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詩歌戲曲 凡·高的向日葵:余光中散文

第38章 開你的大頭會

世界上最無趣的事情莫過於開會了。大好的日子,一大堆人被迫放下手頭的急事、要事、趣事,濟濟一堂,只為聽三五個人逞其舌鋒,爭辯一件議而不決、決而不行、行而不通的事情,真是集體浪費時間的最佳方式。僅僅消磨光陰倒也罷了,更可惜的是平白掃興,糟蹋了美好的心情。會場雖非戰場,卻有肅殺之氣,進得場來,無論是上智或下愚,君子或小人,都會一改常態,人人臉上戴著面具,肚裡懷著鬼胎,對著冗贅的草案、苛細的條文,莫不咬文嚼字,反复推敲,務求措辭嚴密而周詳,滴水不漏,一勞永逸,把一切可鑽之隙、可乘之機統統堵絕。 開會的心情所以好不了,正因為會場的氣氛只能夠印證性惡的哲學。濟濟多士埋首研討三小時,只為了防範冥冥之中的一個假想敵,免得他日後利用漏洞,佔了大家的,包括你的,便宜。開會,正是民主時代的必要之惡。名義上它標榜尊重他人,其實是在懷疑他人,並且強調服從多數,其實往往受少數人左右,至少是攪局。

除非是終於付諸表決,否則爭議之聲總不絕於耳。你要閉目養神,或遊心物外,或思索比較有趣的問題,並不可能。因為萬籟之中人聲最令人分心,如果那人聲竟是在辯論,甚或指摘,那就更令人不安了。在王爾德的名劇《不可兒戲》裡,脾氣古怪的巴夫人就說:“什麼樣的辯論我都不喜歡。辯來辯去,總令我覺得很俗氣,又往往覺得有道理。” 意志薄弱的你,聽誰的說辭都覺得不無道理,尤其是正在侃侃的這位總似乎勝過了上面的一位。於是像一隻小甲蟲落入了雄辯的蛛網,你放棄了掙扎,一路聽了下去。若是舌鋒相當,場面火爆而高潮迭起,效果必然提神。可惜討論往往陷於膠著,或失之瑣碎,為了“三分之二以上”或“講師以上”要不要加一個“含”字,或是垃圾的問題要不要另組一個委員會來討論,而新的委員該如何產生才具有“充分的代表性”等等,節外生枝,又可以爭議半小時。

如此反复斟酌,分發(hair9鄄splitting)細究,一個草案終於通過,簡直等於在集體修改作文。可惜成就的只是一篇面無表情更無文采的平庸之作,絕無漏洞,也絕無看頭。所以沒有人會欣然去看第二遍。也所以這樣的會開完之後,你若是幽默家,必然笑不出來,若是英雄,必然氣短,若是詩人,必然敗興。 開會的前幾天,一片陰影就已壓上我的心頭,成了生命中不可承受之煩。開會的當天,我赴會的步伐總帶一點從容就義。總之,前後那幾天我絕對激不起詩的靈感。其實我的詩興頗旺,並不是那樣禁不起驚嚇。我曾經在監考的講台上得句,也曾在越洋的“747”經濟客艙裡成詩,周圍的人群擠得更緊密,靠得也更逼近。不過在陌生的人群裡“心遠地自偏”,盡多美感的距離,而排排坐在會議席上,摩肩接肘,咳唾相聞,盡是多年的同事、同仁,論關係則錯綜複雜,論語音則閉目可辨,一舉一動都令人分心,怎麼容得你悠然覓句?葉芝說得好:“與他人爭辯,乃有修辭;與自我爭辯,乃有詩。”修辭是客套的對話,而詩,是靈魂的獨白。會場上流行的既然是修辭,當然就容不得詩。

所以我最佩服的,便是那些喜歡開會、擅於開會的人。他們在會場上總是意氣風發,雄辯滔滔,甚至獨攬話題,一再舉手發言,有時更單挑主席纏鬥不休,陷議事於瓶頸,置眾人於不顧,像唱針在溝紋裡不斷反复,轉不過去。 而我,出於潛意識的抗拒,常會忘記開會的日期,惹來電話鈴一迭連聲催逼,有時去了,卻忘記帶厚重幾近電話簿的議案資料。但是開會的煩惱還不止這些。 其一便是抽煙了。不是我自己抽,而是鄰座的同事在抽,我只是就近受其熏陶,所以準確一點,該說聞煙,甚至嗆煙。一個人對於鄰居,往往既感覺親切又苦於糾纏,十分矛盾。同事也是一種鄰居,也由不得你挑選,偏偏開會時就貼在你隔壁,卻無壁可隔,而有煙共吞。你一面嗆咳,一面痛感“遠親不如近鄰”之謬,應該倒過來說“近鄰不如遠親”。萬一幾個近鄰同時抽吸起來,你就深陷硝煙火網,嗆咳成一個傷兵了。好在近幾年來,社會雖然日益沉淪,交通、治安每況愈下,公共場所禁煙卻大有進步,總算除了開會一害。

另一件事是喝茶。當然是各喝各的,不受鄰居波及。不過會場奉茶,照例不是上品,同時在冷氣房中迅趨溫吞,更談不上什麼品茗,只成灌茶而已。禁不起工友一遍遍來添壺,就更淪為牛飲了。其後果當然是去“造水”,樂得走動一下。這才發現,原來會場外面也很熱鬧,討論的正是場內的事情。 其實場內的枯坐久撐,也不是全然不可排遣的。萬物靜觀,皆成妙趣,觀人若能入妙,更饒奇趣。我終於發現,那位主席對自己的袖子有一種,應該是不自覺的,緊張心結,總覺得那袖口妨礙了他,所以每隔十分鐘左右,會忍不住突兀地把雙臂朝前猛一伸直,使手腕暫解長袖之束。那動作突發突收,敢說同事們都視而不見。我把這獨得之秘傳授給一位近鄰,兩人便興奮地等待,看究竟幾分鐘之後會再發作一次。那近鄰觀出了癮來,精神陡增,以後竟然迫不及待,只等下一次開會快來。

不久我又發現,坐在主席左邊的第三位主管也有個怪招。他一定是對自己的領子有什麼不滿,想必是妨礙了他的自由,所以每隔一陣子,最短時似乎不到十分鐘,總情不自禁要突抽頸筋,迅轉下巴,來一個“推畸”(twitch)或“推死它”(twist),把衣領調整一下。這獨家奇觀我就捨不得再與人分享了,也因為那近鄰對主席的“推手式”已經興奮莫名,只怕再加上這“推畸”之扭他負擔不了,萬一神經質地爆笑起來,就不堪設想了。 當然,遣煩解悶的秘方,不止這兩樣。例如耳朵跟鼻子人人都有,天天可見,習以為常竟然視而不見了。但在眾人危坐開會之際,你若留神一張臉接一張臉巡視過去,就會見其千奇百怪,愈比愈可觀,正如對著同一個字凝神注視,竟會有不識的幻覺一樣。

會議開到末項的“臨時動議”了。這時最為危險,只怕有妄人意猶未盡,會無中生有,活部轉敗,竟然敢冒天下之大不韙,提出什麼新案來。 幸好沒有。於是會議到了最好的部分:散會。於是又可以偏安半個月了,直到下一次開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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