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詩歌戲曲 凡·高的向日葵:余光中散文

第2章 南太基

從什麼時候起甲板上就有風的,誰也說不清楚。先是拂面如扇,繼而浸肘如水,終於鼓腋翩翩欲飛。當然誰也不願意就這樣飛走。滿船海客,紛紛披上夾克或毛衫。黃昏也說它冷了。於是有更多的鷗飛過來加班,穿梭不停,像真的要把暝色織成更濃更密的什麼。不再浮光耀金,落日的海葬儀式已近尾聲,西南方兀自牽著幾束馬尾,愈曳愈長愈淡薄。收回渺渺之目,這才發現原是龐然而踞的大陸,已經夷然而偃,愈漂愈遠,再也追不上來了。紅帽子,黃煙囪,這艘三層乳白渡輪,正踏著萬頃波紋,施施駛出浮標夾道的水巷,向汪洋。 仍有十幾隻鷗,追隨船尾翻滾的白浪,有時急驟地俯衝,爭啄水中的食物。怪可憐的芭蕾舞女,黃喙白羽,潔淨而且窈窕,正張開遒勁有力的翅膀,循最輕靈最柔美的曲線,在風的背上有節奏地溜冰。風的背很闊,很冰。風的舌有鹹水的腥氣。烏衣巫的瓶中,夜,愈釀愈濃。北緯四十一度的洋面,仍有一層翳翳的毛玻璃的什麼,在抵抗黑暗的凍結。進了公海,什麼也摸不到握不著了。我們把自己交給船,船把自己交給虛無,誰也負不了責任的完整無憾的虛無。藍黝黝的渾淪中,天的茫茫面對海的茫茫,海的茫茫面對的仍是天的茫茫,分辨不清,究竟是天欲掬海,或是海欲溺天。

前甲板風大,乘客陸續移到後甲板來。好幾對人影綢繆在那邊的角落裡。一個年輕的媽媽,抱著幼嬰,倚在我左側的船舷。昏朦中,她的鼻樑仍俏拔地挺出,襯在一張灰白欲溶的臉上。媽媽和嬰孩都有略透棕色的金發,母女相對而笑的瞳仁中,映出一些淡淡的波影。一個白髮老叟陷在漏空的涼椅內,向自己的煙斗,吞吐恍惚。海客們在各自的絕緣中咀嚼自己的渺小,面對永不可解的天之謎,海之謎,夜之謎。空空蕩盪,最單純的空間和時間最難懂,也最耐讀。就像此刻,從此地到好望角到挪威的長長峽灣,多少億立方米的碧洪咸著同樣的鹹,從高緯度的防波堤咸到低緯度的船塢,天文數字的鯊、鯨、鯡、鱈和海豚究竟在想些什麼?希臘的人魚老了。西班牙的樓船沉了。海盜在公海上已絕跡,金幣未銹,貪婪的眼珠都磨成了珍珠。同樣的鹹鹹了多少世紀,水族們究竟在想些什麼?就像此刻,我究竟在想什麼?讀天,讀夜,讀海。三本厚厚的空空的書,你讀了又讀,仍然什麼也沒有讀懂但仍然愛讀,即使你念過每一叢珊瑚每一座星。三小時的航程,短暫的也是永恆的過程,從一個海岸到另一個海岸。海岸與海岸間,你伸向過去和未來。把軀體遺在現在,說,陸地不存在,時間靜止,空間泯滅,讓我從容整理自己的靈魂。因為這只是過渡,逝者已逝,來者猶未來,你是無牽無掛的自己。一切都純粹而且透明。空間湮滅。時間休止。而且,我實在也很倦了。長沙發陷成軟軟的盆地,多安全的盆地啊。我想,我實在應該橫下去了。

不知道自己究竟睡了多久。只知道醒來時,渡輪的汽笛猶曳著尾音,滿港的迴聲應和著。 “南太基到了。”一個中年的美國太太對我笑笑。倉促間,我提起行囊加入下船的乘客,沿著海藻和蛤蜊攀附的浮橋,踏上了南太基島。冽冽的海風中,幾盞零零落落的街燈,在榆樹的濃蔭和幢幢古屋之間,微弱地抵抗著四圍的黑暗。敞向碼頭的大街,人影漸稀。我沿著紅磚砌成的人行道走過去,走進十七世紀。摸索了十幾分鐘,我不得不對自己承認是迷路了。對街的消火栓旁,正立著一個警察。我讓過一輛一九五七或一九五八年的老福特,向他走去。 用疑惑的神情打量了我好一會,他才說:“要找旅館嗎?前面的小巷子向左轉,走到底,再向右轉,有一家上等的客棧。”遵循他的指示,我進了那個小巷子,但數分鐘後,又迷了路,冷落的街燈和樹影裡,迷魂陣的卵石路和紅磚路,盡皆曲折而且狹窄而且一腳高後是一腳低。這條巷子貌似那條巷子冒充另一條含糊的巷子。一度我闖進了一條窄街,正四顧茫然間,鬼火似的街燈撥出一方朦朧,湊上去細細辨認,赫然“Coffin”六個字母!惶然急退出來,驚疑未定,憶起似乎在的開頭幾章見過那條“棺材街”。幸而再轉一個彎,便找到一家“殖民客棧”。也幸好,客舍女主人是一個愛笑的棕髮碧眼小婦人,可親的笑容裡,找不出任何詭譎的聯想。講妥房價,我在旅客登記簿上簽了自己的名字:Pai Chin。於是那雙碧睛說:“派先生,讓我帶你去你的房間吧。”欣然,我跟她上樓並走過長長的迴廊,一面暗暗好笑,那隻是中文“白鯨”的羅馬拼音。

一切安頓下來,已經是午夜了。好長的一天。從旭日冒紅就踹上了新英格蘭的公路,越過的州界多於跨過的門檻,三百英里的奔突,兩小時半的航行之後,每一片肌肉都向疲乏投降了。淋浴過後,雙人床加倍地寬大柔軟。不久,大西洋便把南太基搖成了一隻小搖籃了。 再度恢復知覺,感到好冷,淅瀝的行板自下面的古磚道傳來。島上正在落雨。寒濕的雨氣漾進窗來,夾著好清新好乾淨的植物體香。拉上毛毯,貪饞地嗅了好一陣,除了精緻得有點饜鼻搔心的薔薇清芬,辨不出其他成分來。外面,還是黑沉沉的。掏出夜光錶,發現還不到四點鐘。薔薇的香氣特別醒腦,心念一動,神誌爽爽,再也睡不著了。就這樣將自己擱淺在夜的礁上,昨天已成過去,今天尚未開始。就這樣孤懸在大西洋裡,被圍於異國的魚龍,聽四周洶湧著重噸的藍色之外無非是藍色之下流轉著壓力更大的藍色,我該是島上唯一的中國人,雖然和中國阻隔了一整個大陸加上一整個大洋。絕緣中的絕緣,過渡中的過渡。雨,下得更大了。寒氣透進薄薄的毛氈。決定不能再睡下去,索性起來,披上厚夾克,把窗扉合上。街上還沒有一點破曉的消息。坐在臨窗的桌前,捻亮壁燈,想寫一封長長的航空信,但是信紙不夠。便從手提袋裡,撿出,翻到“南太基”一章,麥爾維爾沉雄的男低音遂震盪著室內的空氣。

“南太基!拿出你的地圖來看一看。看它究竟佔據世界的哪個角落;看它怎樣立在那裡,遠離大陸,比砥柱燈塔更孤獨。你看——只有一座土崗子,一肘灣沙;除了岸,什麼背景都沒有。此地的沙,你拿去充吸墨紙,二十年也用不完。愛說笑的人曾對你說,島民得自種野草,因為島上原無野草;說薊草要從加拿大運來;說為了封住一隻漏油桶,島民得去海外訂購木塞;說他們在島上把木片木屑攜來攜去,像在羅馬攜帶十字架真蹟的殘片一樣;說島民都在門前種草,為了夏天好遮陰;說一片草葉便成綠洲,一天走過三片葉子便算是草原;說島民穿流沙鞋子,像拉布蘭人的雪靴;說大西洋將他們關起來,繫起來,四面八方圍起來,堵起來,隔成一個純粹的島嶼,怪不得他們坐的椅子用的桌子都會發現粘著小蛤蜊,像黏附在玳瑁的背甲上那樣。這些聳聽的危言莫非說明南太基不是伊利諾伊罷了。

“莫怪這些出生在岸邊的南太基人要向海索取生活了!開始他們在沙灘上捉蟹;膽子大些,便涉水出去網鯖;經驗既多,便坐船出海捕鱈;最後,竟遣出整隊的艨艟巨舟,去探索水的世界,周而復始地環繞著澤國或遠窺白令海峽,不分季節,不分海域,向《舊約》洪水也淹不死的最雄壯的宏偉獸群無盡止地挑戰,最怪異的最嵯峨的獸群! “就像這樣,這些赤條條的南太基人,這些海上隱士,從他們海上的蟻丘出發,去蹂躪去征服水的世界,如眾多的亞歷山大;且相約分割大西洋、太平洋、印度洋,像海霸三邦瓜分波蘭。任美國將墨西哥併入得克薩斯,吞罷加拿大再吞古巴;任英國占領印度,懸他們的火旗在太陽上;我們的水陸球仍有三分之二屬南太基人。因為海是南太基人的,他們擁有海,正如帝王擁有帝國,其他的舟子只能過路罷了。南太基的商船隻是延長的橋樑,南太基的武裝的船隻是浮動的堡壘。即使海盜與私掠船員,縱橫海上如響馬縱橫陸上,畢竟掠劫的只是其他的船隻,像他們自身一樣的飄零的陸地罷了,何曾要直接向無底的海洋討生活。南太基人,只有他們才住在海上喧嚷在海上;只有他們,如《聖經》所載,是騎舟赴海,往返耕海像耕自己的大農場。海是他們的家,海是他們的生意,諾亞的洪水亦無法使之中斷,雖然它淹沒中國的億萬生靈……”

這真是了。麥爾維爾只解諾亞避洪,未聞大禹治水罷了。竊笑一聲,我繼續讀下去:“南太基人生活在海上,像松雞生活在平原;他們遁於波間,他們攀波浪像羚羊的獵人攀阿爾卑斯。陸上無家的海鷗,日落時收斂雙翼,在波間搖撼入夢;相同地,夜來時,南太基人望不見陸地,捲起船帆臥下來休息,就在他們枕下,成群的海象和鯨衝波來去。” 不知何時雨已經歇了。下面的街上開始有人走動。不久,卵石道上曳過轆轆的車聲。壁燈的黃暈,在漸明的曙色裡顯得微弱起來。闔上厚達八百頁的,捻熄了壁燈,我走向略有紅意的曙色,把窗扉推開。薔薇的噓息浮在空中,猶有濕濕的雨味自泥中漾起。清晨嫩得簇簇新,沒有一條皺紋。當街一排大榆樹,垂著新沐的綠髮,背光處的叢葉疊著層次不同的翠黑。飫著洗得透明的空氣,忽然,我感到餓了。

從“殖民客棧”出來,一個燦亮而涼爽的早晨在外面迎我,立刻感覺頭腦清醒,肺葉純淨,每一次呼吸都是一次新生。出了窄巷子,滿身鮮翠的樹影,榆樹重疊著楓葉的影子,在剛煉出爐的金陽光中,一拍,便全部抖落了。粗卵石鋪砌的大街上,晨曦亮得撩人眉睫。兩邊的紅磚人行道,浮著荇藻縱橫的樹蔭。菜販子,瓜果販子,賣花童子,在薄霧中張羅各自的攤位,烘出一派朝氣。那淡淡的霧氛,要疊疊不攏,要牽牽不破,在無風的空中懸著一張光之網。 大街向港口斜斜敞開,藍色的水平被高矮不齊的船桅所分割,白漆的船身迎著太陽加倍地晃眼。星條旗在聯邦郵局的上空微微拂動。聖瑪麗天主堂從殖民式的白屋間巍然升起。終於走進一家海味店,點了一碗蛤蜊濃羹,面海而坐。港內泊著百十來只精巧的遊艇和漁船,密檣稠桅之間,船的白和水的藍對比得鮮麗刺眼。港外,是鷗的跑道鯨的大街,是盛得滿滿藍得恍恍惚惚的大西洋。這裡是南太基,十九世紀中葉以前,這裡是漁人的迦太基帝國,世界捕鯨業的京城。一八四零年,全盛期的南太基點亮了大半個世界的蠟燭,那時,眼前的這港中,矗立七十艘三桅捕鯨船的幢幢帆影。在那以前,島上住著四個印第安部落。然後是十七世紀的教友派移民。然後有人用三十金鎊外加兩頂海狸帽子就把南太基買了下來。但那些都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了。闔上厚厚的,就統統給蓋起來了。不信,你可以去問大西洋,它一定藍成一種健忘的藍來,把一切一切賴得一干二淨。 “哪,你點的蛤蜊濃羹!”漿得挺硬的女侍的白衣裙遮住了港景。

食罷蛤羹,沿著已經醒透了的大街緩緩步回市中心,向島上唯一的租車行租到一輛敞篷汽車。那是一輛老克萊斯勒,車身高聳而輪廓魯鈍,一副方頭大耳的土相,敘起年資來,至少至少是一九五六、一九五七年以前的出品,可以當我那輛小道奇的舅公而有餘。只好付了五十元押金,跨上招搖的駕駛台,敧斜傾側,且吆且喝地一路闖出城去。 過了浸信會教堂,過了曾掀起荷蘭風的十七世紀老磨坊,老克萊斯勒轉進一條接一條的紅磚巷子。叢叢盛開的白薔薇紅玫瑰,從乳色的矮圍柵裡攀越出來,在蜘蛛吐絲的無風的晴朗裡,從容地,把上午釀得好香。更燦更爛的花簇,從淺青的斜屋頂上瀉落到籬門或夏廊,濺起多少浪沫。已經是九點多鐘了,還有好多紅頂白牆的漂亮樓房,賴在深邃的榆蔭裡不出來曬太陽。一出了橙子街,公路便豪闊地展開在沙岸,向司康賽那邊伸延過去。我向油門狠狠踩下,立刻召來長長的海風,自起潮的水面。沒遮攔的敞篷車在更沒遮攔的荒地上迎風而起,我的鬢髮,我的四肢百骸千萬個汗毛孔皆乘風而起,變成一隻怪狼狽的風箏。麥爾維爾所說一草成林的罕象,委實是誇張了。也許百年前確是如此,但眼前的海岸上,雖因島小風大高樹難生,在淺沼和窪地之間,仍有一蓬蓬的薊和矮灌木。沙地起伏成緩緩的土丘。除了一座遺世獨立的燈塔和幾堆為世所遺的蒼黑色塊壘,此外,便只有一片藍濛濛的虛無,名字叫大西洋,從此地一直虛無到歐洲。吞吐洋流的碩大海獸,仍在虛無的藍域中,噴灑水柱,對著太陽和月光和諾亞以前就是那樣子的星象。十九世紀似乎從未發生過,只是一個雄壯的謠言,麥爾維爾的玩笑開得太大了。魁怪客,塔士提哥,依希美爾和阿哈布船長。麥老鬍子啊,倒真像有那回事似的。

在純然的藍里浸了好久。天藍藍,海藍藍,發藍藍,眼藍藍,記憶亦藍藍鄉愁亦藍藍复藍藍。天是一個琺瑯蓋子,海是一個瓷釉盒子,將我蓋在裡面,要將我咒成一個藍瘋子,青其面而藍其牙,再掀開蓋子時,連我的母親也認不出是我了。我的心因荒涼而顫抖。台灣的太陽在水陸球的反面,等他來救我時,恐怕我已經藍入膏肓,且藍髮而死,連藍遺囑也未及留下。細沙岸上,曝著被鷗啄空了的鳀骸,連綿數里的腐魚腥臭。乃知死亡不必是黑色的。巴巴地從紐約趕到這荒島上來,沒有看到充塞乎天地之間的那座白鯨,沒有看到鼓潮驅浪的巨鯨隊,不,連一扇鯨尾都沒有看到,只撿到滿灣的小鳀屍骸。我遲來了一百多年。除非敲開一道藍色的門,觀海神於千尋之下,再也看不到十九世紀的捕鯨英雄了,再也看不到殉寶的海盜船,為童貞女皇開拓海疆的艦隊,看不見,滑膩而性感的雌人魚。海是最富的守財奴,永不洩露秘密的女巫。我遲來了好幾千年。

我看我還是回去的好。風漸起。浪漸起。那藍眼巫的咒語愈念愈兇了。何必調遣那麼多海裡的深闊,來威脅一個已夠荒涼的異鄉人?藍色的宇宙圍成三百六十度的隔絕,將一切都隔絕在藍的那邊,將我隔絕在藍的這邊,在一個既不古代也不現代的遺忘裡。因為古代已鎖在塔里,而我的祖國,已鎖在我胸中,肺結核一般鎖在我胸中。因為現代在高速而暈眩的紐約,食蟻獸吮人一般的紐約。因為你是不現實而且不成熟的,異鄉人,只為了崇拜一支男得充血的筆,一種雄厚如斧野獷如碑的風格,甘願在大西洋的水牢裡,做海神的一夕之囚。因為像那隻運斤手一樣,你也嗜伐嗜斬,總想向一面無表情的石壁上砍出自己的聲音來。因為像它一樣,你也罹了史詩的自大狂,幻想你必須飲海止渴嚼山充飢,幻想你的呼吸是神的氣候,且幻想你的幻想是現實。 敞篷車在藍色的吆喝聲中再度振翼,向南太基港。所有的浪全卷過來攔截。回程船票仍在我袋中,渡輪仍在港裡。這是越獄的唯一機會了。風漸小,浪漸不可聞。進了市區,在捕鯨業博物館前停下來,不熄引擎,任克萊斯勒喃喃訴苦如一隻大號的病貓。仍想在離去前再闖一次十九世紀的單行道。一跨進樑木枒杈的大陳列室,我的心膨脹起來。二十世紀被摒於門外。這是古鯨業史詩的資料室。百年前千年前的潮漲潮落,人與海的爭雄與巍巍黑獸群的肉搏,節奏鏗然起自每一件遺物。淚,從我的眶中溢出。淚是鹹的,淚是對海的一聲回答,說,我原自鹹中來我不能忘記。在吊空的帆索和錨鏈下走過去,在四分儀和六分儀之間,在三桅船的模型和航海日誌和單筒望遠鏡之間走過去,向一艘捕鯨快艇的真跡,耳際是十九世紀的風聲,是鱈角到好望角到南中國海的濤聲。我似乎呼吸著阿哈布船長呼吸過的恐怖和絕望的憤怒。昂起頭來,橫木板釘成的闊壁上,犀利的短漁叉排列成嚴厲的秩序,兩柄長鐵叉斜交而倚於其間。這是捕鯨人的兵器架。這些嗜血的兇手仍保持金屬敵意的沉默,錚錚钅從钅從的沉默,雖然它們熟悉擲叉手的膂力和孤注一擲的意志,熟悉山岳般黑色的驚惶和絕望,和十幾英畝的藍被搗成鼎沸的白的那種混亂。 在一片巨大的陰影下回過頭來,赫然,一柱史無前例的雙頭狼牙棒,頭下尾上地倒立著,阻我的去路,石灰色的匙形骨分峙在左右,交合處是柱的根部。目光攀柱而上,越過粗大的樑木,止於柱尖的屋頂。兩排巨齒深深地嵌在牙床裡,最低的齒間釘著一張硬卡片,上書:“世界最大鯨顎,長十八英尺,左右齒數各為二十三。雄鯨身長八十三英尺。”所以這便是魚類的砧板啊漁人萬劫不復的地獄門!塔土提哥們魁怪客們走過去便走不過來了。獨腳船長走過去便走不回來了。我走過來了可能走——渡輪的汽笛忽然響起,震動整個海港,而尤為重要的是,震破了藍眼巫咒語的效力,及時震斷了我的迷失和暈眩。大陸在砧板和地獄門的那邊喊我,未來的一切在門外等我。因為,汽笛又響了。南太基啊,我想我應該走了。 附註:南太基(Nantucket)是美國東北角馬薩諸塞州鱈岬之南的一個小島,長十四英里,寬三點五英里,距大陸約三十英里。十七世紀以迄十九世紀中葉,南太基一直是世界捕鯨業及製燭業中心之一。麥爾維爾(Herman Melville)的不朽巨著(Moby Dick)開卷數章即以該島為背景。一九六五年六月三十日,特去島上一遊,俾翻譯時,更能把握其氣氛。文中所引“南太基”一章各段,原系藝術效果的安排,因此頗有刪節,幸勿以譯文不全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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