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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閒情賦并序

陶淵明詩文鑑賞辭典 陶渊明 4242 2018-03-20
初,張衡作《定情賦》,蔡邕作《靜情賦》,檢逸辭而宗澹泊,始則盪以思慮,而終歸閒正。將以抑流宕之邪心,諒有助於諷諫。綴文之士,奕代繼作;並因觸類,廣其辭義。餘園閭多暇,複染翰為之;雖文妙不足,庶不謬作者之意乎! 夫何瓌逸①之令姿,獨曠世以秀群②;表傾城③之豔色,期有德於傳聞。佩鳴玉以比潔,齊幽蘭以爭芬;淡柔情於俗內,負雅志於高雲。悲晨曦之易夕,感人生之長勤④;同一盡於百年,何歡寡而愁殷!褰⑤朱幃而正坐,泛清瑟以自欣⑥。送纖指之馀好,攘皓袖之繽紛;瞬美目以流眄,含言笑而不分。曲調將半,景落西軒;悲商⑦叩林,白雲依山。仰睇天路,俯促鳴弦;神儀嫵媚,舉止詳妍。 激清音以感餘,願接膝以交言。欲自往以結誓,懼冒禮之為愆⑧;待鳳鳥以致辭,恐他人之我先。意惶惑而靡寧,魂須臾而九遷⑨。願在衣而為領,承華首之馀芳;悲羅襟之宵離,怨秋夜之未央。願在裳而為帶,束窈窕之纖身;嗟溫涼之異氣,或脫故而服新。願在發而為澤,刷玄鬢於頹肩;悲佳人之屢沐,從白水以枯煎。願在眉而為黛⑩,隨瞻視以閒揚⑪;悲脂粉之尚鮮,或取毀於華妝。願在莞⑫而為席,安弱體於三秋;悲文茵之代禦⑬,方經年而見求。願在絲而為履,附素足以周旋;悲行止之有節,空委棄於床前。願在晝而為影,常依形而西東;悲高樹之多蔭,慨有時而不同。願在夜而為燭,照玉容於兩楹;悲扶桑⑭之舒光,奄滅景而藏明。願在竹而為扇,含淒飆於柔握;悲白露之晨零,顧襟袖以緬邈⑮。願在木而為桐,作膝上之鳴琴;悲樂極以哀來,終推我而輟音。

考所願而必違,徒契契⑯以苦心。擁勞情而罔訴,步容與於南林。棲木蘭之遺露,翳青松之馀陰;儻行行之有覿⑰,交欣懼於中襟⑱。竟寂寞而無見,獨悁想⑲以空尋。斂輕裾以復路,瞻夕陽而流嘆;步徙倚以忘趣,色慘淒而矜顏。葉燮燮⑳以去條,氣淒淒而就寒;日負影以偕沒,月媚景於雲端。鳥淒聲以孤歸,獸索偶而不還;悼當年之晚暮,恨茲歲之欲殫。思宵夢以從之,神飄颻而不安;若憑舟之失棹,譬緣崖而無攀。於時畢昴盈軒㉑,北風淒淒;㤯㤯㉒不寐,眾念徘徊。起攝帶以伺晨,繁霜粲於素階。雞斂翅而未鳴,笛流遠以清哀;始妙密以閒和,終寥亮而藏摧㉓。意夫人之在茲,托行雲以送懷;行雲逝而無語,時奄冉㉔而就過。徒勤思以自悲,終阻山而滯河;迎清風以祛累,寄弱志於歸波。尤《蔓草》之為會㉕,誦《邵南》之馀歌㉖。坦萬慮以存誠,憩遙情於八遐。

①瓌:同“瑰”。瓌逸:奇妙卓出。 ②曠世:超絕一世。秀群:超群。 ③傾城:漢李延年歌:“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此指美女。 ④長勤:總有諸多艱辛勤苦。 ⑤褰:同“搴”,打開。 ⑥泛:彈奏。自欣:自娛。 ⑦悲商:商為五音之一,音調淒厲。此指秋風之聲。 ⑧愆:過失。 ⑨九遷:屢遷。九,多意。 ⑩黛:青黑色顏料,古代婦女飾眉之用。 ⑪閒揚:嫻雅清揚。 ⑫莞:用蒲草編織的席子。 ⑬文茵:有花紋的皮褥。禦:用。 ⑭扶桑:相傳日出之地,指太陽。 ⑮緬邈:遙遠貌。 ⑯契契:同“契闊”,辛苦貌。 ⑰行行:徘徊不前貌。覿:會面。

⑱中襟:懷中。 ⑲悁想:憂思。 ⑳燮燮:葉落之聲。 ㉑畢昴盈軒:星星滿窗。畢、昴(mao卯):皆星宿名。 ㉒㤯㤯:同“炯炯”,神情不安貌。 ㉓藏摧:猶摧藏,心情受衝擊。 ㉔奄冉:延遷。 ㉕尤:過咎、不贊同。蔓草:《詩經·鄭風》有《野有蔓草》篇,寫男女際遇。 ㉖《邵南》:同《召南》,《詩》十五國風之一。所謂《邵南》之馀歌,蓋指其中之《行露》、《草蟲》、《野有死麕》等篇,皆寫男女私會。 這是一篇神采豐盈、旨趣深邃、文情並茂的抒情寫志賦章,約成於作者彭澤致仕歸隱期間。關於這篇賦的主旨和作用,歷來眾說紛紜,褒貶不一。蕭統在《陶淵明集》的題序中直謂:“白璧微瑕者,惟在《閒情》一賦。”蘇軾則將它與屈原、宋玉之作相提並論,於《題文選》中批評蕭統雲:“陶淵明《閒情賦》,所謂'國風好色而不淫',正使不及《周南》,與屈宋所陳何異?而統大譏之,此乃小兒強作解事者。”後世如元李冶,明郭子章、張自烈,清邱嘉穗、方東樹、劉光蕡等人評論,大都不外昭明、東坡之議而有所引申、發揮。綜其所論,又不外乎“愛情”與“寄託”(諷諫)二說。就“寄託”而言,劉光蕡所云:“身處亂世,甘於貧賤,宗國之覆既不忍見,而又無如之何,故託為閒情。其所賦之詞,以為學人之求道也可,以為忠臣之戀主也可,即以為自悲身世以思聖帝明王也亦無不可”(《煙霞草堂遺書·陶淵明閒情賦注》),較為圓通。事實上,此賦主旨,作者賦序已啟端緒,所謂承張衡之《定情》、蔡邕之《靜情》,“將以抑流宕之邪心,諒有助於諷諫”。可見從題目、承傳關係以及賦中自白,都有防閒愛情流宕之意。然而,作者賦序复謂“餘園閭多暇,複染翰為之”,此中又透露兩點消息:一是園閭多暇,又何須“閒情”?此必於作者之身世、心態得之。二是染翰作賦,而賦之言鋪,敷採摛文,以致勸百諷一,客觀描寫效果與主觀創作動機的矛盾,既為賦體常見,又呈示作者假賦體之光怪詭譎寫矛盾心曲之奧妙。考陶氏一生,處晉末宋初,社會動盪,權貴傾軋,黎民困苦,世態渾噩。作為士族中一員,他既欲讀書立品,異俗高蹈;又不免干祿求進,以維護其自身利益。所以他曾於二十九歲、三十五歲、四十一歲三度出仕,初仕晉朝,二仕桓玄,再仕劉裕。其出仕與歸隱的矛盾,長期曲折地纏繞著他的心靈,使他在尋求解脫之時又往往陷入不可解脫之中。 《閒情賦》可謂這種矛盾心態的藝術寫照。換言之,作者彭澤歸來,為束縛放蕩不羈之情,恐意志不堅,難“全身保洁”,常警戒自己“但使願無違”;然所“閒”之“情”,卻非全如賦序所說的“流宕之邪心”,相反,是充滿了上下求索之意。這恰是全賦旨外之趣的價值所在。

全賦正文分為三段。第一段首先將情志人格化、形象化,描寫出一位外貌艷美、品行高尚、情感豐富、舉止優雅的女子。她的“令姿”“柔情”與“美德”“雅志”,既是作者的自喻,又是其美好的追求和嚮往。可是,在混濁官場中,一個人自比白玉、幽蘭,反而會受到現實的冷嘲。作者情誌之初次萌發尚未待自我防閒,便受到客觀的壓抑,屈原“惟天地之無窮,哀人生之長勤”的志士之悲與作者“望雲慚高鳥,臨水愧游魚”(《始作鎮軍參軍經曲阿作》)的惆悵心緒的鬱結,無疑昭示出《閒情賦》中“才華不隱世”(情)與“逃祿而歸耕”(閒情)的深層矛盾。因此,作者在追求時雖顧忌“冒禮為愆”,卻更怕“待鳳鳥以致辭,恐他人之我先”,從而坐失良機。這使他“意惶惑而靡寧,魂須臾而九遷”。這種意象飄忽、魂魄遷蕩的追求凝成全賦的妙筆,即第二段“願在衣而為領”的“十願”描繪。在這裡,“十願”(十個比喻)不啻十種追求,直貫著熾熱的感情,橫陳了不平的機遇。每一追求均以“願”字生出,又自成形象,表現情之堅貞、委婉、隱忍;然每一“願”字又以“悲”字作結,表現的又正是人生坎坷、壯志難酬的情懷。儘管由現實激發出的感情和由心理映顯出的現實,已使作者陷入仕途悲劇,但“倘行行之有覿,交欣懼於中襟”,只要存一線希冀,仍須求索。而只有當一切希望皆成泡影,作者才感到“氣淒淒而就寒”,“鳥淒聲以孤歸”,回首往事,既感情採繽紛,又覺朔漠蒼涼。於此“㤯㤯不寐,眾念徘徊”,“言盡意不舒”的迷惘中,引出第三段以主動詞的防閒之意結束全賦。在藝術上,末段蕭然淡泊,閒和淵雅,自有一種胸襟氣象;然在思想上,此雖為作者揭破主旨之處,但欲以此總其奔放之情,卻只使人感覺作者仍陷在欲解脫而又不可解脫之間。如果僅依此確證“曲終奏雅”類的說教,則不能正視閒情與情的辯證關係;如果根據作者對情愛的渲染遽立純“愛情”之說,亦乖作者治賦心曲。

愛情與閒情是詩賦藝術中先後出現的兩種主題。之《鄭》、《衛》,已開情愛描寫先河,而經《楚辭》之《九歌》、《離騷》人神愛情描寫,宋玉較早地創作出《高唐》、《神女》等愛情主題賦。漢魏以來,愛情賦如司馬相如、蔡邕、曹植《洛神》等雖仍承寫未絕,但《詩》中“鄭衛”情愛描寫在先秦已受到孔子等儒學派“鄭風淫”之反撥,至漢儒之詩教化理解,勢必延伸於辭賦創作,張衡《定情》等“閒情”主題應運而生,欲立人情與教化一體顯現之道德文學典型。在這層意義上,陶淵明《閒情賦》正以此主題集前人之大成而居賦史之高標的。然而,陶賦的藝術價值又絕非僅限於儒家道德觀的詮解,而是以文學創作的形象特徵凝化《詩》、《騷》傳統而達到的具有當世精神的審美境界。首先,陶賦尤《蔓草》之會,恪守孔子“人而不為《周南》、《召南》,其猶正牆面而立”(《論語·陽貨》)之訓詞,但同時又能承繼《詩》之風采,怊悵述情,以大膽直率的筆法對愛情渲染描繪,情真意切,臻於神趣。賦中對“秀群”、“豔色”之美人的追求,既幻化為衣領、腰帶、發膏、眉黛、床席、絲履、影子、蠟燭、扇子、鳴琴等物象,又連用“褰朱幃”、“泛清瑟”、“送纖指”、“攘皓袖”、“瞬美目”、“含言笑”等一系列戲劇性動作,至欲與美人“接膝交言”。此中又明顯滲融了司馬相如、曹植愛情賦的描寫,使愛神飛動艷美的翅翼,迴旋於神奇的畫圖。值得注意的是,陶賦中熾熱的感情、無畏的追求、生動的比喻、象徵的描摹,之所以超越漢晉諸家同類題材的賦作,還在於受屈騷浪漫主義表現手法的影響,驅使豐富的藝術想像。屈原《離騷》堪稱憑虛構象的佳作,陶淵明身世與境遇雖同屈原有區別,可那種“懷才不遇”的遭際和“泥而不滓”的性格,確有彷彿之處;而《閒情》中虛構方法源自《離騷》,更顯而易見。如《離騷》“惟天地之無窮,哀人生之長勤”,《閒情》“悲晨曦之易夕,感人生之長勤”;《離騷》“鳳皇既受詒兮,恐高辛之先我”,《閒情》“待鳳鳥以致辭,恐他人之我先”;《離騷》“恐美人之遲暮”,《閒情》“悼當年之晚暮”等等,相似的句意,傳遞出共同的心靈。 《離騷》作為一首長詩,作者在自敘世系、生辰、品德、志趣後通過“女媭告誡”、“靈氛占卜”、“巫咸降神”三個情節,申述理想,批判現實,發抒憤慨,馳騁想像;《閒情》作為一篇短賦,作者同樣能表達志趣、理想、品德,把理想的追求和政治上的失意隱示於十次短暫的幻夢之中。這裡除纏綿柔情、愉心悅意外,有宵離之嘆、脫故之悲、枯煎之苦、毀妝之痛、求見之難、委棄之怨……現實的愁緒被融化於夢幻,夢幻的苦痛成現實之反思;而夢醒之後,“寂寞無見”,“搖搖空尋”,如煙如霧,惝恍迷離。無怪清人陳沆感嘆:“從來擬《騷》之作,見於《楚辭集注》者,無非靈均之重詒,獨陶淵明此賦,比興雖同,而無一語之似,真得擬古之神。”(《詩比興箋》卷二)《閒情賦》採用浪漫手法,包孕現實內容,以小總大,情意彌深,實為作者善於含咀風騷菁華的結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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