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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艾青詩選-我的父親

艾青作品集 艾青 2286 2018-03-20
一 近來我常常夢見我的父親-- 他的臉顯得從有過的"仁慈", 流露著對我的"寬恕", 他的話語也那麼溫和, 好像他一切的苦心的用意, 都為了要袒護他的兒子。 去年春天他給我幾次信, 用哀懇的情感希望我回去, 他要囑咐我一些重要的話語, 一些關於土地和財產的話語: 但是我怫逆了他的願望, 並沒有動身回到家鄉, 我害怕一個家庭交給我的責任, 會毀壞我年輕的生命。 五月石榴花開的一天, 他含著失望離開人間。 二 我是他的第一個兒子, 他生我時已二十一歲, 正是滿清最後的一年, 在一個中學堂裡唸書。 他顯得溫和而又忠厚,

穿著長衫,留著辮子, 胖胖的身體,紅褐的膚色, 眼睛圓大而前突, 兩耳貼在臉頰的後面, 人們說這是"福相", 所以他要"安分守己"。 滿足著自己的"八字", 過著平凡而又庸碌的日子, 抽抽水煙,喝喝黃酒, 躺在竹床上看, 講女妖和狐狸的故事。 他十六歲時,我的祖父就去世; 我的祖母是一個童養媳, 常常被我祖父的小老婆欺侮; 我的伯父是一個鴉片煙鬼, 主持著"花會",玩弄婦女; 但是他,我的父親, 卻從"修身"與"格致"學習人生-- 做了他母親的好兒子,

他妻子的好丈夫。 接受了梁啟超的思想, 知道"世界進步彌有止期"。 成了"維新派"的信徒, 在那窮僻的小村莊里, 最初剪掉烏黑的辮子。 《東方雜誌》的讀者, 《申報》的定戶, "萬國儲蓄會"的會員, 堂前擺著自鳴鐘, 房裡點著美孚燈。 鎮上有曾祖父遺下的店鋪-- 京貨,洋,糧食,酒,"一應俱全", 它供給我們全家的衣料, 日常用品和飲茶的點心, 憑了折子任意取一切什物; 三十九個店員忙了三百六十天, 到過年主人拿去全部的利潤。 村上又有幾百畝田, 幾十個佃戶圍繞在他的身邊,

家裡每年有四個雇農, 一個婢女,一個老媽子, 這一切告訴他的安閒。沒有狂熱!不敢冒險! 依照自己的利益的趣味, 要建立一個"新的家庭", 把女兒送進教會學校, 督促兒子要念英文。 用批頰和鞭打管束子女, 他成了家庭裡的暴君, 節儉是他給我們的教條, 須從是他給我們的經典, 再呢,要我們用功唸書, 密切地註意我們的分數, 他知道知識是有用東西-- 一可以裝點門面, 二可以保衛財產。 這些是他的貴賓: 退伍的陸軍少將, 省會中學的國文教員, 大學法律系和經濟系的學生, 和鎮上的警佐, 和縣里的縣長。 經常翻閱世界地圖, 讀氣象學,觀測星辰,

從"天演論"知道猴子是人類的祖先; 但是在祭祀的時候, 卻一樣的假裝虔誠, 他心裡很清楚: 對於向他繳納租稅的人們, 閻羅王的塑像, 比達爾的學說更有用處。 無力地期待"進步", 漠然地迎接"革命", 他知道這是"潮流", 自己卻迴避衝激, 站在遙遠的地方觀望. . . . . . 一九二六年 國民革命軍從南方出發 經過我的故鄉, 那時我想去投考"黃埔", 但是他卻沉默著, 兩眼混濁,沒有回答。 革命像暴風雨,來了又去了。 無數年輕英勇的人們, 都做了時代的奠祭品,

在看盡恐怖與悲哀之後, 我的心像失去布帆的船隻 在不安與迷茫的海洋裡飄浮. . . . . . 地主們都希望兒子能發財,做官, 他們要兒子念經濟與法律: 而我卻用畫筆蘸了顏色, 去塗抹一張風景, 和一個勤勞的農人。 少年人的幻想和熱情, 常常鼓動我離開家庭: 為了到一個遠方和都市去, 我曾用無數功利的話語, 騙取我父親的同情。 一天晚上他從地板下面, 取出了發一千元鷹洋, 兩手抖索,臉色陰沉, 一邊數錢,一邊叮嚀: "你過幾年就回來, 千萬不可樂而忘返!" 而當我臨走時, 他送我到村邊, 我不敢用腦子去想一想 他交給我和希望的重量,

我的心只是催促著自己: "快些離開吧-- 這可憐的田野, 這卑微的村莊, 去孤獨地飄泊, 去自由地流浪! " 三 幾年後,一個憂鬱的影子 回到那個衰老的村莊, 兩手空空,什麼也沒有-- 除了那些叛亂和書籍, 和那些狂熱的畫幅, 和一個殖民地人民的 深刻和恥辱與仇恨。 七月,我被關進了監獄 八月,我被判決了徒刑; 由於對他的兒子的絕望 我的父親曾一夜哭到天亮。 在那些黑暗的年月, 他不斷地用溫和的信, 要我做弟妹們的"模範", 依從"家庭的願望", 又用衰老的話語,纏綿的感情, 和安排好了的幸福,

來俘擄我的心。 當我重新得到了自由, 他熱切的盼望我回去, 他給我寄來了 僅僅足夠回家的路費 他向我重複人家的話語, (天知道他從那裡得來!) 說中國沒有資產階級, 沒有美國式的大企業, 他說:"我對伙計們, 從來也沒有壓迫, 就是他們真的要革命, 又會把我怎樣? " 於是,他攤開了帳篷, 攤開了厚厚的租谷簿, 眼睛很慈和地看微笑 一邊用手指撥著算盤 一邊用低微的聲音 督促我注意弟妹們的前途。 但是,他終於激怒了-- 皺著眉頭,牙齒咬著下唇, 顯出很痛心的樣子, 手指節猛擊著桌子, 他憤恨他兒子的淡漠的態度, --把自己的家庭,

當作旅行休息的客棧; 用看穢物的眼光, 看祖上的遺產。 為了從廢墟中救起自己, 為了追求一個至善的理想, 我又離開了我的村莊, 即使我的腳踵淋著鮮血, 我也不會停止前進. . . . . . 我的父親已死了, 他是犯了鼓脹病而死的; 從此他再也不會怨我, 我還能說什麼呢? 他是一個最平庸的人; 因為膽怯而能安分守己, 在最動蕩的時代裡, 度過了最平靜的一生, 像無數的中國地主一樣: 中庸,保守,吝嗇,自滿, 把那窮僻的小村莊, 當作永世不變的王國; 從他的祖先接受遺產, 又把這遺產留給他的子孫, 不曾減少,也不增加! 就是這樣-- 這就是為什麼我要可憐他的地方。

如今我的父親, 已安靜地躺在泥土裡在他出殯的時候, 我沒有為他舉過魂幡 也沒有不服穿過粗麻布的衣裳; 我正帶著嘶啞的歌聲, 奔走在解放戰爭和煙火裡. . . . . . 母親來信囑咐我的去, 要我為家庭處理善後, 我不願意埋葬我自己, 殘忍地違背了她的願望, 感激戰爭給我的鼓舞, 我走上和家鄉相反的方向-- 因為我,自從我知道了 在這世界上有更好的理想, 我要效忠的不是我自己的家, 而是那屬於萬人的 一個神聖的信仰。 一九四一年八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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