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詩歌戲曲 九葉詩人-穆旦詩集二-(中期作品)

第2章 中期作品-2

阿大在上海某家工廠裡勞作了十年, 貧窮,枯槁。只因為還餘下一點力量, 一九三八年他戰死於台兒莊沙場。 在他瞑目的時候天空中湧起了彩霞, 染去他的血,等待一早復仇的太陽。 昨天我碰見了年輕的廠主,我的朋友, 而感嘆著報上的傷亡。我們跳了一點鐘 狐步,又喝些酒。忽然他覺得自己身上 長了剛毛,腳下濡著血,門外起了大風。 他驚問我這是什麼,我不知道這是什麼。 又名:有錢出錢,有力出力 創世以後,人住在伊甸樂園裡,而撒旦變成了一條蛇來對人說,上帝豈是真說,不許你們吃園當中那棵樹上的果子麼? 人受了蛇的誘惑,吃了那棵樹上的果子,就被放逐到地上來。 無數年來,我們還是住在這塊地上。可是在我們生人群中,為什麼有些人不見了呢?在驚異中,我就覺出了第二次蛇的出現。

這條蛇誘惑我們。有些人就要被放逐到這貧苦的土地以外去了。 夜晚是狂歡的季節, 帶一陣疲乏,穿過污穢的小巷, 細長的小巷像是一支洞簫, 當黑暗伏在巷口,緩緩吹完了 它的曲子:家家門前關著死寂。 而我也由啜泣而沉靜。呵,光明 (電燈,紅,藍,綠,反射又反射,) 從大碼頭到中山北路現在 亮在我心上!一條街,一條街, 鬧聲翻滾著,狂歡的季節。 這時候我陪德明太太坐在汽車裡 開往百貨公司; 這時候天上亮著晚霞, 黯淡,紫紅,是垂死人臉上 最後的希望,是一條鞭子 抽出的傷痕,(它揚起,落在 每條街道行人的臉上,) 太陽落下去了,落下去了, 卻又打個轉身,望著世界:

“你不要活嗎?你不要活得 好些嗎? ” 我想要有一幅地圖 指點我,在德明太太的汽車裡, 經過無數“是的是的”無數的 痛楚的微笑,微笑裡的陰謀, 一個廿世紀的哥倫布,走向他 探尋的墓地 在妒羨的目光交錯裡,垃圾堆, 髒水窪,死耗子,從二房東租來的 人同騾馬的破爛旅居旁,在 哭喊,叫罵,粗野的笑的大海裡, (聽!喋喋的海浪在拍擊著岸沿。) 我終於來了—— 老爺和太太站在玻璃櫃旁 挑選著珠子,這顆配得上嗎? 才二千元。無數年青的先生 和小姐,在玻璃夾道裡, 穿來,穿去,和英勇的寶寶 帶領著飛機,大砲,和一隊騎兵。 衣裙窸窣(注)地響著,混合了 細碎,嘈雜的話聲,無目的地

隨著虛晃的光影飄散,如透明的 灰塵,不能升起也不能落下。 “我一向就在你們這兒買鞋, 七八年了,那個老伙計呢? 這雙樣式還好,只是貴些。 ” 而店員打恭微笑,象塊里程碑 從虛無到虛無 而我只是夏天的飛蛾, 淒迷無處。哪兒有我的一條路 又平穩又幸福?是不是我就 啜泣在光天化日下,或者, 飛,飛,跟在德明太太身後? 我要盼望黑夜,朝電燈光上撲。 雖然生活是疲憊的,我必須追求, 雖然觀念的叢林纏繞我, 善惡的光亮在我的心裡明滅, 自從撒旦歌唱的日子起, 我只想園當中那個智慧的果子: 阿諛,傾軋,慈善事業, 這是可喜愛的,如果我吃下, 我會微笑著在文明的世界裡游覽,

帶上遮陽光的墨鏡,在雪天, 穿一件輕羊毛衫圍著火爐, 用巴黎香水,培植著暖房的花朵。 那時候我就會離開了亞當後代的宿命地, 貧窮,卑賤,粗野,無窮的勞役和痛苦…… 但是為什麼在我看去的時候, 我總看見二次被逐的人們中, 另外一條鞭子在我們的身上揚起: 那是訴說不出的疲倦,靈魂的 哭泣——德明太太這麼快的 失去的青春,無數年青的先生 和小姐,在玻璃的夾道裡, 穿來,穿去,帶著陌生的親切, 和親切中永遠的隔離。寂寞, 鎖住每個人。生命樹被劍守住了, 人們漸漸離開它,繞著圈子走。 而感情和理智,枯落的空殼, 播種在日用品上,也開了花, “我是活著嗎?我活著嗎?我活著

為什麼? ” 為了第二條鞭子的抽擊。 牆上有播音機,異域的樂聲, 扣著腳步的節奏向著被逐的 “吉普西”,唱出了他們流蕩的不幸。 呵,我覺得自己在兩條鞭子的夾擊中, 我將承受哪個?陰暗的生的命題…… 1940年2月 注:窸窣(悉(穴字頭)窣)。 《蛇的誘惑》(曹元勇編)有一條註解,說:在詩集《探險隊》中原文為“蟋蟀”,疑是印刷錯誤。 1、一個青年人站在現實和夢的橋樑上 我已經疲倦了,我要去尋找異方的夢。 那兒有碧綠的大野,有成熟的果子,有晴朗的天空, 大野里永遠散發著日炙的氣息,使季節滋長, 那時候我得以自由,我要在蔚藍的天空下酣睡。 誰說這兒是真實的?你帶我在你的梳妝室裡旋轉,

告訴我這一樣是愛情,這一樣是希望,這一樣是悲傷, 無盡的渦流飄蕩你,你讓我躺在你的胸懷, 當黃昏溶進了夜霧,吞蝕的黑影悄悄地爬來。 O讓我離去,既然這兒一切都是枉然, 我要去尋找異方的夢,我要走出凡是落絮飛揚的地方, 因為我的心裡常常下著初春的梅雨,現在就要放晴, 在雲霧的裂紋裡,我看見了一片騰起的,像夢。 2、現實的洪流沖毀了橋樑,他躲在真空裡 什麼都顯然褪色了,一切是病懨而虛空, 朵朵盛開的大理石似的百合,伸在土壤的慾望裡顫抖, 土壤的慾望是裸露而赤紅的,但它已是我們的仇敵, 當生命化作了輕風,而風絲在百合憂鬱的芬芳上飄流。 自然我可以跟著她走,走進一座詭秘的迷宮,

在那裡像一頭吐絲的蠶,抽出青春的汁液來團團地自縛; 散步,談電影,吃館子,組織體面的家庭,請來最懂禮貌的朋友茶會, 然而我是期待著野性的呼喊,我蜷伏在無盡的鄉愁裡過活。 而溽暑是這麼快地逝去了,那噴著濃煙和密雨的季候; 而我已經漸漸老了,你可以看見我整日整夜地圍著爐火, 夢昧似的喃喃著,像孤立在浪潮裡的一塊石頭, 當我想著回憶將是一片空白,對著爐火,感不到一點溫熱。 3、新鮮的空氣透進來了,他會健康起來嗎 在昆明湖畔我閒踱著,昆明湖的水色澄碧而溫暖, 鶯燕在激動地歌唱,一片新綠從大地的舊根裡熊熊燃燒, 播種的季節——觀念的突變——然而我們的愛情是太古老了, 一次頹廢列車,沿著細碎之死的溫柔,無限生之嘗試的苦惱。

我長大在古詩詞的山水里,我們的太陽也是太古老了, 沒有氣流的激變,沒有山海的倒轉,人在單調疲倦中死去。 突進!因為我看見一片新綠從大地的舊根裡熊熊燃燒, 我要趕到車站搭一九四○年的車開向最熾熱的熔爐裡。 雖然我還沒有為飢寒,殘酷,絕望,鞭打出過信仰來, 沒有熱烈地喊過同志,沒有流過同情淚,沒有聞過血腥, 然而我有過多的無法表現的情感,一顆充滿熔岩的心 期待深沉明晰的固定。一顆冬日的種子期待著新生。 1940年3月 我是一個老人。我默默地守著 這迷漫一切的,昏亂的黑夜。 我醒了又睡著,睡著又醒了, 然而總是同一的,黑暗的浪潮, 從遠遠的古京流過了無數小島, 同一的陸沉的聲音碎落在

我的耳岸:無數人活著,死了。 那些淫蕩的遊夢人,莊嚴的 幽靈,拖著殭屍在街上走的, 伏在女人耳邊訴說著熱情的 懷疑分子,冷血的悲觀論者, 和臭蟲似的,在飯店,商行, 劇院,汽車間爬行的吸血動物, 這些我都看見了不能忍受。 我是一個老人,失卻了氣力了, 只有躺在床上,靜靜等候。 然而總傳來陣陣獰惡的笑聲, 從漆黑的陽光下,高樓窗 燈罩的洞穴下,和“新中國”的 沙發,爵士樂,英語會話,最時興的 葬禮。 ——是這樣蜂擁的一群, 笑臉碰著笑臉,狡獪騙過狡獪, 這些鬼魂阿諛著,陰謀著投生, 在牆根下,我可以聽見那未來的 大使夫人,簡任秘書,專家,廠主, 已得到熱烈的喝采和掌聲。

呵,這些我都聽見了不能忍受。 但是我的孩子們戰爭去了, (我的可愛的孩子們茹著苦辛, 他們去殺死那吃人的海盜。 ) 我默默地躺在床上。黑夜 搖我的心使我不能入夢, 因為在一些可怕的幻影裡, 我總念著我孩子們未來的命運。 我想著又想著,荒蕪的精力 折磨我,黑暗的浪潮拍打我, 蝕去了我的歡樂,什麼時候 我可以搬開那塊沉沉的碑石, 孤立在墓草邊上的 死的詛咒和生的朦朧? 在那底下隱藏著許多老人的青春。 但是我的健壯的孩子們戰爭去了, (他們去殺死那比一切更惡毒的海盜,) 為了想念和期待,我咽進這黑夜裡 不斷的血絲…… 1940年4月 我從我心的曠野裡呼喊, 為了我窺見的美麗的真理, 而不幸,徬徨的日子將不再有了, 當我縊死了我的錯誤的童年, (那些深情的執拗和偏見!) 我們的世界是在遺忘裡旋轉, 每日每夜,它有金色和銀色的光亮, 所有的人們生活而且幸福 快樂又繁茂,在各樣的罪惡上, 積久的美德只是為了年幼人 那最寂寞的野獸一生的哭泣, 從古到今,他在遺害著他的子孫們。 在曠野上,我獨自回憶和夢想: 在自由的天空中純淨的電子 盛著小小的宇宙,閃著光亮, 穿射一切和別的電子化合, 當隱隱的春雷停佇在天邊。 在曠野上,我是駕著鎧車馳騁, 我的金輪在不斷的旋風裡急轉, 我讓碾碎的黃葉片片飛揚, (回過頭來,多少綠色的呻吟和仇怨!) 我只鞭擊著快馬,為了驕傲於 我所帶來的勝利的冬天。 在曠野上,無邊的肅殺裡, 誰知道暖風和花草飄向何方, 殘酷的春天使它們伸展又伸展, 用了碧潔的泉水和崇高的陽光, 挽來絕望的彩色和無助的夭亡。 然而我的沉重、幽暗的岩層, 我久已深埋的光熱的源泉, 卻不斷地迸裂,翻轉,燃燒, 當曠野上掠過了誘惑的歌聲, O,仁慈的死神呵,給我寧靜。 1940年8月 我常常想念不幸的人們, 如同暗室的囚徒窺伺著光明, 自從命運和神祗失去了主宰, 我們更痛地撫摸著我們的傷痕, 在遙遠的古代裡有野蠻的戰爭, 有春閨的怨女和自溺的詩人, 是誰安排荒誕到讓我們諷笑, 笑過了千年,千年中更大的不幸。 誕生以後我們就學習著懺悔, 我們也曾哭泣過為了自己的侵凌, 這樣多的是彼此的過失, 彷彿人類就是愚蠢加上愚蠢—— 是誰的分派?一年又一年, 我們共同的天國忍受著割分, 所有的智慧不能夠收束起, 最好的心願已在傾圮下無聲。 像一隻逃奔的小鳥,我們的生活 孤單著,永遠在恐懼下進行, 如果這裡集腋起一點溫暖, 一定的,我們會在那裡得到憎恨, 然而在漫長的夢魘驚破的地方, 一切的不幸匯合,像洶湧的海浪, 我們的大陸將被殘酷來沖洗, 洗去人間多年山巒的圖案—— 是那裡凝固著我們的血淚和陰影。 而海,這解救我們的猖狂的母親, 永遠地溶解,永遠地向我們呼嘯, 呼嘯著山巒間隔離的兒女們, 無論在黃昏的路上,或從碎裂的心裡, 我都聽見了她的不可抗拒的聲音, 低沉的,搖動在睡眠和睡眠之間, 當我想念著所有不幸的人們。 1940年9月 在以前,幽暗的佛殿裡充滿寂寞, 銀白的香爐裡早就熄滅了火星, 我們知道萬有的只是些乾燥的泥土, 雖然,塑在寶座裡,他的眼睛 仍舊閃著理性的,怯懦的光芒, 算知過去和未來。而那些有罪的 以無數錯誤堆起歷史的男女 ——那些匍匐著現出了神力的, 他們終於哭泣了,並且離去。 政論家們枉然吶喊:我們要自由! 負心人已去到了荒涼的冰島, 伸出兩手,向著肅殺的命運的天: “給我熱!為什麼不給我熱? 我沉思地期待著偉大的愛情! 都去掉吧:那些喧囂,憤怒,血汗, 人間的塵土!我的身體多麼潔淨。 “然而卻凍結在流轉的冰川里, 每秒鐘嘲笑我,每秒過去了, 那不可挽救的死和不可觸及的希望; 給我安慰!讓我知道 “我自己的恐懼,在歡快的時候, 和我的歡快,在恐懼的時候, 讓我知道自己究竟是死還是生, 為什麼太陽永在地平的遠處繞走……” 1940年9月5日 是不是你又病了,請醫生上樓, 指給他看那個窗,說你什麼也沒有? 我知道你愛晚眺,在高倨的窗前, 你樓裡的市聲常吸有大野的綠色。 從前我在你的樓里和人下棋, 我的心灼熱,你害怕我們輸贏。 想著你的笑,我在前線受傷了, 然而我守住陣地,這兒是片好風景。 原來你的窗子是個美麗的裝飾, 我下樓時就看見了堅厚的牆壁, 它誘惑別人卻關住了自己。 污泥裡的豬夢見生了翅膀, 從天降生的渴望著飛揚, 當他醒來時悲痛地呼喊。 胸裡燃燒了卻不能起床, 跳蚤,耗子,在他身上粘著: 你愛我嗎?我愛你,他說。 八小時工作,挖成一顆空殼, 盪在塵網裡,害怕把絲弄斷, 蜘蛛嗅過了,知道沒有用處。 他的安慰是求學時的朋友, 三月的花園怎麼樣盛開, 通信聯起了一大片荒原。 那裡看出了變形的枉然, 開始學習著在地上走步, 一切是無邊的,無邊的遲緩。 1940年11月 從子宮割裂,失去了溫暖, 是殘缺的部分渴望著救援, 永遠是自己,鎖在荒野裡, 從靜止的夢離開了群體, 痛感到時流,沒有什麼抓住, 不斷的回憶帶不回自己, 遇見部分時在一起哭喊, 是初戀的狂喜,想衝出樊籬, 伸出雙手來抱住了自己 幻化的形象,是更深的絕望, 永遠是自己,鎖在荒野裡, 仇恨著母親給分出了夢境。 1940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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