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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自祭文

陶淵明詩文鑑賞辭典 陶渊明 2934 2018-03-20
歲惟丁卯,律中無射①。天寒夜長,風氣蕭索。鴻雁於徵,草木黃落。陶子將辭逆旅之館,永歸於本宅。故人淒其相悲,同祖行②於今夕。羞以嘉蔬,薦以清酌。候顏已冥,聆音愈漠③。嗚呼哀哉! 茫茫大塊,悠悠高旻,是生萬物,餘得為人。自餘為人,逢運之貧,簞瓢屢罄,絺绤④冬陳。含歡谷汲,行歌負薪,翳翳柴門,事我宵晨。春秋代謝,有務中園,載耘載耔,乃育乃繁。欣以素牘⑤,和以七弦。冬曝其日,夏濯其泉。勤靡馀勞,心有常閒。樂天委分,以至百年。 惟此百年,夫人⑥愛之。懼彼無成,愒日惜時⑦。存為世珍,歿亦見思。嗟我獨邁,曾是異茲。寵非己榮,涅豈吾緇⑧?捽兀窮廬⑨,酣飲賦詩。識運知命,疇能罔眷。餘今斯化,可以無恨。壽涉百齡,身慕肥遁⑩。從老得終,奚所复戀!寒暑逾邁,亡既異存。外姻晨來,良友宵奔。葬之中野,以安其魂。

窅窅我行⑪,蕭蕭墓門。奢恥宋臣,儉笑王孫⑫。廓兮已滅,慨焉已遐。不封不樹⑬,日月遂過。匪貴前譽,孰重後歌?人生實難,死如之何?嗚呼哀哉! ——《陶淵明集》 ①丁卯:指宋文帝元嘉四年(427)。律中無射:指夏曆九月。古代將樂律與曆法附會,以十二律應十二月。陶淵明卒於此年十一月。 ②祖行:古人出行時的祭神儀式,這裡指出殯前一夕的祭奠。 ③“候顏”二句:指晤面和聞聲都已不可能。 ④絺绤(chixi):葛布精者稱絺,粗者稱绤。 ⑤素牘:指書籍。 ⑥夫(fu)人:眾人。 ⑦愒(kai)日:貪愛時日。 ⑧涅:黑色染料。緇:黑色。 ⑨捽兀(zuowu):意氣傲然貌。

⑩肥遁:隱居。 ⑪窅(yao)窅:隱晦、深遠貌。 ⑫“奢恥宋臣”二句:宋臣桓魋作石槨(棺),三年尚未完成,孔子嘆以為奢。漢代楊王孫臨終,遺囑命其子裸葬,未免又過儉嗇。 ⑬封:封墓,積土成高墳。樹:墓地植樹。 曠達不羈的陶淵明,也做過許多美麗的人生之夢:從那“黃發垂髫,並怡然自樂”的老人、孩子身上,人們看到了他憧憬的理想之夢;從《詠荊軻》那“惜哉劍術疏,奇功遂不成”的嗟嘆中,人們看到了他的金剛怒目之夢;還有那些個“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飄逸之夢,那些個“登東皋以舒嘯,臨清流而賦詩”的自得之夢……正是這些繽紛、斷續的夢,給了陶淵明一生以莫大的慰藉。就是到了沈痾不去、即將辭世之際,他似乎還流連在這些夢中,淒愴卻又坦然,悲涼而仍平靜;甚至還有心境編織了一個自我悼祭的夢——這就是他的臨終絕筆《自祭文》。

祭文起筆,展現的是一個淒清的虛境:深秋的夜晚,蕭瑟的寒風刮得正緊;草木相約著一起枯黃萎去;夜色裡還傳來幾聲鴻雁南飛的哀唳。作者終於感覺到生命的大限已到,該是辭別人世、永歸“本宅”的時候了。恍惚間“嘉蔬”、“清酌”已供滿祭案,“嬌兒索父啼,良友撫我哭”(《輓歌辭》)的景象,依稀都飄浮眼前。自己卻將停臥棺中,再聽不到那幽幽悲泣之音,看不見那吊衣如雪之景。這是一種怎樣令人心酸的情境:秋氣的蕭瑟與將死的哀情相融相映。一句“嗚呼哀哉”之嘆,更使開篇蒙上了幾多蒼涼氣息! 在辭世的彌留之間,追索飄逝而去的一生,不知會有怎樣的感覺?當陶淵明撫視那“逢運之貧”的清素出身,“簞瓢屢罄,絺绤冬陳”的窘困生涯時,想必也曾為之黯然的吧?不過令他寬慰的是,清素養育了他的淳真之心,窘困也未移易他對人生的熱愛。雖然不免要宵晨“谷汲”,荷鋤“負薪”,朝夕出入的也只是“翳翳柴門”。然而他有歡樂,有歌聲,有“載耘載耔”的怡然和“欣以素牘,和以七弦”的自得。 《自祭文》所展示的陶淵明之平生,似乎很瑣碎,很平淡,遠沒有官場中人車騎雍容的氣象、笙歌院落的富麗。但這恰恰是作者引為自豪的人生!人們從“含歡”、“行歌”的輕筆點染中見到的,不正是一位遺世獨立、超逸不群的高蹈之士的身影麼?他“不戚戚於貧賤,不汲汲於富貴”,在“冬曝其日,夏濯其泉”的簡樸生活中,在“樂天委分”的淡然一笑中,領略到了“我心常閒”的勞作之樂趣,體會到了自由不羈的人生之價值。這樣度過的一生看似平淡,但較之於巧取豪奪,較之於“為五斗米折腰”而喪失獨立之人格,豈不是更充實、更富足的嗎?這一節的行文,正如作者平日的田園詩,疏淡、平遠,字裡行間淌滿了深情。濃濃的人生意趣,融入悠悠的哲理思索,更令人久久回味而不盡。

人生百年,誰不珍惜?倘若陶淵明亦有世人所不免的“適俗”之韻,它原本可以作另一種安排的,那就是追求虛幻的尊寵和聲名,“愒日惜時”地鑽營於仕宦之途。對於這樣一種“存為世珍,歿(死)亦見思”的人生,陶淵明在辭世之際又是怎樣看待的呢? “嗟我獨邁,曾是異茲”一節,正表明了他回顧平生後無悔無怨的態度:營營惜生、追名逐利的生涯毫不可慕;在那污濁的世界裡,適足以穢污了人的美好本性而已。我潔身自好,不以尊寵為榮,骯髒的東西又豈能沾染我的身心?置身於隴畝之中,獨立於天地之間,“捽兀窮廬,酣飲賦詩”,才是值得追求的傲岸率真之人生!陶淵明正是這樣做了,這一生已無所遺恨。所以對於即將到來的死生之變,他也顯得格外平靜。他知道帝鄉之“不可期”,他知道死去之“何所道”,自己既然已“壽涉百齡”,“從老得終”,那就任它“托體同山阿”好了,又有什麼可眷戀的?在“外姻晨來,良友宵奔”的淒清氛圍中,一位哲人就要離去——他似乎不喜不懼,顯得異樣地安詳。

然而,陶淵明對自己的一生,也並非真的一無憾意。在他的內心深處,其實仍蘊蓄著幾分悲愴和苦澀。 《自祭文》寫到結尾,陶淵明的辭世之夢也已編織到了最幽暗的一幕:當他看見自己在昏昧中告別“逆旅之館”、踽踽飄臨“蕭蕭墓門”之際,雖然還表現了“不封不樹,日月遂過”的淡泊,“匪貴前譽,孰重後歌”的超曠,畢竟還是發出了“廓兮已滅,慨焉已遐”的蒼涼慨嘆。此刻,陶淵明似乎對過去的一生,又投去了最後的一瞥,他忽然見到了另一個自己:從“猛志逸四海,騫翮思遠翥”(《雜詩》)的少年意氣,到“大濟於蒼生”(《感士不遇賦》)的壯年懷抱,從對“荊軻”抗暴精神的謳歌,到對“桃花源”無壓迫社會的嚮往。在他的一生中,除了“性本愛丘山”的率真外,原也有造福世界的雄懷的呵!令人痛心的是,他所置身的時代,卻是一個“網密裁而魚駭,宏羅製而鳥驚”的專制時代。理想被幻滅,壯志被摧折,他縱然“懷瓊握蘭”,又能有什麼作為?最終只能如一隻鎩羽之鳥、一朵離岫之雲,在歸隱林下的孤寂中了其一生。這深藏在內心的悲愴,在作者離世的最後一瞥中,終於如潮而湧,化作了《自祭文》結語那撼人心魄的嗟嘆:“人生實難,死如之何?”

這嗟嘆之音,震散了陶淵明的自悼之夢,也使貌似平靜的祭文霎時改觀。南宋真德秀在《跋黃瀛擬陶詩》中論及陶淵明時說:“雖其遺榮辱、一得喪,真有曠達之風,細玩其詞,時亦悲涼感慨,非無意世事者。”《自祭文》亦正如此:在它那“身慕肥遁”、自甘淡泊的回顧中,雖然有“我心常閒”的安舒,但也有“嗟我獨邁”的諮嘆;那“翳翳柴門”,固然掩映著他“捽兀窮廬”的曠傲,但也不免有“閒居寡歡”的落寞(《飲酒》);“識運知命,樂天委分”是通達的,但又何嘗不含有“日月擲人去,有志不獲騁”的辛酸和無奈?他也平靜,但那是飽經風霜後苦衷難言的平靜;他也“含歡”,但那也大抵是暫時忘卻苦惱的歡欣。曠達中含幾多悲涼,飄逸中帶幾多沉重,這就是陶淵明辭世前夕,所編織的最後夢境的真實色彩。人們讀到這篇祭文的結尾,不是分明感受到了那一片哀情,在淒淒問嘆中瀰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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