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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詠貧士七首(其一)

陶淵明詩文鑑賞辭典 陶渊明 2147 2018-03-20
萬族各有托,孤雲獨無依;曖曖空中滅,何時見馀輝。朝霞開宿霧,眾鳥相與飛;遲遲出林翮,未夕復來歸?量力守故轍,豈不寒與飢?知音苟不存,已矣何所悲。 《詠貧士》是組詩,凡七首,各詩相對獨立,而又有分有合成一整體。一、二首為七首之綱,第一首寫自己高潔孤獨,抱窮歸隱;第二首敘自己貧困蕭索之狀和不平懷抱,而以“何以慰我懷,賴古多此賢”啟以下五首分詠歷代貧士操行妙理,第七首末云“誰云固窮難,邈哉此前修”,呼應二首之末,表達自己遠鑑前修,將固窮守節以紹高風的志向。 這一組詩的作年,王瑤先生編註《陶淵明集》據詩中“朝霞開宿霧,眾鳥相與飛”等句意象,判為新、舊朝疊代之際,即宋武帝永初二年(420)作。逯欽立先生校注《陶淵明集》則因詩中多述貧困及“好爵吾不縈,厚饋吾不酬”句,推為元嘉三年(426)拒受江州刺史檀道濟所饋糧肉前後作,也就是陶淵明去世前一年。二說都有一定理由,但似都尚缺乏確鑿不移的證據,不妨並存備參。不過從七詩中所述貧老之狀及明顯可感的淒哀之音看,與其歸隱其始恬淡心情絕不相同,可以見出其心境的老化,所以要歷詠前代貧士,其意亦在心中“貧富常交戰”,不復初時之平靜,而以前修自勵。因此其作於晚年老貧之時當可無疑。這從所選三詩中將會進一步看到。

本詩十二句,四句一層分三層,二景一情,詩旨當然是在最後四句的抒情,而可堪玩味的是前二層的景語。 第一幅景象當是黃昏所見,萬物均有所依托,唯有空中那一抹孤雲,無依無傍,在昏昏暝色中漸漸飄向不可知的遠方,詩人不禁感慨;何時才能見到它的殘光馀輝呢?恐怕是不復再見了吧。 第二幅是晨景,旭日染霞,驅散了隔宿的重霧,百鳥在霞光雲天中翻飛,而獨獨有一禽遲舉,它出林不久,未等天晚,又歸還於故林。 看了這兩幅景象,首先會產生一個問題:二者之間是何關係,是並列以見一意呢?還是相續以盡幽思。要解決這個問題,還應從雲、鳥,這兩個詩歌意象的理解著手。 雲、鳥在陶淵明詩中都是常見的形象,而且經常連用。在其前期、中期作品中,多顯現為廣遠閒舒的形象,如四十歲所作《始作鎮軍參軍過曲河》曰:“望雲慚高鳥”即是。更有“雲翮”、“雲鶴”等。著名的《歸去來辭》更說:“云無心而出岫,鳥倦飛而知還”。這些雖都與歸隱有關,但是無不表現出一種恬淡之趣,所謂“浮雲野鶴”,正其人也。然而本詩卻有很大的變化,雖然孤雲、獨鳥仍是隱者的象喻,但是孤雲高潔,“曖曖空中滅,何時見馀輝”,在昏昧的色調中,已見出一種來日無多的哀音。雖然仍是歸鳥,但在與朝霞麗羽的對照下,“遲遲”二字也顯示出一種倦乏遲暮之態。這種倦與《歸去來辭》中的倦也不同,《辭》中之“倦飛”有一種解脫的快感,但此處遲遲之倦,已頗有不堪重荷的真正的疲倦。正是在這兩個詩歌意象的變化中,我們可以見出詩人已不復初隱時的歡快,此時,其心境沉重悲慨,也因此可以確定詩為垂老貧病時,以仰前修為自紓所作。於是詩歌的意脈就顯現出來了。

詩末的感慨,是詩人經過一夜的感情醞蘗而來的。黃昏時,詩人因孤雲遠逝於昏冥之中而興感,“何時見馀輝”,以反問出之,正見老人遲暮,預感生命無多的心境。於是很自然地會對人生的歷程作反思,經過一夜不眠的回顧思索,詩人對自己的歸隱而窮終於無悔,於是又藉晨景一幅以引出感想,當初因不滿於如眾鳥向日般趨炎附勢的世態,而久不從仕;後為生活所迫,不得不出山,卻因不願為五斗米折腰而旋即歸去來,正如那遲出早歸的獨鳥一般。於是他感慨道:自己堅守平素的生活道路,本是經過反复,量力而行的。也自知,這種生活免不了飢寒交煎的困苦;但是舊友零落,世無知音,既然如此,在貧困中終此一生,也沒有什麼可悲傷的了。 “何所悲”是解脫之詞,更可見作詩其初詩人實是悲慨盈懷。

陶詩素以自然稱,但自然並非率易,若不經意之中,其實有匠心在,蘇東坡謂其“似大匠運斤,不見斧鑿之痕”(《冷齋夜話》引),甚是。 詩的結構天成而巧,從景象而觀之,由昏至晨,是順寫,從思緒而觀之,由垂老而反思中年,是回顧。二者相向而行,卻因情景相生而絲毫不見針腳,遂在順和中見出宛轉情思。蕭統說陶潛“辭興婉愜”,甚有見地。 疏中有密是結構上匠心天然的又一表現,由昏景到晨景,中間有一夜時間,詩人並不節節鋪敘,只是從前後兩景中的意蘊可悟出詩人有一夜之間的思潮起伏,而唯其留有空隙,才更有想像的餘地,唯覺無字之處,一片筆意墨韻。疏,又非割裂,詩人鬼斧神工地以形像中的意緒把中空一夜的兩景連接起來,由黃昏孤雲獨去時的馀光殘輝,到清晨宿霧初開時的朝霞,雲意光韻,正是空間運思最好的媒介,也因此雖然疏朗,卻仍圓融渾成。

此詩詞句質素而表現力極強,如“曖曖”之中見孤雲遠逝,馀輝將去而問以“何時”,“遲遲”出林而“未夕復來歸”,均以極尋常之句描出深邃的景象,而寄寓有深恨遠志。陶詩特多疊詞,此詩即二用之,也足見其與一脈相承的聯繫。 只要仔細涵詠,可以感到陶詩意思甚深,深,其實是晉宋之交田園、山水詩二大鼻祖陶潛與謝靈運的共同特點,而與任氣慷慨,意旨較顯豁的建安詩不同,表現出二人的時代特點,然而陶詩語淡,思順,格局疏朗,是深入淺出,謝詩語煉,思屈,格局密致,是深入深出;故陶詩舒徐不費力,而謝詩峻刻稍滯重,則為二人不同之個性特徵。雖然二人分開後世無數法門,然而陶之較勝於謝,道理也在於此。如果說謝為詩中能品,陶則又為神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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