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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一夜徵人盡望鄉

思無邪 安意如 5729 2018-03-20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歸曰歸,歲亦莫止。 靡室靡家,玁狁之故。不遑啟居,玁狁之故。 采薇采薇,薇亦柔止。曰歸曰歸,心亦憂止。 憂心烈烈,載飢載渴。我戍未定,靡使歸聘。 采薇采薇,薇亦剛止。曰歸曰歸,歲亦陽止。 王事靡盬,不遑啟處。憂心孔疚,我行不來! 彼爾維何?維常之華。彼路斯何?君子之車。 戎車既駕,四牡業業。豈敢定居?一月三捷。 駕彼四牡,四牡騤騤。君子所依,小人所腓。 四牡翼翼,象弭魚服。豈不日戒?玁狁孔棘!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行道遲遲,載渴載飢。我心傷悲,莫知我哀! ——《小雅·鹿鳴之什·采薇》 江南的春天是衣食的春天,桑樹渙渙,桃花燦燦,連槐樹那樣鄉氣的花,都有田間灶頭的新意。野菜也是,綠汪汪的一片,像瀉了的春水,叫人不忍踐踏。鄉下人當此季總是去田埂地頭採來,新新鮮鮮地做了端上來。我生在城市,吃到的野菜都已經不野了,是成品,也不懂得認野菜挖野菜。偶爾到鄉間,看到有人採擷,也不管喜不喜歡吃,就無端開心得不行,追著人屁股後面問:這是什麼,那是什麼!

第一次看見薇菜時,紫色的小花乍滿眼簾,忙問是什麼菜,告訴我是野豌豆。余冠英譯,將薇菜翻譯成“大巢菜”,我就根本就沒把這種小菜和歷史上大名鼎鼎的“采薇西山”中那種雅物聯繫起來,也沒想到這就是小雅《采薇》裡吟的“薇”。想起有人說,我們這代人是四肢不勤,五穀不分,雖然刻薄,卻也恰當。 薇菜也叫薇霍,不算是稀奇的東西,歷來為貧者所食。伯夷和叔齊在商亡後隱居首陽山,身無一技之長,又死倔著不吃周武王送來的糧食,采薇為食,終於餓死。臨死前作了一首歌,曰:“登彼西山兮,採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農虞夏忽焉沒兮,我安適歸矣?與嗟徂兮,命之哀矣。” 這是關於采薇最早的記錄。伯夷,叔齊是孤竹君的兩個兒子。這是兩個固執到頭腦發僵的人,當年孤竹君想要立叔齊為國君。孤竹君死後,叔齊欲禪讓伯夷,伯夷說:“這是父命啊。”於是逃走了。叔齊也不肯繼位,也逃脫了。人們只好擁立孤竹君其他的兒子即位。伯夷和叔齊聯袂瀟灑逃亡以後,生計很成問題,聽說西伯姬昌樂於贍養老人,商議好投奔他而去。當時西伯姬昌已死,伯夷和叔齊到了那裡,正是西伯昌的兒子武王將東伐殷紂,伯夷和叔齊拉住了武王的馬韁阻止,說:“父死不葬,爰及乾戈,可謂孝乎?以臣弒君,可謂仁乎?”,武王的隨從上前要殺他們,太公呂尚慮其有賢名,為怕大戰前夕影響民心,就阻止說:“此義人也。”並攙扶他們離去。武王推翻商紂,天下歸順了周朝。但是,伯夷和叔齊認為這是恥辱,仍堅持操守,不吃周王送來的糧食,隱居在首陽山,採集野菜充飢。某一天有個週人嘲笑他們,你們不是不吃周朝的糧食麼,這首陽山也是周天子的領地啊,你們吃了這山上的薇菜,難道不是周朝的糧食麼?這兩老小子一合計,自覺別人說的有理,慚愧得不行,於是開始絕食計劃,連薇菜也不吃了,這麼著,挨了幾天,成功餓死。

後世的讀書人要么多糧食而少氣節,要么多氣節而少糧食。為了粉飾或者掩飾,他們多對伯夷和叔齊的行為擊節而贊,認為這是有操守的人做的事。若是人各有志也就罷了,最可怕是中國人的操守節烈觀多出於作秀的需要,前人做出種風潮,後人認為不追不好,也不管是不是真心認同就跟風。倫理觀念由此衍生,並越來越穩固。反而是那個週人好,現實而敏銳,一句話問穿了伯夷叔齊。還有姜子牙,行事也妙,他接掌齊國的時候,膠東半島上也有兩個欲效仿伯夷叔齊的隱士,自耕自足,人稱賢人。姜子牙就殺了他們。周王問起來,對曰,這樣不為國計民生做貢獻,只圖保全自己虛名的人,留之何用?就因為他有影響力,反而會有民眾跟從造成不利於經濟發展的風氣,不如殺了。

呵呵,這才是姜尚真正的心思和觀點,之前對伯夷叔齊與其說尊重,不如說是敷衍。 薇是無分貴賤的食物,就算它是野菜,一樣開得動人。采薇之事貴者可行,普通百姓一樣可行。說完了賢者采薇,再來談談貧者采薇。 《小雅》裡的采薇,就是戍防戰士所為,為了生計,辛苦坦然地去做,不勉強,也不作秀。歌中唱到:“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歸曰歸,歲亦莫止。”(大巢菜采了又採,大巢菜冒出芽尖。說回家哪時回家,轉眼間就到殘年。)此時薇不單是賴以生存的食物,更是節令更替時間的象徵,是離鄉之路的遠近。 當大巢菜紫色的花在眼底開開謝謝,歸鄉之期也一延再延。 為什麼要背井離鄉呢?還是如此身不由己?那王命發起的征戰啊,只為對抗凶蠻的玁狁。說是保家為國責無旁貸,然而總不免戰火哀艷,血流成河。和平怎麼總是這麼短暫?此際還能喝一口熱的野菜湯,比起那些已經魂歸陰曹的人,該偷笑了。

細碎的紫色小花,它在傍晚黑暗完全降臨的那一瞬,美得很像天空的星光閃爍。 我忽然之間淚凝於睫。心裡微微晃蕩了一下,好像某種溫暖寂滅了。 原來,它早已被我化作家的念想。看到它,我才有餘力奮力求生。 “玁狁”二字今作獫狁。玁狁是北方的游牧民族,春秋時稱為狄,戰國、秦漢時稱為匈奴,歷來對中原虎視眈眈,滋擾不斷。大約在公元前十世紀左右,周懿王在位時,玁狁曾乘周王朝政治動亂和遭遇大旱災的機會,侵擾北方邊境。民受其苦,詩人作歌:“靡室靡家,玁狁之故。”周王曾出兵征討。這首詩反映的大約就是這次戰爭。 征夫之苦無止無休,難以言盡。 《采薇》的實質絕非儒生所粉飾的,讚美周王的功績,而是一首征夫思歸詩。

你聽他唱:“采薇采薇,薇亦柔止。曰歸曰歸,心亦憂止。憂心烈烈,載飢載渴。我戍未定,靡使歸聘。采薇采薇,薇亦剛止。曰歸曰歸,歲亦陽止。王事靡盬,不遑啟處。憂心孔疚,我行不來!”(誰害我有家難奔,還不是為了玁狁;誰害我坐立不安,還不是為了玁狁。大巢菜采了又採,大巢菜多麼鮮嫩。說回家哪時回家,心裡頭多麼憂悶。我心憂悶像火焚,飢難忍渴也難忍。駐防地沒有一定,哪有人捎個家信。大巢菜采了又採,大巢菜又粗又老。說回家哪時回家,小陽春十月又到。當王差無窮無盡,哪能有片刻安身。我的心多麼痛苦,到如今誰來慰問。) 這樣的想念,卻哀而不傷,怨而不怒。流光飛逝,出征是歲暮,如今已是夏至十月。征戰必定四處轉移奔波,飢渴勞碌,身體受傷是小事,關鍵是命在旦夕卻不能通家人同音信。當烽煙遮蔽了音信,你無從得知遠方的人是否平安,牽念如藤,纏繞你咽喉不能呼吸。

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古今亦同。 ZIPPO的最初流行,就是因為它的防風功能可以幫助美國的士兵在戰壕里寫家書。 《采薇》可看作最早的邊塞詩。唐代的岑參是寫邊塞詩的強人,擅於捕捉人心細節,他寫道:“馬上相逢無紙筆,憑君寄語報平安。”生死漂泊的不定,相逢無語的驚喜,欲言又止的猶疑,所有的尖銳都有了,所以一語刺破人心。 戰爭不值得讚美,然而為家園而戰卻是可引以自豪的事情。因此下面的兩章不再絮言思鄉之情,轉言當時戰鬥的激烈和辛苦:“彼爾維何,維常之華。彼路斯何,君子之車。戎車既駕,四牡業業,豈敢定居,一月三捷。駕彼四牡,四牡騤騤。君子所依,小人所腓。四牡翼翼,象弭魚服。豈不日戒,玁狁孔棘!”(什麼花開得繁盛?那都是棠棣的花。什麼車高高大大?還不是貴人的車。兵車已經駕起,高昂昂公馬四匹。哪兒敢安然住下,一個月三次轉移。駕起了公馬四匹,四匹馬多麼神氣,貴人們坐在車上,士兵們靠它隱蔽,四匹馬多麼雄壯。象牙弭魚皮箭囊。怎麼不天天警戒?玁狁實在太猖狂。)

他在征途中,看見棠棣花開得繁盛,美景當前,憂心不減,棠棣的花再開時,未知還有沒有命看到。戰爭的不平不單表現在引起干戈的原因,往往是強者帶有私慾的侵略。即使是在戰爭的一方,不平等也是時時存在的,貴人坐在戰車裡,遙遙指揮,士兵就要徒步而行,貼身肉搏。戰爭為我們揭示生命冰冷的真相:人,生而不等,命有貴賤。你必須承認它是真實存在的,爾後再言改變。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行道遲遲,載渴載飢。我心傷悲,莫知我哀!”該慶幸吧,他是餘生,修羅劫後的那一撮艷火。驚天徹地的屠殺後,草叢裡顫顫巍巍的小獸;該高興吧,歸途遙遙畢竟有盡。可是卻應了那句“近鄉情更怯”的話,越是急切,越覺得遙遠,越是靠近,越是不敢獲知真相。

昔日去時,還是柳色青青的春天,柳絲飄蕩似人有眷戀之情。今我來歸,這裡雪花飄零,淫雨霏霏。春色已褪盡。 ——是怎樣深長的思念啊,遮湮了漫漫的年華。我怕,這麼多年戰火肆虐,當我再歸時,已見不到你們那溫暖如春的笑顏。 當看到謝靈運說,詩三百中最美的詩句是:“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我就知道,李白的推崇沒有錯,謝靈運的才氣是貫古絕今,足以笑傲江湖的。因為詩人寫得出,也要有人品得出。 這十六個字對偶勻稱,亦景亦情,藝術上的完美在詩經中是少見的。 “依依”盡楊柳之貌,簡直是精準傳神到可意會而不可言傳的地步。以依依的楊柳來象徵離別時戀戀不捨,又用雨雪交加來形容歸來的淒涼。亦景亦情的四句話既言兒女情長又暗喻戰爭的殘酷,寫景狀物皆生動傳神,達到了情景交融的最高境界。

陸游說,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我想他是窺破了文字精義的。有那麼一霎那,也許不是文字,而是藏在身體內的感情自在起伏澎湃,像插在地上的柳枝到時節破土而出。於是文字開始招展,情意如雨雪驀然降臨。 以樂景寫哀,以哀景寫樂。是天意降臨於文字,如孩童自會認得母親,那個人的脫口而出,卻讓所有的文人在這十六個字面前啞然無語。 中國人面對時間總是卑微,浮生半日閒還要偷來,未若西人的坦然,時間彷彿手中的牛排可以隨意切割。在無涯的時間面前,我們都是軟弱的。多年之後,當位極人臣的桓溫重回故地,看到自己手植的樹已經丈餘,尚且忍不住潸然淚下,感慨著:“樹猶如此,人何以堪。”千載之下仍惹起無數唏噓。 一個在戰場上輾轉求生,回鄉路上飢腸碌碌的小小士兵,他看著面目全非的家鄉感慨:“我心傷悲,莫知我哀!”真的是杜鵑啼血哀不可聞。

如果我回來,你們已不在,那麼,我活著回來,還有什麼意義呢? 中征夫思婦詩佔了絕大比重。單只《小雅·鹿鳴之什》裡就有三篇。 《出車》、《杕杜》、《采薇》三詩的意旨相似,產生的時代背景和時間也相同。 《出車》除了寫思歸,還有些誇耀戰事的意思,《杕杜》則被看作是《采薇》的姊妹篇。 《采薇》寫久役不歸的丈夫思念家裡的妻子,《杕杜》寫在家的妻子思念久役不歸的丈夫,兩詩內容上正好能夠相互映襯,從不同側面反映了漫長的戰爭徭役給人民的生活和心靈造成的創傷。 《杕杜》詩云: 有杕之杜,有睆其實。王事靡盬,繼嗣我日。日月陽止,女心傷止,征夫遑止。 有杕之杜,其葉萋萋。王事靡盬,我心傷悲。卉木萋止,女心悲止,征夫歸止。 陟彼北山,言採其杞。王事靡盬,憂我父母。檀車幝幝,四牡痯痯,征夫不遠。 匪載匪來,憂心孔疚。斯逝不至,而多為卹。卜筮偕止,會言近止,征夫邇止。 翻譯成白話就是—— 一株棠棣生路旁,果實累累掛枝上,王事差役無休止,服役時間又延長。日子又到十月頭,滿心憂傷想我郎,徵人有空應回鄉。 一株棠棣生路旁,葉而青青真盛旺。王事差役無休止,遙想徵人我心傷。草木茂盛春又深,心兒憂碎愁斷腸。徵人哪天能回鄉! 登上北山我徬徨,手採枸杞來想郎。王事差役無休止,誰來奉養爹和娘。檀木車子已破爛,四馬疲勞步踉躇,徵人歸期該不長! 人不回來信不往。憂心忡忡苦懷怨。役期早過不回來,最是憂愁最惆悵,占卜卦辭說吉祥,聚會之期不太遠,徵人很快就回鄉! 古代行役有規定,春行秋返,秋行春返。詩中女子的丈夫,和《采薇》中的男子一樣應該是在春天應役。棠棣是在二月開花,霜後可食。棠棣花落結實,暗示了時光在推移。這種“以物紀時”的方法很妙,也很符合女子的心思。只有女孩會拿一朵花扯著花瓣占卜事情成不成,這樣細碎的事,大男人是不會做的,早起看見下雪,至多也就是伸出頭去看一下,嘆一聲:冬天來了啊。 時間很快到了夏天,可是他仍沒有回來。他不在家,家事全由她操勞,但是她一個女人怎麼應付的來呢?與他離家時相比,家裡的日子明顯更難過了。家中惟一的車已經破爛不堪,馬兒也疲勞多病。還要奉養年邁的雙親,這個家已經越來越難支持下去了。 顯然她的肩膀,已經扛不住這麼重的生活壓力了。一個家庭中,男人對女人的意義,並不僅僅是經濟上的主要來源,更是一種精神上的支柱,一份依靠,只要他在,彷彿天塌下來也砸不到自己。 我一直很傷蘇青說的一句話:我看見屋子裡的每樣東西都是我自己花錢買的,可是那有什麼值得歡喜的呢? 一個女強人的心酸,莫過如此了。脫下高跟鞋,倒在沙發上,腳痛的要死,身邊連遞杯水的人都沒有。 事業再成功有什麼用? 詩中的她卻沒有辦法。他回不來,她就得咬緊牙關,苦苦支撐。總不能一家老少坐等著餓死啊!人的耐力都是被逼出來的,走投無路時,人人都可以是花木蘭。不過他歸期杳杳,吉凶莫測,她始終心神不寧,只有去求佔問卜了。 “卜筮偕止”即又卜又筮。卜是用甲骨占卜吉凶,筮是指用蓍草占卜吉凶。古代占卜的習慣是,大事先筮後卜,小事只卜不筮或只筮不卜。她則是又筮又卜,可見緊張慎重。 還好卦辭說吉祥。她稍有安慰。但我一直因這詩裡一句“斯逝不至,而多為卹”而內心隱憂。可惡的是,詩卻戛然而止了,只說占卜的卦辭是吉祥的,徵人就快回來了,卻沒有交代徵人回來沒有。 但願不會是“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里人”罷! 一直驚於古人煉字的功力,造境的準確。僅僅是十四個字啊,它為我們造出了一個怎樣也話不盡的淒涼意境。 《杕杜》是西周時的民歌,陳陶是唐朝人,當中隔了上千年,但這千年又像沒隔似的彼此相通,我們只是從這扇窗口走到下一扇窗口,屋子裡的人在做他們的事,如斯如故。 勞役悲戚,我們不再多談。若無徹骨的悲戚就不會有那樣動人的悲歌。這其中的感情怎麼形容呢,我想起惦念這個詞,把它放上去,正正準確。 感情的最高境界就是心裡像勒了根鋼絲似的一直心中有他。 世上山高水長風雷閃電歲月轉換什麼都隔不斷的只有心靈深處的惦念。不管什麼時候想起,這根鋼絲都還勒在心上。習慣了,但是還是惦念。一朝見到,有的只是宛如未曾分離過一般的熟悉契合,久別之後的心情蕩漾不忍半分縫隙的十指相扣眷戀。 所以我覺得征夫思婦是苦也不苦的,因為彼此一直心有牽掛,都還活在這個世上等待相聚。苦的是,獨身迴轉,千山萬水之後發現曾經溫暖的家園已經煙消雲散。苦的是,我在家鄉等你回來,等至白髮齊眉,可是,我依然等不到那一天。你不會再回來了,回不來了。 擦身而過,生死如河,你如何不等我就獨自渡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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