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詩歌戲曲 九葉詩人-穆旦詩集二-(中期作品)

第4章 中期作品-4

我不再祈求那不可能的了,上帝, 當可能還在不可能的時候, 生命的變質,愛的缺陷,純潔的冷卻 這些我都繼承下來了,我所祈求的 因為越來越顯出了你的威力, 從學校一步就跨進你的教堂裡, 是在這裡過去變成了罪惡, 而我匍匐著,在命定的綿羊的地位, 不不,雖然我已漸漸被你收回了, 雖然我已知道了學校的殘酷 在無數的絕望以後,別讓我 把那些課程在你的壇下懺悔, 雖然不斷的暗笑在周身傳開, 而恩賜我的人絕望的嘆息, 不不,當可能還在不可能的時候, 我僅存的血正惡毒地澎湃。 1941年3月 我們的父親,祖父,曾祖, 多少古人借他們還魂, 多少個骷髏露齒冷笑, 當他們探進豐潤的面孔,

計議,詆毀,或者祝福, 雖然現在他們是死了, 雖然他們從沒有活過, 卻已留下了不死的記憶, 當我們祈求自己的生活, 在形成我們的一把灰塵裡, 我們是沉默,沉默,又沉默, 在祭祖的發霉的頂樓裡, 用嗅覺摸索一定的途徑, 有一點異味我們逃跑, 我們的話聲說在背後, 有誰敢叫出不同的聲音? 不甘於恐懼,他終要被放逐, 這個恩給我們的仇敵, 一切的繁華是我們做出, 我們被稱為社會的砥柱, 因為,你知道,我們是 不敗的英雄,有一條軟骨, 我們也聽過什麼是對錯, 雖然我們是在啃嚙,啃嚙 所有的新芽和舊果。 1941年3月 這位是楊小姐,這位是華參先生, 微笑著,公園樹蔭下靜靜的三杯茶

在試探空氣變化自己的溫度。 我像是個幽暗的洞口,雖然傾圮了, 她的美麗找出來我過去的一個女友, “讓我們遠離吧”在蔚藍的煙圈裡消失。 談著音樂,社會問題,和個人的歷史, 頂喜歡的和頂討厭的都趨向一個目的, 片刻的詼諧,突然的攻占和閃避, 就從楊小姐誘出可親近的人,無疑地, 於是隨便地拜訪,專心於既定的策略, 像宣傳的畫報一頁頁給她展覽。 我看過討價還價,如果折衷成功, 是在丑角和裝樣中顯露的聰明。 春天的瘋狂是在花草,蟲聲,和藍天裡, 而我是理智的,我坐在公園裡談話, 雖然—— 我曾經固執著像一架推草機, 曾經愛過,在山巒的起伏上奔走, 我的臉和心是平行的距離,

我曾經哭過笑過,裡面沒有一個目的, 我沒有用臉的表情串成陰謀, 尋得她的歡喜,踐踏在我的心上 讓她回憶是在泥沼上軟軟的沒有底…… 天際之外,如果小河還是自在地流著, 那末就別讓回憶的暗流使她凝滯。 我吸著煙,這樣的思想使我歡喜。 在樹蔭下,成雙的人們散著步子。 他們是怎樣成功的? 他們要談些什麼?我愛你嗎? 有誰終於獻出了那一獻身的勇氣? (我曾經讓生命自在地流去了, 崇奉,犧牲,失敗,這是容易的。 ) 而我和楊小姐,一個善良的人, 或許是我的姨妹,我是她的弟兄, 或許是負傷的鳥,可以傾心地撫慰, 在祝福里,人們會感到憩息和永恆。 然而我看見過去,推知了將來,

我必須機智,把這樣的話聲放低: 你愛吃櫻桃嗎?不。你愛黃昏嗎? 不。 誘惑在遠方,且不要忘記了自己, 在化合公式裡,兩種元素敵對地演習! 而事情開頭了,就要沒有結束, 風永遠地吹去,無盡的波浪推走, “讓我們遠離吧” 在蔚藍的煙圈裡消失。 我喝茶。在茶喝過了以後, 在我想橫在祭壇上,又掉下來以後, 在被人欣羨的時刻度去了以後, 表現出一個強者,這不是很合宜嗎? 我決定再會,拿起了帽子。 我還要去辦事情,會見一些朋友, 和他們說請你……或者對不起,我要…… 為了繼續古老的戰爭,在人的愛情裡。 孤獨的時候,安閒在陌生的人群裡, 在商店的窗前我整理一下衣襟,

我的精神是好的,沒有機會放鬆。 原載重慶《大公報》1941年4月24日 1 有新的聲音要從心裡迸出, (他們說是春天的到來) 住在城市的人張開口,厭倦了, 他們去到天外的峰頂上覺得自由, 路上有孤獨的苦力,零零落落, 下著不穩的腳步,在田野裡, 粗黑的人忘記了城裡的繁華,揚起 久已被揚起的塵土, 在河邊,他們還是蹬著乾燥的石子, 俯著身,當船隻逆行著急水, 哎唷,——哎唷,——哎唷,—— 多思的人替他們想到了在西北, 在一望無際的風沙之下, 正有一隊駱駝“艱苦地”前進, 而他們是俯視著了, 靜靜,千古淘去了屹立的人, 不動的田壟卻如不動的山嶺, 在歷史上,也就是在報紙上,

那裡記載的是自己代代的父親, 地主,商人,各式的老爺, 沒有他們儿子那樣的聰明, 他們是較為粗魯的, 他們仔細地,短指頭數著錢票, 把年輕女人摟緊,哈哈地笑, 躺下他們睡了,也不會想到 (每一代也許遲睡了三分鐘), 因而他們的兒子漸漸學會了 自己的悲觀的,複雜的命運。 2 那是母親的痛苦?那裡 母親的悲哀? ——春天? 在受孕的時期, 看進沒有痛苦的悲哀,那沉默, 雖然孩子的隊伍站在清晨的廣場, 有節拍的歌唱,他們純潔的高音 雖然使我激動而且流淚了, 雖然,墮入沉思裡,我是懷疑的, 希望,繫住我們。希望 在沒有希望,沒有懷疑 的力量裡, 在永遠被蔑視的,沉冤的床上,

在隱藏了慾念的,枯癟的乳房裡, 我們必需扶助母親的生長 我們必需扶助母親的生長 我們必需扶助母親的生長 因為在史前,我們得不到永恆, 我們的痛苦永遠地飛揚, 而我們的快樂 在她的母腹裡,是繼續著…… 東風: 太陽出來了,海已經靜止, 甦醒的大地朝向我轉移。 O光明! O生命! O宇宙! 我是誕生者,在一擁抱間, 退卻的繁星觸我而流去, 來自虛無,我輕捷的飛跑, 哪裡是方向?方向的腳步 遲疑的,正在隨我而揚起。 在籬下有一枝新鮮的玫瑰。 為我燃燒著,寂寞的哭泣, 雖然我和她一樣的古老, 戀語著,不知道多少年了, 雖然她生了又死, 死了又生, 遊蕩著,穿過那看不見的地方,

重到這腐爛了一層的岩石上, 在山谷,河流,綠色的平原, 那最難說服的是人類的樂聲, 因我的吹動,每一年更動聽, 但我不過揚起古老的愚蠢: 正義,公理,和時代的紛爭—— O旋轉!雖然人類在毀滅 他們從腐爛得來的生命: 我願站在年幼的風景前, 一個老人看著他的兒孫爭鬧, 憩息著,輕拂著枝葉微笑。 神: 一切和諧的頂點,這裡 是我。 魔: 而我,永遠的破壞者。 神: 不。它不能破壞,一如 愛的誓言。它不能破壞, 當遠古的聖殿屹立在海岸, 承受風浪的吹打,擁抱著 多少英雄的血,多少歌聲 流去了,留下了膜拜者, 當心心聯起像一座山, 永遠的生長,為幸福蔭蔽

直聳到雲霄,美德的天堂, 是弱者的渴慕,不屈的 恩賞。 你不能。 魔: 是的,我不能。 因為你有這樣的力!你有 雙翼的銅像,指揮在 大理石的街心。你有勝利的 博覽會,古典的文物, 聰明,高貴,神聖的契約。 你有自由,正義,和一切 我不能有的。 O,我有什麼! 在寒冷的山地,荒漠,和草原, 當東風耳語著樹葉,當你 啟示了你的子民,散播了 最快樂的一年中最快樂的季節, 他們有什麼?那些輪迴的 牛、馬、和蟲豸。我看見 空茫,一如在被你放逐的 凶險的海上,在那無法的 眼裡,被你拋棄的渣滓, 他們枉然,向海上的波濤 傾瀉著瘋狂。 O我有什麼! 無言的機械按在你腳下,

充塞著煤煙,烈火,聽從你 當毀滅每一天貪婪的等待, 他們是鐵釘,木板。相互 磨出來你的營養。 O,天! 不,這樣的呼喊有什麼用? 因為就是在你的獎勵下, 他們得到的,是恥辱,滅亡。 神: 仁義在哪裡?責任,理性, 永遠逝去了!反抗書寫在 你的臉上。而你的話語, 那一鍋滾沸的水泡下, 奔竄著烈火,是自負, 無知,地獄的花果。 你已鑄出了自己的滅亡, 那愛你的將為你的懺悔 喜悅,為你的頑固悲傷。 我是誰?在時間的河流裡, 一盞起伏的,永遠的明燈。 我聽過希臘詩人的歌頌, 浸過以色列的聖水,印度的 佛光。我在中原賜給了 智慧的誕生。在幽明的天空下, 我引導了多少游牧的民族, 從高原到海岸,從死到生, 無數帝國的吸力,千萬個廟堂 因我的降臨而歡樂。 現在, 我錯了嗎?當暴力,混亂,罪惡, 要來充塞時間的河流。一切 光輝的再不能流過,就是小草 也將在你的統治下呻吟。 我錯了嗎?所有的榮譽, 法律,美麗的傳統,回答我! 魔: 黑色的風,如果你還有牙齒, 詛咒! 暴躁的波濤也別在深淵裡 翻滾著你毒惡的氾濫, 讓狡詐的,凶狠的,飢渴的死靈, 蟒蛇,刀叉,冰山的化身, 整個的潑去, 在錯誤和錯誤上, 凡是母親的孩子,拿你的一份! 神: 畏懼是不當的,我所恐怕的 已經來臨了。 O,縱橫的山脈, 在我的威力下奔馳的,你們 擰起我的筋骨來!在我胸上, 讓炸彈,炮火,混亂的城市, 噴出我潔淨的,和諧的感情。 站在旋風的頂尖,我等待 你湧來的血的河流——沉落, 當我收束起暴風雨的天空, 而陰暗的重雲再露出彩虹。 林妖合唱: 誰知道我們什麼做成? 啄木鳥的回答:叮噹! 我們知道自己的愚蠢, 一如樹葉永遠的紅。 誰知道生命多麼長久? 一半醒著,一半是夢, 我們活著是死,死著是生, 呵,沒有人過的更為聰明。 小河的流水向我們說, 誰能夠數出天上的星? 但是在黑夜,你只好搖頭, 當太陽照耀著,我們能。 這裡是紅花,那裡是綠草, 誰知道它們怎樣生存? 呵沒有,沒有,沒有一個, 我們知道自己的愚蠢。 林妖甲: 白日是長的,雖然生命 短得像一句嘆息。我們怎樣 消磨這光亮?親愛的羊, 小鹿,鼴鼠,蚯蚓,告訴我。 深入羞怯的山谷,我們將 換上她的衣裳?還是追逐 嗡營裡,蜜蜂的夢?或者, 鑽入泥土聽年老的樹根 講它的故事? O誰在那兒? 那是什麼? 林妖乙: 那是火! 從四面向我們撲來。 O看!樹木已露出黑色的頭髮 向上飄揚,它的溫柔的胸懷 也捲動著紅色的舌頭! O火!火! 魔: 不要躲避我殘酷的擁抱, 這空虛的心正期待著血的滿足! 沒有同情,沒有一隻溫暖 的手,撫慰我的創痕。 但是, 為什麼我要渴求這些? 為什麼我要渴求茫昧的笑, 一句哄騙的話語,或者等待 成列的天使歌舞在墓前 擲灑著花朵?全世的繁華 不為我而生,當受苦,失敗, 隨我到每一個地方,張開口, 我的吞沒是它的滿足,滲合著 使我痛苦的冷笑。然而倖免, 詛咒又將在我頭上,我不能 取悅又不能逃脫。因為我是 過去,現在,將來,死不悔悟的 天神的仇敵。 那些在樂園裡 豢養的貓狗,鸚鵡,八哥, 為什麼我不是?娛樂自己, 他們就得到了權力的恩寵, 當刀山,沸油,絕望,壓出來 我終日終年的嘆息,還有什麼 我能期望的?天庭的和諧 關我在外面,讓幽暗 向我諷笑,每一次憤怒 給我雕出更可憎的容顏。 而我的眼淚,O不!為什麼 我要哭泣,那隻會得到 他的厭惡。 我比他更壞嗎? 全宇宙的生命,你們回答我, 當我領有了天國。 O,戰爭! 林妖: 他來了,一個永遠的不, 走進白熱的佔有的網, O他來了點起滿天的火焰, 和剛剛平息的血肉的紛爭。 O永明的太陽!你的溫暖 枉然的在我們的心裡旋轉, 自然的愛情朝一處茁生, 而人世卻把它不斷的割分。 綠草上的露珠,O和平! 交給我們無邊的擴展, 當晨光,樹林,天空,飛鳥, 歡欣的,在一顆淚裡團圓。 那給我們帶來光亮的眼睛 還要向著地面的灰塵固定, < 一顆種子也不能夠伸葉,開花, 為現實抱緊,它做著空虛的夢。 O回來吧,希望!你的遼闊 已給我們罩下更濃的幽暗, 誠實的愛情也不要走遠, 它是危險的,給人以傷痛。 在那短暫的,稀薄的空間, 我們的家成了我們的死亡。 O,誰能夠看見生命的尊嚴? 和我們去,和我們去,把一切遺忘! 東風: 我的孩子,雖然這一切 由我創造,我對我愛的 最為殘忍。我知道,我給了你 過早的誕生,而你的死亡, 也沒有血痕,因為你是 留存在每一個人的微笑中, 你是終止的,最後的完整。 當宇宙開始,岩石的熱 拒絕雨水的侵蝕,所以長久 地球上凝皺著陰霾的面孔, 暴擊,堅硬,於是有海, 海裡翻動著交搏的生命, 弱者不見了,那些暗殺者 伸出水外,依舊侵蝕著 地層。歷史還正年輕, 在泥土裡,你可以看見 樹根和樹根的纏繞—— 雖然它的枝葉,在輕閑的 搖擺,是勝利的驕傲。到處 微菌和微菌,力和力, 存在和虛無,無情的戰鬥。 沒有地方你能夠逃脫, 正如我把種子到處去播散, 讓烈火燒遍,均衡著力量, 於是岩石上將會得到 溫煦的老年。然而現在 既然在笑臉裡,你看見 陰謀,在歡樂里,冷酷, 在至高的理想裡隱藏著 彼此的殺傷。你所渴望的, 遠不能來臨。你只有死亡, 我的孩子,你只有死亡。 林妖合唱: 誰知道我們什麼做成? 啄木鳥的回答:叮,當! 我們知道自己的愚蠢, 一如樹葉永遠的紅。 誰知道生命多麼長久? 一半醒著,一半是夢。 我們活著是死,死著是生, 呵,沒有誰過的更為聰明。 小河的流水向我們說, 誰能夠數出天上的星? 但是在黑夜,你只有搖頭, 當太陽照耀著,我們能。 這裡是紅花,那裡是綠草, 誰知道它們怎樣生存? 呵沒有,沒有,沒有一個, 我們知道自己的愚蠢。 1941年6月作 1947年3月重訂 作者晚年曾對本詩做若干修改,主要是開頭第一部分,如下: 東風: 太陽出來了,海已經靜止, 甦醒的大地朝向我轉移。 O光明! O生命! O宇宙! 我是誕生者,在一擁抱間, 無力的繁星觸我而流去, 來自虛無,我輕捷的飛跑, 哪裡是方向?方向的腳步 遲疑的,正在隨我而揚起。 在籬下有一枝新鮮的玫瑰。 為我燃燒著,寂寞的哭泣, 雖然她和我一樣的古老, 戀語著,不知道多少年了, 雖然她生了又死, 死了又生, 遊蕩著,穿過那沒有愛憎的地方, 重到這腐爛了一層的岩石上, 在山谷,河流,綠色的平原, 那最後誕生的是人類的樂聲, 因我的吹動,每一年更動聽, 但我不過揚起古老的愚蠢: 正義,公理,和時代的紛爭—— O旋轉!雖然人類在毀滅 他們從腐爛得來的生命: 我願站在年幼的風景前, 一個老人看著他的兒孫爭鬧, 憩息著,輕拂著枝葉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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