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詩歌戲曲 九葉詩人-穆旦詩集一(早期作品)

第3章 早期作品-3

英國現代散文家LPSmith有一篇小品The Rose,文筆簡潔可愛,內容也非常雋永,使人百讀不厭,故事既有不少的美麗處,所以竟採取了大部分織進這一篇詩裡,背景也一仍原篇,以收異域及遠代的憧憬之趣。至於本詩能夠把握住幾許原文的美,我是不敢斷言的;因為,這詩對於我本來便是一個大膽的嘗試。想起在一九三六年的最後三天裡,苦苦地改了又改,算是不三不四地把它完成了;現在看到,我雖然並不滿意,但卻也多少是有些喜歡的。 二十六年一月忙考時謹志 庭院裡盛開著老婦人的玫瑰, 有如焰焰的火獅子雄踞在人前, 當老婦人講起來玫瑰的故事, 回憶和喜悅就輕輕飄過她的臉。 ……許多年前,還是我新婚以後,

我同我的丈夫在意大利周遊, 那時還沒有鐵路,先生,一輛馬車, 帶我們穿過城堡又在草原上馳走。 在羅馬南的山路上馬車顛壞了, 它的修理給我們三天的停留: 第一晚我們在茫茫的荒野裡, 找到路旁的一間房子,敝落而且破舊。 我怎能睡啊,那空曠的可怕的黑夜! 流水的淙淙和蟲鳴噓去了我的夢; 趁天色朦朧,我就悄悄爬起來, 倚立在窗前,聽頭髮舞弄著晨風。 已經很多年了,我尚能依稀記得, 清涼的月光下那起伏的藍峰; 漸漸兒白了,紅了,一些遠山的村落, 吻著晨曦,像是群星明耀地閃射。 小村煩囂地棲息在高聳的山頂, 一所客棧逗留住我們兩個客人。 幾十戶人家圍在短牆裡,像個小菜園,

但也有禮俗,交易,人生的悲哀和喜歡。 酒店裡一些貴族醫生和官員, 也同樣用悠閒彈開了每天的時間, 在他們中間我看到一個清瘦的老人, 又美麗,又和藹,有著雄健的話鋒。 他的頭髮斑白,精神像個青年, 他明亮的眸子裡閃耀著神光, 不住地向我們看,生疏裡摻些驚異, 可是隨即笑了,又像我們早已熟悉。 老人的溫和引起來一陣微風, 輕輕地吹動了水面上的浮萍; 他向我們說陌生人不必客氣, 他願意邀請陌生的客人到他家裡。 於是,在一個晴朗炎熱的下午, 青青的巒峰上斜披夕陽的紫衫, 一輛小車轆轆地馳向老人的田園, 裡面坐著我和我的丈夫。 這所田園裡鋪滿了小小的碎石, 叢綠下閃動著池水的波影,

一棵紫紅的玫瑰向天空高伸, 發散著甜香,又蔽下幽幽的靜。 玫瑰的花朵展開了老人的青春, 每一陣香化成過去美麗的煙痕, 老人一面讓酒一面向我們講, 多樣的回憶在他臉上散出了紅光。 他坦然地微笑,帶著老年的漠冷, 慢慢地講起他不幸的愛情: “……多少年以前,我年輕的時候, 那隔河的山莊住著我愛的女郎, “她年輕,美麗,有如春天的鳥, 她黃鶯般的喉嚨會給我歌唱, 我常常去找她,把馬兒騎得飛快, 越過草坪,穿出小橋,又拋下寂寞的墓場。 “可是那女郎待我並不怎樣仁慈, 她要故意讓我等,啊,從日出到日中! 在她的園子裡我只有急躁地徘徊, 激動的心中充滿了熱情和期待。

“園子裡盛開著她喜愛的玫瑰, 清晨時她常殷殷地去澆水。 焦急中我無意地折下了一枝, 可是當我警覺時便把它藏進衣袋裡。 “這小枝玫瑰從此便在泥土中成長, 洗過幾十年春雨也耐過了風霜, 如今,啊,它已是這樣大的一棵樹……” 別時,老人折下一枝為我們祝福。 修理好的馬車把我們載上路程, 鈴聲伴著孩子們歡快的追送; 終於漸漸兒靜了,我回視那小村 已經高高地拋在遠山的峰頂…… 現在,那老人該早已去世了, 年輕的太太也斑白了頭髮! 她不但忘卻了老人的名字, 並且也遺失了那個小鎮的地址。 只有庭院的玫瑰在繁茂地滋長, 年年的六月裡它鮮豔的苞蕾怒放。 好像那新芽裡仍燃燒著老人的熱情,

濃密的葉子裡也勃動著老人的青春。 發表於《清華周刊》(1937年1月25日) 署名:慕旦 一團灰沙捲起一陣秋風, 奔旋地瀉下了剝落的古牆, 一道晚霞斜掛在西天上, 古牆的高處映滿了殘紅。 古牆寂靜地弓著殘老的腰, 駝著悠久的歲月望著前面。 一隻手臂蜿蜒到百里遠, 敗落地守著暮年的寂寥。 凸凹的磚骨鐫著一臉嚴肅, 默默地俯視著廣闊的平原; 古代的樓閣吞滿了荒涼, 古牆忍住了低沉的憤怒。 野花碎石死死擠著它的腳跟, 蒼老的胸膛紮成了穴洞; 當憔悴的瓦塊傾出了悲聲, 古牆的臉上看不見淚痕。 暮野裡睡了古代的豪傑, 古牆系過他們的戰馬, 軋軋地馳過他們凱旋的車駕,

歡騰的號鼓盪動了原野。 時光流過了古牆的光榮, 狂風折倒飄揚的大旗, 古代的英雄埋在黃土裡, 如一縷濃煙消失在天空。 古牆蜿蜒出剛強的手臂, 曾教多年的風雨吹打; 層層的灰土便漸漸落下, 古牆回憶著,全沒有惋惜。 怒號的暴風猛擊著它巨大的身軀, 沙石交戰出哭泣的聲響; 野草由青綠褪到枯黃, 在肅殺的原野裡它們戰栗。 古牆施出了頑固的抵抗, 暴風衝過它的殘闕! 蒼老的腰身痛楚地傾斜, 它的頸項用力伸直,瞭望著夕陽。 晚霞在紫色裡無聲地死亡, 黑暗擊殺了最後的光輝, 當一切伏身於殘暴和淫威, 矗立在原野的是堅忍的古牆。 *原載北平《文學》雜誌1937年1月詩歌專號。以上據李方《穆旦詩全集》本。曹元勇《蛇的誘惑》本有文字出入,如“奔旋”作“奔馳”、“嚴肅”作“嚴悚”、“肅殺”作“悚殺”等。

黑夜裡叫出了野性的呼喊, 是誰,誰噬咬它受了創傷? 在堅實的肉裡那些深深的 血的溝渠,血的溝渠,灌溉了 翻白的花,在青銅樣的皮上! 是多大的奇蹟,從紫色的血泊中 它抖身,它站立,它躍起, 風在鞭撻它痛楚的喘息。 然而,那是一團猛烈的火焰, 是對死亡蘊積的野性的兇殘, 在狂暴的原野和荊棘的山谷裡, 像一陣怒濤絞著無邊的海浪, 它擰起全身的力。 在黑暗中,隨著一聲淒厲的號叫, 它是以如星的銳利的眼睛, 射出那可怕的複仇的光芒。 1937年11月 我看一陣向晚的春風 悄悄揉過豐潤的青草, 我看它們低首又低首, 也許遠水蕩起了一片綠潮; 我看飛鳥平展著翅翼 靜靜吸入深遠的晴空裡,

我看流雲慢慢地紅暈 無意沉醉了凝望它的大地。 O,逝去的多少歡樂和憂慼, 我枉然在你的心胸裡描畫! O!多少年來你豐潤的生命 永在寂靜的諧奏裡勃發。 也許遠古的哲人懷著熱望, 曾向你舒出詠讚的嘆息, 如今卻只見他生命的靜流 隨著季節的起伏而飄逸。 去吧,去吧,O生命的飛奔, 叫天風挽你坦蕩地漫遊, 像鳥的歌唱,雲的流盼,樹的搖曳; O,讓我的呼吸與自然合流! 讓歡笑和哀愁灑向我心裡, 像季節燃起花朵又把它吹熄。 1938年6月 從溫馨的泥土裡伸出來的 以嫩枝舉在高空中的樹叢, 沐浴著移轉的金色的陽光。 水彩未乾的深藍的天穹 緊接著蔓綠的低矮的石牆,

靜靜兜住了一個涼夏的清晨。 全都盛在這小小的方園中: 那沾有雨意的白色卷雲, 遠棲於西山下的煩囂小城。 如同我匆匆地來又匆匆地去, 躲在密葉里的陌生的燕子 永遠鳴囀著同樣的歌聲。 當我踏出這蕪雜的門徑, 關在裡面的是過去的日子, 青草樣的憂鬱,紅花樣的青春。 1938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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