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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葉詩人-杜運燮詩選

九葉詩人-杜運燮詩選

杜运燮

  • 詩歌戲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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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1970-01-01發表
  • 2264

    完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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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杜運燮詩選

我有眼淚給別人,但不願 為自己痛哭;我沒有使自己 適合於這世界,也沒有美麗的 自闢的國土,就只好永遠 渴望:為希望而生;在希望裡 死去,終於承認了不知道 生命;接受了它又揮霍掉, 只是歷史的工具,長路上的 一粒沙,所以拼命擺脫 那黑影,而他們因此譏笑我; 這就選擇了寂寞,熱鬧的寂寞, 用笑聲騙自己,飄浮在庸俗 生活的渦流裡,而漸漸,我就說, 我是個庸俗主義者,無心痛哭。 只有我,能欣賞人類的腳步, 那無止盡的,如時間一般的匆促, 問他們往哪兒走,說就在前面, 而沒有地方不聽見腳步在躊躇。 成為盲人或竟是一種幸福; 在空虛與黑暗中行走不覺恐怖; 只有我,沒有什麼可以誘惑我,

量得出這空虛世界的尺度。 黑暗!這世界只有一個面目。 卻也有人為這個面目痛哭! 只有我,能賞識手杖的智慧, 一步步為我敲出一片片樂土。 只有我,永遠生活在他的恩惠裡: 黑暗是我的光明,是我的路。 物價已是抗戰的紅人。 從前同我一樣,用腿走, 現在不但有汽車,坐飛機, 還結識了不少要人,闊人, 他們都捧他,摟他,提拔他, 他的身體便如灰一般輕, 飛。但我得趕上他,不能落伍, 抗戰是偉大的時代,不能落伍。 雖然我已經把溫暖的家丟掉, 把好衣服厚衣服,把心愛的書丟掉, 還把妻子兒女的嫩肉丟掉, 但我還是太重,太重,走不動, 讓物價在報紙上,陳列窗裡, 統計家的筆下,隨便嘲笑我。

啊,是我不行,我還存有太多的肉, 還有菜色的妻子兒女,她們也有肉, 還有重重補丁的破衣,它們也太重, 這些都應該丟掉。為了抗戰, 為了抗戰,我們都應該不落伍, 看看人家物價在飛,趕快迎頭趕上, 即使是輕如鴻毛的死, 也不要計較,就是不要落伍。 1945 給我一個墓, 黑饅頭般的墓, 平的也可以, 像個小菜圃, 或者像一堆糞土, 都可以,都可以, 只要有個墓, 只要不暴露 像一堆牛骨, 因為我怕狗, 從小就怕狗, 我怕癢,最怕癢 我母親最清楚, 我怕狗舐我, 舐了滿身起疙瘩, 眼睛紅,想哭; 我怕看狗打架, 那聲音實在太可怕, 尤其為一根骨頭打架,

尖白的牙齒太可怕, 假如是一隻拖著肉, 一隻拉著骨, 血在中間眼淚般流, 那我就要立刻暈吐; 我害怕曠野, 只有風和草的曠野, 野獸四處覓食: 它們都不怕血, 都笑得蹊蹺, 尤其要是喝了血; 它們也嚼骨頭, 用更尖的牙齒, 比狗是更大的威脅; 我害怕黑鳥, 那公雞一般大的鳥, 除在夜裡樹上嚇人, 它們的鑿子也尖得巧妙…… 我怕,我怕, 風跑掉了, 落葉也跑了, 塵土也跑了, 樹木正搖頭掙扎, 也要拔腿而跑, 啊,給我一個墓, 隨便幾顆土, 隨便幾顆土。 一切是鏡子,是水, 自己的影像就在眼前。 不要糾纏在眼睛的視覺裡。 心靈的深處會為它絞痛,

流血;心靈的高處會為它 鋪烏雲,擋住幸福的陽光。 那就會有一片憂鬱—— 沒有方向和希望, 沒有上下,記憶的轟響串成 無盡的噪音…… 於是一切混亂。 生命在混亂中枯萎,自己的 影像成為毒藥,染成憂鬱, 染成灰色,漸漸發霉、發臭…… 但是,能看到鏡裡的醜相的,不妨 聳一聳肩,冷笑一聲,對人間說: “能忘記自己的有福了。”然後 攪渾了水,打破鏡子。 1942年 他曾讀過夠多的書, 幫助他發現不滿足; 曾花過父親夠多的錢, 使他對物質享受念念 不忘,也曾參加過遊行, 燒掉一層薄薄的熱情, 使他對革命表示“冷靜”。 後來又受弗洛伊德的洗禮, 對人對己總忘不了“自卑心理”;

又看過好萊塢“心理分析”的 影片,偷偷研究過犬儒主義, 對自己的姿態有絕大的信心, 嘲笑他成為鼓勵他,勸告是愚蠢, 憐憫他只能引來更多的反憐憫。 母親又給他足夠的小聰明 裝飾成“天才”,時時顧影自憐; 怨“階級”“時代”不對,使他不幸, 竟也說得圓一套話使人捉摸不清, 他唯一的熟練技巧就是訴苦, 談話中夾滿受委曲的標點, 許多人還稱讚他“很有風度”。 1948 連鴿哨都發出成熟的音調, 過去了,那陣雨喧鬧的夏季。 不再想那嚴峻的悶熱的考驗, 危險游泳中的細節回憶。 經歷過春天萌芽的破土, 幼芽成長中的扭曲和受傷, 這些枝條在烈日下也狂熱過, 差點在雨夜中迷失方向。

現在,平易的天空沒有浮雲, 山川明淨,視野格外寬遠; 智慧、感情都成熟的季節啊, 河水也像是來自更深處的源泉。 紊亂的氣流經過發酵, 在山谷裡釀成透明的好酒; 吹來的是第幾陣秋意?醉人的香味 已把秋花秋葉深深染透。 街樹也用紅顏色暗示點什麼, 自行車的車輪閃射著朝氣; 塔吊的長臂在高空指向遠方, 秋陽在上面掃描豐收的信息。 1979年秋 今夜我忽然發現 樹有另一種美麗: 它為我撐起一面 藍色純淨的天空; 零亂的葉與葉中間, 爭長著玲瓏星子, 落葉的禿枝挑著 最圓最圓的金月。 葉片飄然飛下來, 彷彿遠方的面孔, 一到地面發出“殺”, 我才聽見絮語的風。

風從遠處村里來, 帶著質樸的羞澀; 狗傷風了,人多仇恨, 午群相偎著顫栗。 兩隻幽默的黑鳥, 不絕地學人打鼾, 忽然又大笑一聲, 飛入朦朧的深山。 多少熱心的小蟲 以為我是個知音, 奏起所有的新曲, 悲觀得令我傷心。 夜深了,心沉得深, 深處究竟比較冷, 壓力大,心覺得疼, 想變做雄雞大叫幾聲。 1944 印度 來自平原,而只好放棄平原, 植根於地球,卻更想植根於雲漢; 茫茫平原的昇華,它幻夢的形象, 大家自豪有他,他卻永遠不滿。 他嚮往的是高遠變化萬千的天空, 有無盡光熱的太陽,博學含蓄的月亮, 笑眼的星群,生命力最豐富的風, 戴雪帽享受寂靜冬日的安詳。

還喜歡一些有音樂天才的流水, 掛一面瀑布,唱悅耳的質樸山歌; 或者孤獨的古廟,招引善男信女俯跪, 有暮鼓晨鐘單調地訴說某種飢餓, 或者一些怪人隱士,羨慕他,追隨他, 欣賞人海的波濤起伏,卻只能孤獨地 生活,到夜裡,夢著流水流著夢, 回到平原上唯一甜蜜的童年記憶。 他追求,所以不滿足,所以更追求: 他沒有桃花,沒有牛羊、炊煙、村落; 可以鳥瞰,有更多空氣,也有更多石頭; 因為他只好離開他必需的,他永遠寂寞。 19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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