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宗教哲學 禪宗與道家

第16章 八、道教

禪宗與道家 南怀瑾 13472 2018-03-20
我們為了時間等種種的困難,對於道家與道教的講述,只能擇其較為重要的,簡介十之一二,以供研究者的參考而已,如要求其精詳,非一二百萬言,不能以盡道家、道教與中國文化的內容。在開始的時候,已經講過形成道教的來源問題,歸納它有四個原因:(1)淵源於道家學術思想。 (2)發生於政治社會的演變。 (3)促進於外來宗教的刺激。 (4)基本於神秘學術的迷戀。關於第一個原因的內容大概,講到目前為止,暫且告一段落。如要從魏、晉以後,經隋、唐、宋、元、明、清的發展而講到現在,那就不勝其繁,短期無法結束,現在需要簡明扼要地講述第二個原因,以便暫做收場。 (一)漢末道教形成的因緣 如要了解兩漢道家的學術思想,如何一變而形成道教的原因,必須要留心春秋、戰國到秦、漢以來政治與社會的演變趨勢。當戰國時期,由六、七百年來的周代政權與封建政治制度,因為歷史現實環境的影響,與文化思想的轉變,春秋王制,幾已破壞無遺。由春秋到戰國末年,四百年間長期大小戰亂的結果,不但形成政局的一片紊亂,尤其以農業立國的社會經濟基礎,也已零落殆盡,我們衡之歷史的成例,第當長期戰爭的結果,果然可以造成若干青史留名的人物,但只是留給後人的憑弔啼噓而已,如在長期戰亂的當時,必致民窮才盡。我所謂的"民窮才盡",不僅是說社會的經濟崩潰,就是各種人才,也會因戰亂而一齊打光。大家都知道中國文化有名成語:"十年樹木,百年樹人。"真正人才的造就,確是需要經濟穩定的社會背景做土壤,以長治久安的文化背景做肥料,才能培養得出來,然而每每累積若干年代,培養出各地的人才精英,算不定就在一個勝利,或一個失敗的戰爭中,隨流而沒。大家都知道,當戰國時期的吳、越戰爭中,在歷史上留下兩句名言,那就是越國的"十年生聚,十年教訓。"可是,這兩句話的真正價值;只能用在戰爭的兵源養成方面,卻不能完全適合於長期建國的功效上面,中國人對於歷史人物的經驗之談,卻有"老成謀國"與"英雄出少年"兩句尖銳對立的名言,確是缺一不可的明訓。

在春秋、戰國之間百餘年中,自老子、孔子、墨子、莊子、孟子等人物,各自建立闡揚他們的學說思想以後,後起之秀,大多傳習相仍,反不如其初也。到了戰國末期,老、莊的思想,人於道家,他們學術精神,便成為介乎人世出世之間,可以出世,也可以人世的指導原則。孔、孟的思想,卻在一般知識分子中,紮下根基,完全趨向人世為人,做為精神行為的標準。至於墨子,開始出於道術,終而介乎道、儒之間而別走一路,遂與燕、趙、秦、晉的遊俠精神結合,逐漸形成平民與貴戚社會之間特殊社會的變相。到了秦始皇蓄意併吞六國,要想達到統一局面的前期,天下才智勇力之士,都集中於縱橫謀略的途徑,競相奔走權門以謀取功名,可是,到了最後,如蘇秦、張儀一流的人物,也已逐漸減少,只有如李斯一流,便已足當大任,那得再能有向上一路的人才產生呢?但是坐議立談,號稱為儒家的儒生,與拔劍而起,介乎道、墨之間的遊俠,仍能在一般社會中,隱然具有作用,所以在李斯的朋友韓非的觀念中,便提出:"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的忌諱言論了。然而韓非果然看到了這種民間社會風氣的趨勢,但是他不知道造成時代風氣的原因何在?更不知道這是只能疏導,不可遏止的大勢所趨,他公然犯時代趨勢的大忌,要想一一繩之於法,即使不遭李斯等人的所嫉而早死,縱然得志行法,也必會遭遇到猶如商鞅的結果。後來秦始皇用嚴刑峻法,罷斥儒、墨(俠),而治新興的天下,但終以嚴刑峻法,而為儒、快合作的新興力量所推翻。總之,此中大有玄微,而存有歷史政治哲學的妙用,希望學者自己留心去研究發掘。

漢興以來,自劉邦平定天下稱帝的初期,儒生因有住王興治之功,已經在政治上占得一席重要的地位,以後只需"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便可立身仕途,自有進身之路,所以在朝廷與儒士之間,彼此相處,已很融洽。而在社會遊俠方面,還是隱然存在著東西南北等五道的潛在力量;如朱家、季布一流,為彰明較著的人物,其餘,默默無聞於草澤之間,安分於法外的,還是不少。可是漢高祖起自民間,他自己也來自遊俠群中,深知彼此相處無事之道,所以終漢高之世,特殊社會的遊俠分子,對於漢高,甚之,還有深厚的好感與擁護的熱情。到了高級公子哥兒的太子出身的漢武帝手裡,便完全不同了,漢武帝不像他的曾祖父劉邦那樣豁達世故,對於民間社會的遊俠,大有厭惡的心理,所以他會公然地殺掉郭解,以立其威信,但是遊俠中人,也從此寒心隱通,漸漸便與道家者流互通聲氣,形成西漢末年亂源的力量。到了東漢末代,因為歷史社會的演變趨勢,簡直變本加厲,便與方外的道士合流,造成漢末三國初期,借用旁門左道以稱兵倡亂的形勢了。

其次,便是兩漢儒生進入仕途後,所造成的權門閥閱的門第風氣,到了東漢時期,權門閥閱,聲氣相通,就以清議榆揚為手段,而霸占了漢末的選舉取士的要津,使有才氣的真才實學之士,既不肯巴結權勢,又不屑於奔競宦途與學閥之間,便退而隱遁,走入介乎人世與出世之間的道家路線,逐漸形成漢代社會,另有遠處方外道士的一群形態。東漢末期這些方外的道士群,已具有後來佛教傳入以後,出家為僧的比丘,與印度婆羅門教士的雛形,他們的思想精神,大半是有所激發,或遺憾人生世事而致此,相同於週、秦以前的"隱士"思想。至於唐、宋以後,佛教出家的男女僧眾,與道教出家的男女道士,已經普遍存在,等於是法定所公認的遺世而獨立者,既不完全受帝王政制的約束,只在普通法律以外,另有其合法的地位;在中國歷史上,自南北朝、隋、唐以後,僧道不拜帝王,只須長揖為敬的儀禮,已經成為不必明文規定的慣例。因此,過去所走高隱遠蹈的路線,到了唐、宋以後,不須再有迂迴,只要退避現實,進入佛教為僧,或道教做道士,便可笑傲山林,把玩風月,遠離時累了。所以宋代王安石說的,五代的傑出人才,大都人於禪林,不與世事的論調,也是大有道理的。東漢未期的朝野社會,當然有許多累積的原因,造成三國時期的亂離局面,但我們現在站在道教立場來講,只簡單扼要地舉出上面一二個因素,藉以說明自張道陵所創初期道教的雛形——五斗米道的經過,實是兩漢以來讀書知識分子,受到時代社會環境的刺激,因此而起為無言的抗爭,便建立他們自己精神王國的道教了。

張道陵,在東漢末期,本來也是一個讀書分子,因為不得志於當世,便客居於四川,後來他學道於鵲鳴山中,有了心得,便自造作道書,開創畫符念咒道教符籙派的先聲。陳壽在《三國志·張魯傳》中,很含糊地說:"祖父陵客蜀,學道鵠鳴山中,造作道書,以惑百姓。受道者,出五斗米,故世號米賊。陵死,子衡行其道。衡死,魯復行之。益州牧劉焉,以魯為督義司馬,與別部司馬張修,將兵擊漢中太守蘇固,魯遂襲修殺之,奪其眾焉。""子灣代立,以魯不順,盡殺魯母家室,魯遂據漢中,以鬼道教民,自號師君。"我們讀了《三國志》有關於張道陵與他的孫子張魯的記述,對於張道陵一系道教的起源,在宗教史上,並無宗教神聖光榮的一面,甚之,只有使人鄙視;當然,關於五斗米道的學術內容,陳壽是外行人,沒有詳細提起,可能也根本無法了解,他說到張魯秉承他祖父張道陵的遺教,是以"鬼道教民",那倒是五斗米道符籙派的事實,因為這一派的符咒,都是用於驅神役鬼的作用上,對於形而上道方面,並不高明。我常懷疑,週、秦之際方士修煉的方術,以及秦、漢以後,道教符籙的興盛,是否都有與印度婆羅門教,與瑜伽術派的法術互相影響,實在很難斷言;而印度婆羅門的沙門(出家人),在秦始皇時代,已經與中國通往來,那是有資料可查的事實,而且符籙的形態,有若干與上古梵文的寫法,大有相同之處,可是這些問題,暫時也把它算在題外文章,不去管它。我們再看張魯當時在漢中所行"以鬼道教民"的地方政治形態,卻是中國的政治史上,漢末地方宗教政治之研究的好資料,也就是我在前面所說的漢末政治與道教,由於秦、漢的遊俠精神,與兩漢不滿現狀的逃世方外之士相結合,造成建立精神王國道教的說明。如《三國志》所說,張魯在漢中的鬼道治民情形:"其來學道者,初皆名鬼卒。受本道已,信號祭酒,各領部眾。多者為治頭大祭酒,皆教以誠信不欺詐,有病自首其過,大都與黃巾相似。諸祭酒皆作義舍,如今之亭傳。又置義米肉,懸於義舍。行路者,量腹取足。若過多,鬼道輒病之。犯法者,三原然後乃行刑。不置長吏,皆以祭酒為治民。民夷便樂之。雄據巴漢,垂三十年。"後來張魯的地方治權,被曹操打垮,他投降了,拜為鎮南將軍,曹操待以客禮,"封間中侯,邑萬戶。封魯五子及閻圃等,皆為列侯。為子彭祖取魯女。魯薨,諡之曰原侯。子富嗣。"我們看了張魯實行五斗米道的簡短歷史,實在非常有趣而滑稽,足以反映三國當時地方政治紊亂的怪現象,但是他比黃巾張角號召起義的太平道,卻大有高明之處。如果陳壽所記的都是事實,那麼,張魯在漢中實行宗教性的地方政治,倒有近似"無為"之化,卻能稍有合於道德的措施。陳壽著《三國志》的見地與歷史筆法,當然遠不及於司馬遷,但是,他在張魯等傳記末了的評語,卻也中肯,如說:"公孫瓚保京,坐待夷滅。度(公孫度)殘暴雨不節。淵(公孫淵)仍業以載兇。只足覆其族也。陶謙昏亂而憂死。張楊授首於臣下。皆擁據州郡,曾匹夫之不若,固無可論者也。燕(張燕)、繡(張繡)、魯(張魯),舍群盜,列功臣,去危亡,保宗耙,則於彼為愈焉。"他說張魯等人,倒能夠逆取順守,得保祖先子孫的宗祀,在當時群盜如毛,都是有始無終的亂世當中,比較起來,的確算是傑出的人物。然而陳壽還見不到張魯後世的子孫族類,竟能南遷於江西,歷宋、元以後,受朝野的尊敬,成為龍虎山正一派的張天師世家,累世備受寵封,可與山東曲阜的孔子世家相提並論,都成為中國文化世家巨室的特殊家世,一豈非他的先世張道陵的道術,應有豐功陰德的餘蔭,才能如此嗎?

陳壽著的《三國志》,自有陳壽的立場和主觀,他筆下所述說的張道陵,等於是以"假道為騙"的術士,相反地,在葛洪所著的《神仙傳》中,便不同於陳壽的記載了。 如說: 張道陵者,沛國人也。本太學書生,博通五經。晚乃歎曰:此無益於年命,送學長生之道,得黃帝九鼎丹法。欲合之,用藥皆靡費錢帛。陵家素貧,欲治生,營田牧畜,非己所長,乃不就。聞蜀人多純厚,易可教化,且多名山,乃與弟子入蜀,住鶴鳴山,著作道書二十四篇。乃精思煉志。忽有天人下,千乘萬騎,金車羽蓋,驂龍駕虎,不可勝數,或自稱柱下史。或稱東海小童。乃授陵以新出正一明威之道。陵受之,能治病,於是百姓翕然奉事之以為師,弟子戶至數万,即立祭酒,分領其戶,有如官長。並立條製,使諸弟子隨事輸出米絹器物、紙筆、樵薪、什物等。領人修復道路,不修復者,皆使疾病。縣有應治橋道。於是百姓斬草除涵,無所不為,皆出其意。而患者不知是陵所造,將為此文從天上下也。

我們看了葛洪所寫的記載,便可了解陳壽記述張道陵的事實,不但簡要不詳,而且是有立場和成見的。張道陵的正一明威道術,到了晉朝,更有擴展,晉室的名公巨卿,朝野大族,都有信奉此道,例如王、謝等巨室,也都歷世信奉不衰,以書法著名的王羲之,便是此道中的分子。所以他手寫《黃庭經》,並不是專為習字而好玩的。 此外,我們再看葛洪所載張道陵在四川施行的教化,依照歷史文化的功績觀念來講,便會覺得他與文翁化蜀,同樣具有文化教育上的價值。 如說: "陵又欲以廉恥治人,不喜施刑罰。乃立條製,使有疾病者,皆疏記生身已來所犯之事,乃手書投水中,與神明共盟約,不得複犯法,當以身死為約。於是百姓計念,邂逅疾病,輒當首過。一則得愈,二使羞慚,不敢重犯,且畏天地而改。從此之後,所違犯者,皆改為善矣。"

在這段的記載裡,述說張道陵化民成俗的方針,在於人人自覺自治,重廉恥,畏天命,行善舉為其重點,根據道家思想的"為政不在多言",唯重實行的原則,那麼,張道陵這種措施,又何嘗是不對呢?陳壽所謂"故世號米賊",是從曹魏政權的立場,因襲治權的正統觀念而來,並不全足取信。其次,關於張道陵個人修煉道術的經過。 如說: 陵乃多得財物,以市合丹。丹成,服半劑,不願即升天也。乃能分形作數十人……行氣服食,故用仙法,亦無以易。故陵語諸人曰:爾輩多俗態未除,不能棄世,正可得吾行氣、導引、房中之事,或可得服食草木,數百歲之方耳。其有九鼎大要,唯付王長。而後合有一人,從東方來,當得之。此人必以正月七日,日中到。具說長短形狀。至時,果有趙異者,從東方來,生平原相,見其形貌,一如陵所說。陵乃七度試異,皆過,乃授昇丹經。

這是說明張道陵所修煉的神仙道術,仍以外金丹的丹藥為主,以服氣、導引、房中等的內丹修煉的助伴,最後,仍以九鼎大要等道法的指歸。 至於所說七次試驗趙昇的道心,然後授以神仙道術,正是後世妄求學仙者先立道德根基的榜樣,如說: 七試者:第一試昇:到門不為通,使人辱罵四十餘日,露宿不去,乃納之。第二:使昇於草中守黍驅獸,暮遣美女非常,託言遠行過寄宿,與昇接床。明日又稱腳痛不去,遂留數日,亦復調戲,昇終不失正。第三試昇:行道忽見遺金三十瓶,昇乃走過不取。第四試昇:令入山採薪,三虎交前,咬昇衣服,惟不傷身。昇不恐,顏色不變,謂虎曰:我道士耳,少年不為非,故不遠千里,來事神師,求長生之道,汝何以爾也?豈非山鬼使汝來試我乎?須臾,虎乃起去。第五試昇:於市買十餘匹絹,付值訖,而絹主誣之雲:未得。昇乃脫己衣,買絹而償之,殊無憚色。第六試昇:守田谷,有一人往叩頭乞食,衣掌破弊,面目塵垢,身體瘡膿,臭穢可憎。昇愴然為之動容,解衣衣之,以私糧設食,又以私米遺之。第七試:陵將諸弟子登雲台絕岩之上,下有一桃樹,如人臂,傍生石壁,下臨不測之淵,桃大有實。陵謂諸弟子曰:有人能得此桃實,當告以道要。於時伏而窺之者,三百餘人,股戰流汗,無政久臨視之者,莫不卻退而還,謝不能得。昇一人乃曰:神之所護,何險之有,有聖師在此,終不使吾死於谷中耳。師有數者,必是此桃有可得之理故耳。乃從上自挪,投樹上,足不磋跌,取挑實滿懷。而石壁險峻,無所攀緣,不能得退。於是乃以挑一一擲上,正得二百二顆。陵得而分賜諸弟子各一,陵自食留一以待異。陵乃以手引昇,眾視之,見陵臂長三十丈,引昇,昇忽然來還。乃以向所留桃與之。食畢,臨乃臨谷上,笑而言曰:趙異心自正,能投樹上,足不蹉跌。吾今欲自試投下,當應得大桃也。眾人皆諫,惟異與王長嘿然。陵遂投空,不落桃上,失陵所在。四方皆仰,上則連天,下則無底,往無道路,莫不驚嘆悲涕。惟昇、長二人,良久乃相謂曰:師則父也,自投於不測之崖,吾何以自安!乃倒投身而下,正墮陵前。見陵坐局腳床,斗帳中,見昇、長二人,笑曰:吾知汝來。乃授二人道畢。三日,乃還歸,治舊舍,諸弟子驚悲不息。后陵與昇、長二人,皆白日沖天而去。眾弟子仰視之,久乃沒於去霄也。初陵入蜀山,合丹半劑,雖未衝舉,已成地仙,故欲化作七試以度趙昇,乃如其志也。

我們讀了葛洪所寫這段張道陵授受道術的傳記,對於一般妄求長生不老之方的人士,應知有所反省。須知道家與道教所標榜的神仙可學,必以立德為先。後世的人,以價值觀念的小忠小勤,輕心慢心的意氣用事,妄求出世超人的道術,豈非緣木而求魚,哪有這種便宜的事呢?如果神仙不可學,就憑這種做人的德行為榜樣,以此為人處事,亦正是儒家所謂大人君子的風規,這樣的教化,又何嘗有害世道人心呢?拚命大罵其為異端不可學,似乎有欠公允。我們非常簡略地介紹了漢末道教形成的前因後果,便可大概了解秦、漢以後政治社會演變的關係,由道家思想促成道教建立的先聲。 (二)魏晉以後的道家與道教 我們初步了解了漢末的學術情況,與社會人心逃避現實的趨向,促使道家形成道教的情形,然後再來研究魏、晉人對於學術思想轉變的跡象,就有脈絡可循,不致憑空臆度了。漢末時期,朝野上下,受到政治、經濟、軍事種種的激盪,社會的不安,隨時隨地呈現一片紊亂,因此應運而生的新創各種道術信仰,便能普遍傳開,深入各個階層,加上黠者利用遊俠與知識分子不滿現實的情緒,縱橫牽扯,一拍即合,就形成三國時代的局面了。我們想要了解歷史文化的演變,必然不要忘記時代背景的影響,所以要講魏、晉時期的學術思想,必須要追踪東漢未期學術思想的情況,然後才能了解魏、晉學術思想的原因。

我在講述佛教與中國文化的因緣中,曾經講到影響時代學術思想的重心,在於當權執政者的領導作風,當漢末及曹魏執政的先後階段,傳習儒家的經學,紹述孔、孟的遺教,除如鄭玄、盧植等少數的大儒,稍具規模以外,一般所謂儒生者,都以文學見長。如王粲等人,醉心於辭章的意境,其餘濟濟多士,大多從事於救亡圖存的時事,或奔競於當世功名的途徑,即使從事學術思想,也都以見用於現實的世務為主,如研究科學而哲學的易經像數之學,也只有少數有誌之士,肯在業餘作部分專長的研究,如鄭玄的交辰,費直、荀爽的升降,虞翻的納甲等有數幾人而已。此外,如華佗的醫道,管輅的術數,尚有正統道家的遺風,至於以道家法術見長,如於吉、左慈等人,雖然名動公卿,影響人心至巨,但到底不能見重於士林,由此而知由漢末到三國時期,學術思想界的情形,正同當世的時事是一樣的紊亂。 曹魏時代,因曹氏父子擅長文學的關係,幃幄中的文士,亦多以文學見長,對於義理學術的探求,已經減色,到了魏、晉轉移的階段,少年貴冑的世家公子,如何晏、王弼之流,既不能做絮靜精微的學問工夫,又不能疏通知遠,於是,僅於思而不學的心得之下,便以老、莊思想來解釋;不但易經漢學傳承的原意,由此喪失,即如老、莊的思想,也從此大為變質。加以名公巨卿,世家大族們對於時勢國事,有心挽救而無力挽回,就與當時一般名士們群居終日,手把塵尾,清談玄理以逃避現實,等於任何一個世紀末期的人,趨向聲色歌舞、醇酒美人、玩牌跳舞,是同為時代頹廢的心理作用,因此以、《老子》、為主的三玄之學,便應運而興,所謂清談與三玄,便是如此這般所造成。恰當那個學術思想中心無主的時代,又加西域佛學的名僧居士們,如支謙、支適等人,開始源源東來,灌輸般若談空,講論"神我""涅槃"的思想,蔚為一時的風氣。在另一方面,受到衰亂頹風的影響,故作曠達而流於疏狂,如嵇康、阮籍、山濤、劉伶等人,便是受到這種世風刺激的犧牲者。 然而魏、晉之際,除了這般人物,足以影響時代的風氣以外,其他講究學問德業,從事挽救世道人心的工作者,難道真正無人嗎?這又不然,人間世事,本來就如自然物理一樣,有了黑暗,自然也有光明,有正的一面,當然也有反的一面。魏、晉時期,從事挽救世風的人物,大多走入道家與道教的路線,例如三國時期張道陵的創教以外,便有南方的許遜(族陽),在江西創建淨明忠孝教,內用道家、儒家修身敦品立行的傳統精神,外用符籙等法術,做為積功累德的修道基礎,他的遺風流澤,覆蔭千餘年以下,成為魏、晉以後南方道教的開建者,也就是唐、宋以後,廬山道術一派的淵源,江西南昌道教勝地的萬壽宮,便是為許旌陽而立的千秋廟祀。據道教的傳達,許族陽一派的道術,是帶家室同修,不必離塵出俗的法派,所以相傳許真人道成之日,全家大小,都拔宅飛升,儼然犬吠雲中,成為富貴神仙的榜樣。其實,許族陽的德業,除如道教所說的術妙通神以外,他的最大的功德,就是對江西及三江上游水利的開發與建設,的確留有極大的功勞,雖然不及秦代李冰父子開建都江堰的源遠流長,但澤及南方,誠為不可泯滅的事實,據黃元吉所寫的許真君傳記,我們簡擇它的要點,稍作介紹: 如說: 真君姓許氏,名遜,字敬之。曾祖琰。祖父玉。父肅。世為許昌人,高節不仕,穎陽由之後也,父漢末,避地於豫章之南昌,因家焉。吳赤烏二年己未,母夫人夢金鳳銜珠,墜於帳中,因是有娠而生真君焉。生而穎悟,姿容秀偉。少小通疏,與物無忤。嘗從獵,射一囗鹿,中之,子墮,鹿母猶顧舐之,未竟而斃。因感悟,即折棄弓矢,克意為學。博通經史,明天文、地理、律曆、五行、讖緯之書。尤嗜神仙修煉之術,頗臻其妙,問西安吳猛得至人丁義神方,乃往師之,悉傳其秘。遂與郭璞訪名山,求善地,為棲真之所。得逍遙金氏宅,這徙居之。日以修煉為事,不求聞達。鄉黨化其孝友。交遊服其德義……乃於太康元年,起為蜀旌陽令。時年四十二。視事之初,誡吏臀去貪鄙,除煩細,脫囚縶,悉開諭以道教忠孝慈仁忍慎勤儉,吏民忱服,咸願自新……蜀民為之謠曰:人無竊盜,吏無好欺,我君活人,病無能為。真君知晉室將亂,乃棄官東歸。民感惠贏糧而送者蔽野,有至千里始還者,有隨至其家願服役不返者。乃於宅東之隙地,結茅以居,狀如營壘,多改氏族以從真君之姓,故號許家營焉。 ……真君生於吳大帝赤烏二年己未正月二十八日,住世一百三十六年。凡來參學淨明弟子,皆尊之曰道師君。真君既飛升之後,里人與其族孫,簡就其地立飼。 ……隋煬帝時,焚修中輟。唐永淳中,天師胡惠超重興建立。明皇尤如宣奉。宋朝太宗、真宗、仁宗皆賜御書,改賜額日玉隆。仍禁名山樵採,蠲租賦。政和二年,徽宗降玉冊,上尊號日神功妙濟真君。正和六年,改觀為官,仍加萬壽二字。 ……元成宗皇帝,加封號日至道玄應神功妙濟真君。 我們了解了許旌陽與魏、晉之間關於南方道教開建的簡略情況,便可知道從東漢到三國時期,中國朝野學術思想的趨向,以及民間社會風氣轉變的情形。所以張道陵創建教雛形於桓帝、靈帝之際,黠狡者便利用它的作法,在民間紛紛成立各種道門,如黃巾張角等利用太平道而作亂、開三國紊亂局面的先河。但在魏、晉之際,在南方吳、蜀之間,又另有許族陽一派淨明忠孝教的發展,綜合傳統文化儒、道兩家的精神,建立即在人間,由積功累德的善行昇華,而成為天上神仙的超人境界,其功誠不可滅,豈可獨以歷史記載中的片面之辭,認為魏、晉學術,唯有清談玄學足以代表嗎? 此外,如與許族陽同學的郭璞,發展易經像數、納甲、及五行之理,對於地球物理的研究,開創後世地理(也有專稱為堪輿)佔驗學術的先聲,可惜他德業的成就,不及他的同學許族陽,立身的方針,又不及葛洪的自處,後世學道家學術,流入江湖之輩,都同有犯了郭璞的錯誤。葛洪研究神仙丹道,著作《抱朴子》,概括內養精神、服氣、煉氣、丹砂、服藥、符籙等道家傳統的學術,外涉用世之學,包括政治哲學原理,以及為人處世的規範等等,都足以垂範千古,富有科學、哲學的寶貴價值。如抱朴子的自序說: 道士弘博洽聞者寡,而意斷妄說者眾。至於時有好事者,欲有所修為,倉卒不知所以。而意之所疑,又無足諮。今為此書,粗舉長生之理。其至妙者,不得宣之於翰墨。蓋粗言較略,以示一隅,冀悱憤之徒,省之可以思過半矣。豈謂暗塞,必能窮微暢遠乎?聊論其所先覺者耳洩儒徒知服膺週、孔,莫信神仙之書,不但大而笑之,又將謗毀真正。故予所著子言黃白之事,名日內篇。其餘駁難通,釋名日外篇。 據《晉書·葛洪傳》所載,他除著作有《抱朴子》一百十六篇外,還有碑誄詩賦百卷,移檄章表三十卷,、《良吏》、《隱逸》、《集異》等傳各十卷。又抄五經史漢百家之言,方伎雜事三百一十卷,《金匾藥方》一百卷,《肘後要急方》四卷。又云:。 洪博聞深洽,江左絕倫。著述篇章,富於班馬。又精辯玄賾,析理入微。 我們試讀修撰《晉書》的唐代大儒房玄齡等人,對於郭璞與葛洪兩人的中肯評語。如說: 景純(郭璞)篤志綈緗,洽聞強記。在異書而畢綜,瞻往滯而咸釋。惰源秀逸,思業離奇。襲文雅於西朝,振辭鋒於南夏。為中興才學之宗矣。夫語怪徵神,伎成則賤。前修貽訓,鄙乎茲道。景純之探策定數,考往知來,邁京管於前圖,軼梓灶於遐篆。而官微於世,禮薄於時。區區然寄客傲以申懷,斯亦伎成之累也。若乃大塊流形,玄天賦命。吉凶修短,定乎自然。雖稽像或通,而厭勝難恃。禀之有在,必也無差。自可居常待終,頹心委運。何至街刀被發,遑遑於幽穢之間哉!晚抗忠言,無救王敦之道。初慚智免,竟斃山宗之謀。仲尼所謂:攻乎異端,斯害也已。悲夫! 至於對葛洪個人的評語,卻說:"稚川(葛洪)束髮從師。老而忘倦。纟由奇冊府,總百代之遺編。紀化仙都,窮九丹之秘術。謝浮榮而捐雜藝。賤尺寶而貴分陰。遊德棲真,超然事外。全生之道,其最優乎?"我們只要讀了魏、晉以後,神仙傳中的人物,如郭璞、葛洪的傳記及其評語,便可了解後代的人所謂:"英雄到老皆歸佛","未有神仙不讀書"真正含義的道理了。 簡單扼要地了解了漢末、魏、晉以來,由道家學術思想形成道教的大勢,便可明白道教在北魏擴大建立的趨勢,及其前因後果了。由魏、晉學術思想遺風的影響,到了北朝的北魏時期,自然更加崇尚玄奇,又因北魏政權是崛起西北的邊陲氏族,當然很容易接受佛教文化的思想,由於當權執政者的信仰,風氣所及,遂至於朝野奉行。如果從中國佛教發展史的立場來看,北魏對於弘揚佛教的史實與功跡,應當極其重要,但在北魏太祖、世祖的階段,道教也隨佛教之後,勃然而興。而且綜羅漢末張道陵、許旌陽等道教同異的道術,另成一格而別創規模,成為初唐正式建立道教的張本,其中得力分子,便是道士寇謙之,及其信受弟子魏國的權臣崔浩所造成。關於寇謙之的學道,大有如張道陵經歷的事蹟,他的弘揚建立道教的經過,卻因崔浩的推薦,當時便受魏國的封浩,以天師的姿態出場,大展其法術。後來北魏武帝一度摧毀佛教,在佛教史上,便將所有罪過,都記在寇謙之與崔浩的頭上,其實,寇謙之對於當時滅佛滅僧的措施,並不完全贊同,崔浩弄權,主張滅佛,那倒真是事實。不過,據《魏書》的史料,崔浩本人,不但不信佛教,同時也不相信真正的老子遺教與遺文,他自己是一個讀書不多,而喜歡玩弄陰陽、五行、術數的人物,自比為張良,對於真正佛、道的精神,可謂一竅不通,所以便造成當時歷史上的宗教慘案。如欲研究北魏時期,道教建立的大略情形,可讀《魏書》一一釋老志、崔治傳,及道教《歷世真仙體道通鑑》中的寇謙之傳,與佛教《佛祖歷代通載》中有關的資料,大約可以思過半矣。 1.唐代的道教 道教真正建立的階段,根據史實的資料,當以唐太宗建國的時期為準。唐太宗立國之初,由於傳統宗法思想的觀念,要拉出一個名垂萬古,而天下人人都知其德業的遠祖做炫耀,便晉封老子李耳為道教的教主,確定其尊稱為太上老君。並且正式命令天下,以道教為國教,位居佛教之先,後來雖然引起佛教徒們一度的爭辯,但始終不變道、佛地位次序的成命,儘管他在信仰上,是傾向於佛教的學術思想,但在中國人傳統觀念的祖宗信念中,仍然不變其初衷,這是中國文化的特質之一,也是中華民族傳統思想特點的長處。所以其他外來宗教,要想完全採用宗教信仰來推翻中國人的祖宗傳統精神,違反以孝道治天下的思想,那是既愚且蠢,違背原則的作為,結果恐其難有太好的收穫。我們論唐代的文化思想,固然不要忘記佛教與禪宗,但是要了解中國文化的精神,自唐代以後,便確定以儒、釋、道三家並稱的源流,一直傳到近代為止,道教與道家,的確佔有相當重要的地位。所以唐代的文學、小說、藝術、工業、建築、日常生活等等,許多都是道、禪合壁的成品,不可舉一而偏廢其他。簡單扼要地說,詩人如李白的作品,便是道家神仙思想的氣質,杜甫是儒雅風流的正統,王維以佛學的成分為重,其餘諸詩人,不歸於佛,即歸於道,否則,便是儒、佛、道混合,難以嚴加分別的綜合體。 唐代道、佛風氣的隆盛,影響唐代文化非常巨大而普及,但是人事物理的因果,必然自相互為因緣,因為唐代文化在時間歷史上,乃綜羅秦、漢以下的所長;在空間上,是融會中國、印度、阿拉伯的物質,所以它的雄渾博大,幾乎有遠邁秦、漢的趨勢。道教在這樣的一個時代中,正式建立它的宗綱,混合週、秦之際,陰陽、老、莊、儒、墨、兵、農、法、雜等等家的學術,抄襲佛教密宗修法與婆羅門教的方法,一概歸入道教的醮壇,蒙上道袍法服,披髮仗劍,口誦真言咒語,驅神役鬼以炫耀它的宗門,這便是它受到唐代博大文化影響的結果。同時終唐代三、四百年之間,道教本身,產生正反兩個特殊人物,成為完成道教建設的兩支生力軍。 (1)是晚唐時代的呂岩侶純陽)。 (2)是唐末五代的杜光庭。呂純陽從道家正統修煉神仙丹道的途徑,吸收魏、晉以後而至隋、唐之間,佛家禪宗修養的長處,建立唐代以後丹道修煉的中心體系,永為世法,使道教在後世的價值,為之提升不少,同時也使道家學術思想,普遍流傳到中國民間社會,乃至後來宏揚到亞洲各地區,也都是他的功勞。杜光庭在西蜀,力排佛學,篤信道教,除了收集有關道術的遺書以外,又自動偽造很多的道書,以充實道教的內容,所以後世稱人師心自用,亂造的文字,便有"杜撰"的稱謂。但自唐到五代以後,道教思想內容,純粹研究自然物理功能的變化,而推及人能變化成仙的理論,最著名而最難研究的,便有譚峭的《化書》,亦名《譚子化書》。其次,設想以人力的修為,吸收太陽光能,變化生理氣質,想要利用人生血肉的身體,變為光能而飛升直達太陽、月亮之中的,便有道教的《日月奔磷經》的思想產生,後世所謂修道的神仙,吸收B精月華的作用,便由此而來。不管這種虛幻的理想,是否可能成為事實,但人要向太空追究的理想,和尋求太陽能和月亮究竟的觀念,在中國的學術思想中,早已淵源在三千年以上,直到唐代,才有這種正式追求方術的出現,凡是科學家的理想,開始都如兒戲,為什麼我們忘記了自己祖先的兒戲,而不反省警覺,豈非怪事嗎? 2.宋元明清的道教 宋元明清的道教,它的本質,雖然依循唐代道教的源流而來,但是宗派的分立,與正邪混雜的演變,卻大有異同,唯限於時間,不能一一詳細分述。宋代的道教,因為未真宗開始利用宗教信仰,來掩飾在軍事、政治、外交上種種失敗的恥屏,便奠定後來徽宗、欽宗迷信假道士們的謊言,至於國破家亡的後果。總之,我們要記住中國文化一個不易的原則,要講治國、平天下之道,就不能專以宗教來搞政治,從為政的立場而言,宗教僅為輔導治化的一端,如果專以宗教而言治道,鑑之漢、唐、宋、元、明、清的經驗,就未有不敗的先例。如漢末三國時期的黃巾張角,宋、元之間白蓮教的韓山童,清代的太平天國與紅燈照、義和團等等,都是歷史的殷鑑。但從純粹的道教立場而言,這些得失是非,與正統的道家學術思想,以及道教本身,概不負責,只在領導者睿智的揀擇而已。而道教在宋代,因為宋徽宗的提倡,卻完成了一件學術上的大事,那便是張君房遴選道教的舊藏道書,分門別類,編輯一部《雲芨七讖》,成為研究道教學術不世的寶典。 當南、北宋之際,在中國西北部與北方河朔之間,正當夏、遼、金的勢力,互相消長的時期,王重陽在陝西開創全真道,再由他弟子邱長春的繼續宣揚,便普及於山東、河北之間,而建立道教全真派的門庭,明、清以後,成為道教北派主流龍門派的根源。當元朝崛起蒙古,成吉思汗遠征印度邊境的時期,他為了邱長春,曾經派兵通過西夏,到山東來請邱長春,間關萬里,遠出沙漠,在印度北方的邊境見面,後來便給邱長春以鋼符鐵券,做為信守的契約。當元兵進入中國,凡持有全真道的信符,可以免除殺戮與劫掠,這事是否為邱長春在事前有先見之明,或後人有指他為漢奸的嫌疑,實在不可亂下斷語,總之,這是中國文化宗教史上的一個大案,暫時無法多講。但在《元史》,以及元相耶律楚村遺留的資料上,對於邱長春,並無多大的好感,所以有人懷疑邱長春及全真道的價值。其實,所謂全真道的內容,是因襲宋、元以來禪宗的心法,配合丹道家主張清靜專修的方法,它雖然屬於道教的門派,實是融會儒、佛、道三家精神的新興道術,至於它的作為,是因邊陲氏族入侵中原的變亂階段當中,民族文化意識,受到重大的刺激,因此形成新興的教派,暗中在作振衰起弊的工作。但是元朝帝室政權,本來就無文化的根基,後來成吉思汗崛起塞外以後,從上到下,自始至終,便以佛教的密宗學術思想做為重心,耶律楚村不但篤信密法,而且為鼎力維護佛教的重臣,同時他又學習北方的禪宗,為其中的能手,所以他對於邱長春等全真道的觀念,不但在政治關係上,當然互相對立,就在宗教的信仰上,也自然視為敵對,我們只要仔細研究《元史》中有關於佛、道兩家文化思想互爭雄長的情形,便可了然於胸了。 明代的道教,與明朝帝室政權的關係,鬧過許多歷史性的丑劇,其間功過是非,一言難盡,在道教本身而言,卻有兩件劃時代的大事,具有特別的價值。 (1)便是永樂時代,完成《道藏》的修輯。將漢、唐以來所有關於道教、道家的書籍、經典,仿照沸教《大藏經》的組織,構成三洞(洞真、洞元、洞神)、四輔(太元、太平、太清、正一),十二類(本義、神符、玉塊、靈圖、譜錄、戒律、威儀、方法、眾術、記傳、讚頌、表奏),成為完整保留中國道家傳統文化的一部巨著,其中收羅的豐富,內容的龐雜,實在多足觀者,雖然選材不夠嚴謹,內容太多支離,但道家與道教的本身,本來就是如此復雜,如非窮畢生精力,集思廣益以類別繁蕪,恐怕誰也無法能夠對它清理出具體的系統。 (2)便是修煉神仙的丹道學派,從宋、元以後,如萬派朝宗一樣,都歸元宗奉唐代仙人呂純陽為祖師,到了宋代張紫陽、白玉蟾以後,被稱為丹道南宗正脈以來,再到明末清初之間,複分為四派,其中主要的南宗北派;以張紫陽為主的,稱為南宗丹法,含有單修性命,與性命雙修,乃至男女夫婦合藉雙修的法派。北派,當然以元初邱長春的全真道為主,主張清靜專修的丹法。西派以李涵虛為主,認為直接傳承呂純陽的丹法,是屬於性命雙修的單修派。東派以陸潛虛為主,也認為是直接承受呂純陽的嫡傳口訣,是屬於男女合藉的雙修派。總之,道家的丹法,到了明末四大宗派出現以後,雖然各有專主與所長,但支離蔓蕪,弊漏也隨分派而百出,而且與佛家的禪宗與禪定,始終不無關係。因此到了明末清初階段,路徑愈走愈仄,所有丹法道術,便都以伍沖虛、柳華陽一系的伍柳派為主,既不知有漢,更逞論魏、晉了,故終滿清以來兩三百年間,無論道家或道教,都只在鬼畫桃符,與撥弄精神的末流上,隨俗浮沉,了無起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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