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承認,從那以後眼睛就易於潮濕。是性格懦弱?不辯解了。但我願提及鐵凝
近作裡的一段情節,講到一個少年打靶的夢想就要成為現實,忽被從操場叫到學
校食堂,面對山一樣堆積而需他一一剔除腐葉的白菜,僅因其家族有“革命營壘
的對立面”,孩子對步槍懷有的那種敬畏的迷戀也就剝奪淨盡。那少年坐下來強
忍住眼淚劈菜幫。四周靜寂得很,他終於聽見“淚珠落在菜幫上的噗噗聲”,竟
是一種嘹亮。後來凍瘡生滿雙手。是懦弱還是堅強?鐵凝稱他是最堅強的男子。
將軍的行轅。
秣馬的兵夫在廟堂厩房列次槽頭扭擺細腰肢,
操練勸食之舞蹈並以柔柳般搖曳的一雙臂,
如是撩撥槽中料豆。
拒不進食的戰馬不為所動。
這是何等悲涼的場景。
秣馬的兵夫不懈地同步操演著勸食之舞蹈。
他們悲涼的臉蛋兒是女子相貌。
他們不加衣著遮飾而扭擺著的下肢卻分明
留有男子體徵。我感其悲涼倍甚於拒食的戰馬。
這場景是何等悲涼。
秣馬的兵夫從被體內膏火炙烤著的額頭
不時摘取一瓣絡腮短髯似的髮束,
他們就如是舞蹈不輟,
而以自己的烤熟之髮束為食。
宛如咀嚼芻草。宛如咀嚼腦髓。
這種進食是如何險絕而痛苦。
拒食的戰馬默聽遠方足音复沓而不為所動。
這又是何等悲涼的場景。
我知道施虐之徒已然索取赤子心底的疼痛。
──如果疼痛也可成為一種支付?
我看見被戕害的心靈有疼痛分泌似綠色果汁。
同時朝覲兩大明星體,而懷有了對於無限的渴念。
但你心存默契的異教徒,又是為甚而呢喃奔走?
生命的藝術,有似美婦紅指甲的頑劣,而不安於毀滅。成為精神性存在,秋蛹?
謔奔?
覆裹之下深睡,──我這樣稱呼仰韶湮沒的彩陶罐,而將拾到的一枚殘片獻給你。
櫻唇冰凍,透出思維堅實的琺瑯質。
穿長衫的漢子在鄉村背後一座高坡的林下
佇候久久……。又是久久之後,
樹影將他面孔蝕刻滿了條形的虎斑。
他是田父牧夫?是使徒浪子?是墨客佞臣?
肩負犁鏵走過去的村民
見他好似那個拿撒勒人。
穿長衫的漢子佇候在鄉村背後一座高坡林蔭,
感覺坡底冷冷射來狐疑的目光。
拿撒勒人感覺到了心頭的箭傷。
而那個肩負犁鏵走遠的村民已盡失胸臆之平靜。
你呀,兀傲的孤客
只在夜夕讓湖波熨平周身光潔的翎毛。
此間星光燦爛,造境層深,天地閉合如胡桃莢果之窾竅
你豐腴華美,恍若月邊白屋憑虛浮來幾不可察。
夜色溫軟,四無屏蔽,最宜回首華年,勾沉心史。
你啊,不倦的遊子曾痛飲多少輕慢戲侮。
哀莫大兮。哀莫大兮失遇相託之儔侶。
留取夢眼你拒絕看透人生而點燃膏火複製幻美。
影戀者既已被世人詬為病株,
天下也盡可多一名臟躁狂。
於是我窺見你內心失卻平衡。
只是間刻雷雨。我忽見你掉轉身子
靜靜折向前方毅然衝破內心誤區而復歸素我。
一襲血跡隨你鋪向湖心。
但你已轉身折向更其高遠的一處水上台階。
漾起的波光玲玲盈耳乃是作聲水晶之昆蟲。
無眠。琶音漸遠。都說宇宙仍在不盡地膨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