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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秋去春來雙燕子,願銜楊花窠裡

陌上花開緩緩歸 安意如 3915 2018-03-20
一提到垂簾聽政,人們慣性想起的是武則天或慈禧,其實早在她們之前,就有屢屢有太后臨朝聽政的先例,更徹底的是,連垂簾聽政都省了,直接臨朝把持朝政。 男人遭遇了就權力難有幾個保持清醒的。女人則更甚,女子當國,在歷史上留下的印痕都很深刻,性別的不平等,當仰視變為俯視時,內心瘋魔不可遏制,一旦權力之匙打開災難的潘多拉之盒,挑動女人的野心,慾望。連帶男人們的不滿,騷動,叛變,戰亂,血腥。諸般罪惡席捲而來,風吹浪捲,濁浪排空,人甚少能夠自覺自持。腥風血雨中更難保持潔淨無爭的心意。 真正可以控制住這瘋魔的奇女子很少,可以在得到權力顛峰時平淡從容而過的人更少。武則天聽任酷吏,也是她的不自信沒有辦法的辦法。畢竟江山,不是一己的私事,又怎可讓一己的私慾凌駕國家神器之上呢?

她始終是個異數,這異數在於她終於改朝換代名正言順的登上皇帝之位。以一個男性帝王的姿態治理國家,為此而忘記了性別。她沒有把國家搞得嬴弱不堪,相反,在她的手裡推進了“貞觀之治”奠定了“開元盛世。但她對待權力需索無度的態度,對權位的貪婪,對政敵的冷酷殘忍,與所有熱衷政治權欲熏心的人一般無二。 之所以會提到武則天是因為讀到樂府《楊白花》,突然想起來武則天和北魏的胡太后一樣是為數不多權傾朝野的會給自己的情人寫情詩還寫得文才斐然的兩個女政治家。 我曾為了武媚娘那首《如意娘》而心旌搖曳:看朱成碧思紛紛,憔悴支離為憶君,不信比來常下淚,開箱驗取石榴裙。 ——日後在大明宮裡生殺予奪絕不眨一眨睫毛的女子,在感業寺的清寂夜晚會悵然寫下這樣懇切動人的情詩。這當中的錯差巨大,不禁讓人尋思,到底是人變了,還是環境變了,還是人也沒有變,只是在不同的階段,顯現出不同的追求和想法。

在彼時,她只想回到宮裡,那時候的媚娘,此身顛沛勞碌,即使有野心也只是一個女人的野心,回到自己的情人身邊,受他的恩寵憐惜。但後來,她漸漸嚐到權力帶來的快樂,那快樂勝過對一個男人溫柔陪笑,勝過寵冠三宮床第之歡。更大的野心漸漸茁壯破土而出,這時的武媚,已不是皇帝老公,皇后之位可以滿足的了。她像成熟的母獅,與迅速成熟的身體和心智相應的,狩獵的胃口也變得更大。 胡太后,胡充華。這個女人的經歷和政績同一代女皇武則天比,只能說是尋常了。然而同為女人,她們又有那麼一些相像的地方。 胡太后本名胡承華,北魏司徒胡國珍的女兒,據說她出生時紅光滿屋,時人以為奇異。她有一個當尼姑的姑姑(職業尼姑,但據她經常到宮廷裡去打秋風兼給侄女兒做推銷廣告行徑來看,這尼姑極善鑽營投機,凡心熾熱的程度不亞於里的王婆)經常到皇宮裡去講經。就跟宮裡的人宣傳,我有個侄女啊,秀外慧中,她出生時還有異相呢……

本來神叨叨沒影的八卦人都愛聽,何況是閒到耳朵生繭的宮廷貴婦呢,何況傳播八卦的這個人,本身還有些神秘兮兮的味道。 所謂滿室紅光,按柏楊老先生的話來說簡直是鬼話連篇,難道有個神仙沒事拿個探照燈在屋子裡勘測麼?正史上關於帝王嬪妃出生,生平佚事的記載很不足信,往往是為了烘托這個人的與眾不同,而敷衍出來的鬼話,滿室紅光也是老公式了,說不定就是胡家人為了抬高身價故意放出來的傳聞。 不管真實的情況如何,胡充華成功的獲得了皇帝元恪的注意,奉召入宮,冊封為承華世婦。 對於一個普通的女人來說,嫁人往往是一生的歸宿,而對於那些注定要走進宮闈的女人來說,嫁人(嫁給皇帝)僅僅是一生的開始。當時的北魏后宮暗潮洶湧,宣武帝先皇后於氏出身高貴,性格和順,被後入宮的高氏毒死,高氏隨後被立為皇后,寵擅后宮。

對於胡氏入宮,高皇后沒有太放在心上,一是胡在宮中的品級不高,很難對地位穩固的皇后有什麼威脅。其情形和當年的武媚娘差不多。多了一個胡充華和多一個宮女沒太大區別;還有一個,也是最重要的原因,北魏當時實行“留犢去母”的政策,一旦兒子被封為太子,不管是皇后還是妃嬪,一律處死。這項殘酷的規定起自於我們英明而殘忍的大漢天子劉徹,當年劉徹年老,欲立幼子劉弗陵,而擔憂皇帝幼小皇母擅政,於是下令處死正在芳齡的鉤弋夫人。這野蠻的政策在漢朝不過是偶爾施行,在北魏卻被作為一項祖制去執行,在胡充華之前已有八位帝母為此喪生。所以高皇后自有盤算,胡充華不能生育那是最好,一旦產下麟兒即會被處死,不消她動手,她作為皇帝的嫡母具有撫養權,照樣可以把持這個小孩。先朝的馮太后和孝文帝就是例證,所以她心篤定。多一個胡充華來幫她分擔風險為何要拒絕?

在后宮嬪妃俱不願為皇帝生兒子,皇嗣將絕的困境中,胡充華表現得與眾不同分外感人,她受到臨幸懷了身孕,她勇敢地許願,上蒼,請讓我生個兒子吧,只要皇嗣不絕,我死又何妨? 在沒有沾染到權力時,她是機敏練達的純真少女,幸生來,英豪闊大寬宏量,從未將兒女私情略縈心上,她的為人真像曲子裡讚的“霽月光風耀玉堂”是個性情中人,但當她握住權力的魔杖不能放下的時候,她的剛毅果敢機敏練達,統統變成了要人命的東西。 劉徹這個男人無情時太無情,多情時太多情。他有一個原則:無論何人何事一旦觸及到他的政治利益,他可以六親不認格殺毋論。如果胡充華遇見的是漢武帝,那恐怕只有和鉤弋夫人一樣化作陵墓裡的一縷艷魂,明月樓台無處話淒涼。胡充華幸運是遇到了元恪,這北魏第八任皇帝,他篤信佛教,心地仁慈,更主要的是他不忍如此美麗又勇敢的女人離他而去。有時候,女人的勇敢一樣是很動人的。胡充華當時的犧牲精神一定感動了孤獨惶恐自己絕嗣的皇帝,所以他立胡充華所生的兒子元詡為太子的同時廢除了立子殺母的規定。這樣做,是因為愛,還是因為報恩,很難去斷言。不論如何,這實行了一百多年的殘忍制度終於告一段落。但胡充華後來的作為卻喜劇地證明,先人的製度其實有存在的理由。垂暮的君王洞燭先機的眼睛。一個穩定的政治局面,可以拯救無數人的生命。

元恪去世後,太子元詡即位,是為孝明帝,胡充華由貴嬪掖升為皇太后。皇帝幼小,胡太后理所當然垂簾聽政,成為帝國的實際統治者。她也稱朕稱自己的旨令為詔,不過北魏是鮮卑族國,雖然經過漢化,卻不那麼吹毛求疵般講究,換做漢儒早磕頭打滾,痛哭綱常敗壞,牝雞司晨了,其實那些儒生們也就是沒事喜歡叫喚,要是真遇上個鐵娘子像武則天這樣的,一搥定音,江山到手,他們自己回家咬壞牙齦想想也就認了。 在胡太后當政之初,她還是頗有政治家風範和頭腦的,她曾飭令製造一輛“申訟車”,設座車內,外垂簾幕,定期出巡雲龍門及千秋門等繁華地區,接受吏民訴訟並伸冤案件,當即裁判或交有司妥為處理,獲得朝野的好評。凡州郡薦舉的孝廉秀才,由她自考察人品學識,而後量才任用,一般都認為十分公平。可惜後來她卻越來越不像話,用柏楊老先生的話說,“胡太后自從當權,除了大肆營建佛寺和佛像外,幾乎全部精力都用在傷害帝國上。(六世紀)二十年代如火如荼的遍地抗暴,大多數由她激起,或由她觸發。”

嘆啊,像武則天這樣的女人驚才絕艷,舉世無雙。胡太后這樣的,后宮鬥爭智商勇氣都一流,然而一旦把整個帝國的權力交到她手上過久,就力不從心,神誌迷亂。不是她駕馭權力而是權力駕馭她了。而且這女子太容易被情慾困擾,居然和情夫合謀害死自己的親兒子,真是分不清主次。 她也蓄男寵,南北朝風氣開放為後世所不能想像,承其餘續的是大唐。 Open之風讓後人瞠目結舌,但南北朝亂世,戰亂紛繁人心浮動,禮樂的崩盤帶來思想的連根搖擺,開放中總帶著荒淫放縱的意思,有時候還和原本的禮教衝突,大唐則是身心強健,大唐子民無論身心都是不弱於人的,開放得白日朗朗,即使是納男寵也理直氣壯。 胡太后春閨寂寞面首多多,她還不是那種投身權力為此忘記性別的人,女人的需要對她正當中年的她來說更實際也更迫切。更想不到的是身為太后的她失戀了,於是,你看見一首哀怨纏綿北朝民歌誕生了。胡太后以暮春時節的楊花飄蕩難覓踪跡,來抒發內心的懷想和期盼,用筆雙關,構思巧妙,不同於尋常粗獷直率的北朝民歌,這首詩寫得分外含蓄,情致綿綿。

陽春二三月,楊柳齊作花;春風一夜入閨闥,楊花飄蕩落南家;含情出戶腳無力,拾得楊花淚沾臆;秋去春來雙燕子,願銜楊花入窠裡。 夢魂慣得無拘檢,又踏楊花過謝橋,這是小山詞裡的句子,落泊的小晏做過這樣綺麗的夢作為對情感的延續,我不知道胡太后有沒有做過這樣的夢呢? 胡後所吟唱懷念的“楊花”確有其人,乃是北魏著名猛將、仇池公爵楊大眼之子——楊白花,他武藝出眾,身材魁梧,應該屬於型男酷男一類。胡太后對他有意,徵召入宮與之發生私情,但楊白花是名將之子,礙於太后的威勢床第之間應酬個兩次也就罷了,讓他做個男寵佞臣卻是不能的,加上小皇帝日漸長大,胡太后又是個不安分的。楊白花一尋思把個前程身家性命綰在一個女人的裙帶上那是相當不明智的。對於胡太后這種女人,我惹不起我還躲不起嗎?於是不久他就率部投奔南邊的梁朝去了。事實證明他此舉是明智的。胡太后後來被權臣朱爾榮所殺,連同新立的小皇帝一起丟進黃河溺斃。如果楊白花跟在胡太后身邊的話,死是肯定免不了,關鍵是,死了還有辱家聲。

楊白花作為第一個(可能)為了逃避做面首命運的將軍逃到了別的國家,還要改名楊華,也算是史上一大奇聞,“紅顏禍水”四個字放在有的女人身上還真是恰如其份。而胡太后含情脈脈為逃跑的情人作歌,使人傳唱,直至流傳千古,在令人絕倒的同時,也透露出一個女人對感情的渴求和執著。 不過,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得著不如偷不著。我還是慶幸楊花及時飄落南朝,落得個清名。他若留在胡太后的艷巢裡一定是風吹雨打殘花敗柳的宿命。男人還是要沉著有思想的好。沒有楊華的果斷離去,今天也就少了一首傳唱的樂府,這段歷史亦會少了許多可供玩味的餘地。 (注:傳此篇是胡太后存世的唯一之作,(《梁書·王神會傳》)記其事,但歸入無名氏作,抑或胡原作已佚,此篇係後人托擬。)

參考書目、篇目: 《南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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