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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雜詩十二首(其四)

陶淵明詩文鑑賞辭典 陶渊明 1455 2018-03-20
丈夫志四海,我願不知老。親戚共一處,子孫還相保。觴弦肆朝日,尊中酒不燥。緩帶盡歡娛,起晚眠常早。孰若當世士,冰炭滿懷抱。百年歸丘壟,用此空名道! 淳真之性情與自然之語言,是陶詩之體和用。其性情之淳真,乃包涵著深刻豐富的思想;其語言之自然,亦出自爐火純青的功夫。鍾嶸《詩品》稱最高造詣的詩歌,當“使味之者無極”,唯陶詩最是如此。陶淵明《雜詩》第四首,發舒自由生活之歡欣情趣,語甚曠達,其意蘊,則深具一種執著、嚴肅的人生態度。 “丈夫志四海,我願不知老。”起筆兩句即是一人生態度之對比,為全詩舉綱。 “丈夫”即下文“當世士”,“志四海”言其進取心。陶淵明自己,則異乎“丈夫”之志,而但願“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云爾”(此借用《論語·述而》語)。以下六句,便展開抒寫其樂事種種。 “親戚共一處,子孫還相保。”親人相聚,子孫相保,首先意味著的是棄官還家,可見陶淵明對於做官看得輕,對於骨肉之情、天倫之樂看得重。 “親戚共一處”之“一處”,與《歸去來辭》“悅親戚之情話”之“悅”,皆情見乎辭。 “子孫還相保”之“相保”,尤須體會。當晉宋之際,殺戮、戰爭,年年歲歲,無休無止,能夠子孫相保,便非尋常事情,而是至為真實的幸事、樂事呵。 “觴弦肆朝日,尊中酒不燥。”清陶澍注云:“燥,幹也。與孔文舉'尊中酒不空'意同。”杯酒弦歌,以消時日,杯中之酒,尤喜不空。這在詩人,又是一份樂事。若是在官拘束,又哪得如此暢快。透露個中消息,尤其在於下面兩句。 “緩帶盡歡娛,起晚眠常早。”“緩帶”二字便不可輕易放過。我們記得蕭統《陶淵明傳》所記那著名的故事:陶淵明為彭澤令,“會郡遣督郵至縣,吏請曰:'應束帶見之。'陶淵明歎曰:'我豈能為五斗米折腰向鄉里小兒!'即日解綬去職,賦《歸去來》。”至於“盡歡娛”三字,則概言此六句所寫一切樂事。下句“起晚眠常早”,若理解為懶散,卻是不妥。 《歸園田居》雲:“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陶淵明之勤勞如此。此二句言不修邊幅,無拘無束,早睡晚起,樂在其中,實意味著永遠擺脫宦遊場中“應束帶見之”、“違己交病”之種種煩惱。以上六句所寫,皆至尋常事,卻又是至真實之事,皆喻說著棄官歸隱之後,不再喪失自我,喻說著自由。一個依自不依他,從心所欲的人,是真正快活的人。 “孰若當世士,冰炭滿懷抱。”哪像當世士人們,內心充滿了矛盾衝突,有如冰炭相加那樣! “晉宋人物,雖曰尚清高,然個個要官職。這邊一面清談,那邊一面招權納貨。”(陶澍注《靖節先生集》附錄引朱熹語)其中那些能詩之士,作起詩來,也是“志深軒冕,而泛詠皋壤;心纏機務,而虛述人外”(《文心雕龍·情採》)。當時士風虛妄不實如此。 “冰炭滿懷抱”一語,實一針見血。 “百年歸丘壟,用此空名道。”明何孟春注云:“謝靈運《吊廬陵王》詩'一隨往化滅,安用空名揚',意同。”解得甚是。人生一世,終歸墳墓,又何須稱揚空名呢!空名,正是當世士們所追逐的標的。追逐空名的人生,終是喪失自我的人生。獨立自由的人生,才是真實不虛的人生。兩種人生之價值,誰正誰負,詩中已揭示得明白。

回顧首句“丈夫志四海”,原來是微婉之語。 “冰炭滿懷抱”的“當世士”,實在算不上真丈夫。其所謂“四海志”,不過是“志深軒冕”、“招權納貨”之私。其名實之不合,又何啻冰炭。陶淵明本是“猛志逸四海”之人,可是在晉宋之際那一亂世,一位正直的士人往往連自己生命也無法保全,又遑論實現天下之志呢?退出黑暗政治,不與同流合污,保全獨立自由之生命、人格,此便是一種至為真實可貴之志。透過全詩的曠達之語,可以體會到陶淵明嚴肅的人生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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