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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怨詩楚調示龐主簿鄧治中

陶淵明詩文鑑賞辭典 陶渊明 3561 2018-03-20
天道幽且遠,鬼神茫昧然。結髮念善事,僶俛六九年。弱冠逢世阻,始室喪其偏。炎火屢焚如,螟蜮恣中田。風雨縱橫至,收斂不盈廛。夏日長抱飢,寒夜無被眠。造夕思雞鳴,及晨願烏遷。在己何怨天,離憂悽目前。吁嗟身後名,於我若浮煙。慷慨獨悲歌,鍾期信為賢。 漢代樂府《相和歌》中有《楚調曲》,《楚調曲》中有《怨詩》一題。這是陶淵明仿照那種樣式寫給自己朋友的一首詩。主簿、治中都是官名,是當時州刺史的秘書、助理。龐主簿指龐遵,鄧治中其人不詳。因為詩中有“僶俛六九年”字,故知此詩是作於詩人五十四歲,當時為晉安帝義熙十四年(418)。 作品分前後兩段,前段十四句,詩人從自己半生的艱難遭遇出發,對自古以來眾口所說的天道鬼神的存在提出了懷疑。開頭兩句是結論,是貫穿全段的。下面的十二句是這個結論所由得出的事實根據。他說,從剛剛成人(結髮)那個時候起,我就一個心眼地想著做好事,苦力巴結(僶俛),到現在已經五十四歲了。自己的遭遇又是如何呢?二十歲(弱冠),世道亂離,苻堅南侵;三十歲(始室),家門不幸,死了妻子。再以後就是天災屢降,氣候反常,先是荒旱不已,螟蜮叢生;接著又是狂風暴雨,鋪天蓋地,鬧得莊稼收不了一把,從而挨凍受餓,自己的經濟生活現在已經完全陷入絕境了。看看這種現實,這能說明有什麼“福善禍淫”的天道鬼神嗎?後段共六句,寫他面對目前這種艱難處境的思想活動。他憤慨地說,我今天陷入到這個如此窮困悲涼的境地,這都怪我自己,怨不得什麼別的天命或人為;歷代聖賢不總是教導人們要立德、立功、立言,要名垂青史,像畫麒麟麼,但是在我看來,這些就如同過眼的煙雲一樣無足輕重,我自己在這裡慷慨悲歌,我別無他求,我以有你們這兩位像鍾子期一樣的知音人而感到欣慰與自豪。

這是表現陶淵明晚年的生活景況及其思想情緒的一篇極其重要的作品。陶淵明以“田園詩人”著稱,他的作品流傳最廣而又最膾炙人口的是《五柳先生傳》、《歸去來兮辭》、這種文,和《歸園田居》、《和郭主簿》、《飲酒》這種詩。後來經過魯迅先生的批評提醒,人們又開始注意了《詠荊軻》、《讀山海經》等少數所謂帶有點“金剛怒目”式的作品,而真正了解陶淵明晚年的生活與思想的讀者仍是不多。因此,我們覺得有必要向讀者推薦《怨詩楚調示龐主簿鄧治中》這首詩。 這首詩告訴了我們什麼呢?首先,它描繪了詩人晚年悲慘的生活情景,他已經到了挨餓受凍,無法維持的境地。他“夏日長抱飢,寒夜無被眠”,以至凍得“造夕思雞鳴”,夜間盼著快點天亮;餓得“及晨願烏遷”,白天又盼著快點天黑。這是多麼難熬,多麼難以忍受的歲月啊!反映陶淵明晚年的這種悲慘困苦生活,可以用來和《怨詩楚調示龐主簿鄧治中》相參證的,還有《雜詩》,其中說:“代耕本非望,所業在田桑。躬親未曾替,寒餒常糟糠。豈期過滿腹?但願飽粳糧。禦冬足大布,粗絺以應陽,正爾不能得,哀哉亦可傷!”還有《飲酒》,其中說:“竟抱固窮節,飢寒飽所更,敞廬交悲風,荒草沒前庭。披褐守長夜,晨雞不肯鳴。”詞語都幾乎一樣。回想陶淵明歸田的初期,那時他的家庭儘管不很富,但至少還保持著一個小康局面。他的居住情況是“方宅十餘畝,草屋八九間。榆柳蔭後園,桃李羅堂前”。他的飲食情況是“園蔬有餘滋,舊谷猶儲今”,“春秫作美酒,酒熟吾自斟”。在這樣的生活條件下當隱士,自然是比較容易的。但是好景不長,四十四歲那年他家中失了大火,“一宅無遺宇”,什麼都給燒得精光了。從此他的生活日益貧困,他的參加勞動也不得不由原來的觀賞性、點綴性而逐漸地變成了維持生活的基本手段。也正因此,自然災害對於陶淵明也就成為一個關係極其緊密的問題了。例如眼下陶淵明的困境就是由於“炎火屢焚如,螟蜮滋中田。風雨縱橫至,收斂不盈廛”這種原因造成的。這樣的生活,在我國古代文學家們的經歷中極為少見,對此我們應該充分注意。

其次,它表現了詩人晚年對社會現實的極大憤慨與不平,他滿腹牢騷,甚至連天道、鬼神都恨起來了。他說:“天道幽且遠,鬼神茫昧然”,從自己的切身遭遇可以證明這些都是騙人的東西。與此相近,他在《飲酒》詩中還說:“積善云有報,夷叔在西山。善惡苟不應,何事立空言!”情緒都是非常激烈的。在這裡,他表面上是指著天道鬼神,實際上他的批判矛頭乃是指向當時的黑暗社會,指向那個掌握著人類命運的腐朽的統治集團。陶淵明這時的思想情緒和他歸田初期的那種面貌大不相同了,歸田初期他總愛唱那種“樂天知命”、“安貧樂道”的高調,在《癸卯歲始春懷古田舍》中他說:“先師有遺訓,憂道不憂貧”;在《歸去來辭》中他說:“聊乘化以歸盡,樂夫天命复奚疑!”那時的陶淵明是以和平恬淡,與世無爭著稱。現在則不同了,牢騷越來越多,情緒越來越大。是他的修養水平降低了麼?不是。魯迅先生說:“'雅'要想到適可而止。'雅'要地位,也要錢。”(《病後雜談》)不論誰要說“安貧”,那他首先得保持一種至少是不太貧的經濟條件。否則要想使人“安”得住,而且還要“樂”起來,那是很難的。陶淵明先前總愛說“息交遊閒業,臥起弄書琴”;“悅親戚之情話,樂琴書以消憂”,頗有點像是讀書彈琴成癖的樣子。可是到了晚年寫作《詠貧士》,當他已經“傾壺絕餘瀝,窺灶不見煙”的時候,他也就“詩書塞座下,日昃不遑研”了。越窮越苦,思想矛盾也就越多,情緒也就越激烈,這是人之常情,是真實的。陶淵明的詩歌以真實著稱,但若以後期這種艱難地寫痛苦寫憤怒的作品,和前期那種輕易地寫快樂寫恬淡的作品比起來,則顯然是後期作品表現的思想更真切、更實在。對此我們也應該充分注意。

第三,作品表現了陶淵明在這種極其痛苦難熬的生活中的意志堅定,寧死不移。他已經橫下一條心來,無論怎樣窮困,他再也不出去做官,再也不去和那個黑暗的上層社會同流合污了。他說:“在己何怨天,離憂悽目前。吁嗟身後名,於我若浮煙。”這是什麼意思?比陶淵明早百餘年的放誕派張翰曾說:“使我有身後名,不如生前一杯酒。”難道陶淵明也像張翰那樣肆無忌憚地蔑視前代聖賢的古訓?不是,他所蔑視的正是當時官場中像蒼蠅追逐血腥一樣所追逐的那種東西。他說他之所以陷入今天這樣的困境,這都怪他自己,怪不得天道鬼神或其他人事。這是真話麼?不,這是牢騷,這是他在交相地表現他對當時政治的不平,同時其中也包含著一種堅守了節操,在精神道德上獲得了勝利的驕傲與自豪。在我國兩千多年的封建社會中,與黑暗官場不合作,蔑視功名利祿而隱居田園去當清閒地主的,歷代不乏其人。但是能夠忍凍受餓,竟至於“飢來驅我去,不知竟何之。行行至斯里,叩門拙言辭”地寧可去向人家乞食,也絕不回頭,而一直挺下去,直至老死田園的,卻除了陶淵明再也找不出第二個。陶淵明的氣節是感人的,陶淵明的骨頭的確比別人硬。這一點尤其應該引起我們的注意。

陶淵明詩歌的藝術風格是以淳樸實在著稱,所以梁啟超曾經說,“唐以前的詩人,真能把他的個性整個端出來和我們相接觸的,只有阮步兵和陶淵明,而陶尤為甘脆鮮明”(《陶淵明之文藝及其品格》)。今天我們來讀他晚年寫的這首《怨詩楚調示龐主簿鄧治中》,不就如同當面聽我們的一位老朋友用連珠一般的語言在向我們訴說他一系列的不幸,在那裡發牢騷,在那裡怨天恨地,在抒發他對現實社會的憤憤不平嗎?這首詩和他歸田初期作品中的那種寧靜恬淡、情景交融比起來,顯然是變得更為憤激、更為質直了,但是陶淵明作品中那種突出的真情實感的流露,卻是始終一貫的。他有樂說樂,有苦說苦,有牢騷不平也決不故意掩飾。他的語言是那樣淺近、凝練、生動、準確,例如:“夏日長抱飢,寒夜無被眠。造夕思雞鳴,及晨願烏遷”,這種對於受凍者在冬天的長夜裡盼望天亮,盼著快點日出;挨餓者在夏天的長晝裡盼著天黑,以為上床不動,肚子也可能會好受一些的心情的描寫,沒有一點實際感受的人莫說是寫不出,就是想也恐怕難以想到。

其次,這首詩表現作者極端困苦時的心理矛盾,表現他向老朋友傾訴滿腔不平時的聲音口氣,也是異常逼真的。他時而正說,時而反說;時而高昂,時而壓抑;時而逼緊,又時而蕩開,週回反复,激楚動人。明代學者黃文煥說:“'喪室'至'烏遷',疊寫苦況,無所不怨;忽截一語曰'在己何怨天',又無一可怨;'何怨'後復說'離憂悽目前',又無一不怨矣。”(《陶詩析義》)說得相當好。 詩的最後兩句是“慷慨獨悲歌,鍾期信為賢”,這一方面是為了表現他與龐主簿鄧治中之間的親密友誼,使整首詩和“示龐主簿鄧治中”這個題目呼應起來,同時它還有更積極的意義在。詩人說,今天我是遇到了你們這兩位像鍾子期一樣的知音人,所以我才向你們說了這些話;倘若換個別人,我才不向他們講呢!這裡表現了詩人對世俗社會的極端蔑視,表現了他“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的無比超脫,而他那種堅守節操、永不回頭的態度也就不言而喻了。果斷、決絕、辭嚴、義正,氣勢如橫截奔馬一筆收束,給人留著無限思忖吟味的餘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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