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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此心安處是吾鄉

世有桃花 安意如 2075 2018-03-20
灑脫與磊落 一個人,若放不開自己的心,即使富有四海,也是徒然困居一隅而已;若放下,即使顛沛流離,身無長物,也可揮手自茲去。 李白有個與眾不同的特點,他詩中很多意態都是動的,連停頓亦飽含急切飛揚之態。譬如:“欲上太行雪滿山,欲渡黃河冰塞川。”“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簡直俯拾皆是,不勝枚舉。這首《山中問答》卻是動中有靜,盡顯其悠然。 這首詩,我是當禪詩來讀的。雖然禪歷來主張不立文字,道破語言是滯障,但是思想許多時候還是需要依靠語言文字來傳達。語言文字如擺渡的舟筏,藉此接近真理。至於登岸之後捨棄舟筏,那是另一重境界了。 李白的詩,天然就生動艷美,真正是麗質天成,效顰不得。我有時不免掩卷悵然,漢字語言的魅力被他用得出神入化。這就好比習武,武功高到了極處的高手,差距只在毫釐,但個人天分所終,中間苦修登頂的過程,差距是不言而喻的。你從不見他如賈島般苦吟,就像你看不見吳道子皺著眉頭塗改畫稿,遣詞如作畫,他是隨心所欲皆成佳篇,信手拈來自臻化境。

他賦予桃花別具一格的意象,以嫣紅桃花來比對蒼茫碧山,以桃花的熱烈來映襯清溪的明淨,意蘊卻比字面上能夠感知的更為清遠。桃花落於“然去”,象徵紛繁熱鬧的念頭消弭於自在本心。與許多人流露出對桃源的渴慕不同,他指出自性具足,不去依戀傳說,妄求桃花源——這正契合了禪宗強調“不假外求”的思想。尋常的詩,能做到意在言外就很好,李白的詩不單意在言外,其境更超拔於語言。 決意要扶濟蒼生的人,首先要學習胸藏天下,所以他會一次一次歸隱山中。他是注定要出山入世的,建功立業是他的畢生意願。歸隱不是他的歸宿,似謝安那樣東山再起指點江山才是他追慕的風采。他所追求的境界是游刃有餘,來去自如,而非汲汲以求。 他的等待和自我節制終於有了成效,這絕頂聰明的男子,他不是一個不懂得依照世俗法則去經營自己的人,他很懂得去經營自己的名望。這一點他很類似謝安。天寶年間,他因道士吳筠、玉真公主、賀知章等朝中權貴的引薦入仕。

入仕之初,明皇對他極盡禮遇。到後來君臣之間有了齟齬、不諧。他也明了及時抽身遠去的道理,被體面地賜金放還,沒有與恩主反目成仇,引火燒身。 他只是不甘心,不甘心就此了斷治世之心。他一直自認是治世之能臣,匡扶天下之才,只可惜不為所用。明皇認為他更好的職業是去做個名滿天下的詩人,發發清論也就罷了。 我一直覺得明皇這麼做是對的。他洞悉了李白天真放誕的本性,他任性,容易被利用和傷害。雖有熱情,卻不適宜在政治的漩渦裡玩刀頭舐血的凶險遊戲。 他不是個政客。說到底,明皇這麼處理他,是基於對他的保護,愛惜他百代不遇的才華。 他恢復了自由身,回到了山野,攜一把鏽劍,騎一頭青驢遊走於紅塵,遙望長安一鉤殘月,月如霜,滿心寂寞一身風塵。

有太多人為他抱怨不公。可這樣的結局對一個天性浪漫的偉大詩人而言,委實是最好的結局。 李白這樣的人,你忍心他在政治鬥爭中不明不白地枉送性命嗎?我連想都不願想,他是死於某一場政治謀殺,屍骨不全死不瞑目。我情願他在家人身邊病死,情願相信他如民間傳說的那樣是太白金星轉世,酒醉之後在船頭撈月失足落水而死。 他的後半生,依舊瀟灑卻不再逍遙。經歷了安史之亂、牢獄之災、流放、赦歸,他漸漸老去,眼看昔日明主倉皇西逃,情意兩心知,不會不黯然吧。帝國坍塌了,盛世轉眼翻成斷錦。黎民奔逃,輝煌化劫灰。那份慘痛,不是親身經歷,又如何能夠心知? 好在他失意卻不消沉,詩風由激揚轉蒼勁,與杜甫的沉鬱遙遙相應。不得不說,是他年輕時的遊歷、在山中的自省幫他奠定了厚實的精神基礎,讓他歷經離亂而不倒。

他努力過,至死都在堅持。他想到的,做不到;做到的,改變不了。那是悲壯的事實,是命運,再強大傑出的人都必須學會甘心,遵從命運。 我想起另一個人,蘇東坡曾寫給好友王鞏《定風波·常羨人間琢玉郎》這樣一首詞: 常羨人間琢玉郎,天教分付點酥娘。自作清歌傳皓齒,風起,雪飛炎海變清涼。 萬里歸來年愈少,微笑,笑時猶帶嶺梅香。試問嶺南應不好?卻道,此心安處是吾鄉。 王鞏受“烏台詩案”牽連,被貶謫到地處嶺南的賓州。王鞏南行,歌伎柔奴不計艱險毅然隨行。元豐六年(1083年)王鞏北歸,與蘇東坡劫後重逢。席間請柔奴為東坡勸酒。蘇東坡問及嶺南生活的感受,柔奴不言生活之酸苦,答道:“此心安處,便是吾鄉。”東坡聞言深受感動,作《定風波·常羨人間琢玉郎》一首贈給柔奴。

數十年後,東坡被貶嶺南惠州,身邊亦有侍妾朝雲追隨。朝雲對他的情意絕不遜於柔奴之於王鞏。想他身處嶺南,看著相伴在側的朝雲,亦會常常憶起多年之前,那纖弱慷慨的女子含笑應對他的問話:“此心安處,便是吾鄉。” 回過頭看,當年的贈詞竟成了他今日的自況。王鞏經歷的,他又來經歷一遍。日光之下,豈有新事?無非是上演過的橋段,換上不同的人再演一遍。他的柔奴即他身邊的朝雲,是了,道理多年前就有人為他言明,天地為家,此心安處,何懼之有? 一個人,若放不開自己的心,即使富有四海,亦如徒然困居一室;若放下,即使顛沛流離,身無長物,也瀟灑磊落。這樣的人,是樂遊原上縱馬遠遊的五陵年少,揮手自茲去。 鬢髮染霜,少年子弟終老於江湖。笑送春歸,心無悲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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