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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七、道家與道教宗祖人物思想的略論(一)

禪宗與道家 南怀瑾 17352 2018-03-20
道教的學術思想,完全淵源於道家的內容脫變而來,已如上述。所謂道家的思想,這個名稱的觀念和內容,是根據秦、漢以後的分類,如在周、秦之際,不但儒、道本不分家,就是諸子百家的學術思想,也都脫胎於道,不過,這個道的觀念,卻非秦、漢分家以後的道家之道。但無論道家或道教,根據大家熟悉的習慣,當然都離不開以老子、莊子的學說思想為宗主。其實,我們把自己遙遠地退追千載以上,深切體會春秋、戰國時代的歷史背景,與地理環境的關係,對於道家宗主的老子思想,與儒家宗奉的聖人孔子的思想,除了文辭、語言等表達方式,與主張淑世救世的方法有異同以外,實在沒有多大的衝突之處。後人把他們的思想觀念和人格,塑造得太過對立5形成門戶之見,猶如水火的不能相容,那都是儒家與道家之徒自己製造的是非,與原本兩家的思想無關。我們現在要講的目的,偏重在秦、漢以後道家與道教的本身思想,所以對於這個專門的問題,不必多做說明,只是隨手舉幾個例子一談,做為講述道家與道教思想的開端。

1.儒道不分家的"天"字的含義 我們在孔子刪訂和所著述的五經學術思想裡,都知道孔子哲學思想的根據,是從中國上古傳統文化的天道觀念而來,不過,古人著作,限於時代思想的習慣,條理的分類,定義的規定,並不嚴格,例如對於天宇,大約歸納起來,便有五類觀念,都混在天的一字的名辭之中:(1)天字是指有形象可見的天體。 (2)天字是指形而上的天,純粹為抽象的理念。 (3)天字是指類同宗教性神格的天,具有神人意志相通的作用。 (4)天字是最高精神結晶的符號。 (5)天字是心理昇華的表示。所以讀秦、漢以上的書,每逢此字,必須要貫穿上下文,甚之,要全盤了解全篇,才能溝通它用在何處,究竟是代表了什麼意義? 《爾雅》與《說文》等書的註釋字義,是具有權威價值的參考,但是在時代思想的意義來講,也有未必足以盡信之處,例如許慎著《說文》,明六書,已是漢代人的思想,雖說近於古代,較為可信,但也有未必盡然之處,亦須值得研究的。

2.儒道不分家的"道"字的含義 關於道字,也有相同於天字的複雜,大概歸納週、秦之際,學術思想中所用的道字,約有五類觀念,也都混在道字之內:(1)形而上的本體觀念,簡稱為道。 (2)一切有規律而不可變易的法則,也統稱為道。 (3)人事社會,共通遵守的倫理規範,也稱為道。 (4)神秘不可知,奧妙不測,凡是不可思議的事,便稱為道。 (5)共通行走的徑路叫道。於是儒、道等學,諸於百家之言,也便各自號稱為道,例如陰陽家、名家、法家、兵家等等,統統都有提到我這種所說的便是道。這些各家之言,除了在某些地方,特別討論到形而上道以外,大多數都歸於我們所舉的第二類規範之道的道字範圍,不可與形而上道混一而看,即如五經中的道字。有些地方,在同一觀念中,便作兩個不同觀念的用法,或為名詞,或為動詞,而且在名詞當中,或屬於第一類,或屬於第五類,變化不同。這都因為古代名詞簡單,詞彙不夠甩,而且在普通的觀念中,大約都很習慣而了解,只是後世的人讀來,便有混淆不清的感覺了,例如《老子》一書,他所用的道宇,就不可視同一例來讀,所以千載以下,註釋老子,各自成一家之言者,對於道字的解釋和了解不同,也正如我們現在對於事物的觀察,因立場不同,觀點各別,就都別出心裁,自成別見了。

(一)老子 1.老子思想的天道無為與自然的觀念 老子學說思想中的道與天,也正因為觀念的混淆不清,使千載以下,百般摸索,莫衷一是。例如人盡皆知老子的名言:"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以及"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如果我們不一定信賴後來的註釋,甚之,認為都是各人借題發揮的理論,那麼,只要爛熟讀透原文,以經註經,以本書本文的思想而了解本文本書,就可了然明白,覺得非常親切。老子要人效法天,天是怎樣值得效法呢?他在原文中,很明白地告訴你,天於"萬物作焉而不辭,生而不有,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天地所以能長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長生"等等名言,這就是說,天地生長作育萬物與人,它沒有自私的目的,也沒有對立條件的要求,更沒有利害,是非等功利的作用,它只有施捨和給予,沒有要求收回什麼,萬物從它而生、而滅,都是自然的現象。它不辭勞苦而長遠的生作萬物,可是它不居功,不自恃,不佔為己有,所以人能效法天地大公無私仁慈的精神,才是道德的標準,也便是形而上道的境界,與形而下宇宙世界的自然法則。於是有的便認為自然才是道與天的根本,有的把老子這個自然的名稱,拿它當作印度哲學中的自然,或後世科學上物理世界的自然,愈說愈亂,不知何所適從哦們要知道,距離老子兩千餘年之後,翻譯西洋傳入的哲學與科學的自然名稱,都是藉用中文老子的"自然"一辭而定,並非我們先有了哲學與科學的自然名辭,老子才來借用它的,在老子以前不見自然的名辭,在老子以後,自然的名稱,被人多方套用,大多不是老子的本義。如果我們了解在老子時代中,中文單字造句的文法,那麼,對於老子所說的"天法道,道法自然"的道理,就很簡單而明白了,他的話,由做人的效法標准說起,層層轉進,而推到形而上道。他說天又效法什麼呢?沒有什麼,那是天道自然的法則而已,什麼是自然的法則呢?自,便是天道自己的本身。然,便是天道自己本身本來當然的如此而已,更沒有別的理由可說。合起來講,自然,便是天道本身自己當然的法則是如此的。時代愈向下降,由上古用單字做為文辭語言的原始面目,逐漸演變成為名句文章,於是,大家容易忘了本來的規範,把自然定作一個名辭,就自然而然,弄不清它的所以然,便變成想之當然的道理了。等於老子與孔子,他們把道與德的觀念,是分開來講,可是後來一提到老子,便把道德二字合而為一,作為一個名辭來解釋它了。老子有名的"無為"學說,便是根據他自己天道自然的至理,用"無為"一辭來說明天道的境界和功能,"無為"與"無不為"的觀念,也便是他自己解釋"無為"的道理,並非是不作的意思;"無為"並非是不為,後人一提到"無為",便把它納入不為的觀念,那真冤枉了老子。他說"無為"是天道道體的境界。 "無不為"是道體雖然"無為"但即具有生生不已的功能和作用。所以便有"有無相生"、"動則愈出"等對於道體功用的說法了、他提出天道的"無為"而"無不為",也是說明人應效法天地、行其所當行,止其所當止,做到真能無私而大公的標準,才是天理的固然。所以他說"功成,名遂,身退,天之道"的胸襟和氣度,便是根據這個原則而來,我們試把他與文王、周公、孔子的學說思想,稍作一比較,以我的愚蠢與淺薄來說,只覺得他們同是上古傳統文化的一貫思想,實在找不出什麼大不同的地方,例如《周易》思想的"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以及孔子的"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共之。""毋意,毋必,毋固,毋我。"等等,簡直如出一轍。

2.老子對於仁義與聖人的觀念 那麼,老子為什麼諷刺仁義,譏笑聖人呢?那是他對當時春秋時代的社會病態,矯枉過正的說辭,並非為針對孔子所說的仁義與聖人而言,後儒拿他這種說法人之以罪,未免有欠公允。當春秋時代,正在老子與孔子的時期,世風敗壞,王政不綱,諸侯兼攻掠地,據權誇勢,互爭雄長的霸業思想已經勃興,功利觀念普遍流行,但是那些爭王稱霸的作為,也都是以行仁由義為號召,以聖人之道相宣傳,試讀春秋戰國時代諸子百家的著述,動稱聖人,隨口仁義的理論,也屢見不鮮。那些專以學術思想來追求功名富貴的知識分子,也都是以聖人之道輔助明主相期許,於是弄得聖人遍地,仁義變為權謀的話柄,因此老子就不得不嚴加駁斥,形同謾罵了,所以他說:"聖人不死,大盜不止"、"絕聖棄智,民利百倍,絕仁棄義,民複孝慈,絕巧棄利,盜賊無有"等等理論,隨口而出。但是他又舉出真正聖人的道理,是應當效法天地自然的覆育萬物,毫無目的與條件,如果認為天地是預先具備有一仁心,像當時有些學者的那些理論,便是不對的;他說天地生萬物,不分是非,都照生不誤,他對萬物與芻狗,都是平等,不分軒輕的,真正的聖人,救世淑人,也是猶同天地之心一樣,平等無私,更無目的與條件,行其義所當為而已,所以他便說:"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後世把他所說的這些話,解釋為對聖人和天地的諷刺,那隻有起老子於千古之上,或向八卦爐中去問太上老君去對質一番,才能確定。因為他認為天地自然,是無心之心而常用的,所以他認為真正聖人的用心,也是"無為"而"無不為"的,如說:"聖人無常心以百姓之心為心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德善。信者吾信之,不信者,吾亦信之,德信。聖人在天下,歙歙為天下渾其心。百姓皆注其耳目,聖人皆孩之。"這豈不是他的自註自解嗎?因此"功成、名遂、身退,天之道"的意思,並非是教人非退讓不可,那等於他所說:"夫物芸芸,各歸其根",是同一理念的。比如的乾卦文言說:"大人者,與天地合其德,與日月合其明,與四時合其序,與鬼神合其吉凶",豈不是與老子同一典型的思想,只是表達方式的不同嗎?易學所說的大人,也等於老子所謂的真聖人。 "與天地合其德",正同老子所謂天地"生而不有,為而不恃,功成而不居",不是一樣嗎?與日月合其明,不是與老子的"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相通嗎?日月照臨天地,不分淨穢,都一樣慈祥地照著,上至清靜的高峰,下面齷齪的涵廁,只要你不自私的隱蔽,它都一律照見不誤,萬物與芻狗,都在它的慈光普照之中,不分高下。其餘"四時合其序,鬼神合其吉凶",義可比類而通,不必多說了。老子如果真罵仁義與聖人,他又何必多餘地在仁義以外,提出一個道和德呢?這豈不是換湯不換藥,新瓶裝舊酒的手法嗎?如果了解他全盤的意思,他對於真正仁義道德的要求,可謂態度更加嚴肅呢!

3.有關老子政治思想的誤解 為了講道家與道教的思想,難免不先牽涉出老子的學說,雖在前面盡量節要地講過老子天與道及自然等觀念,還是覺得太過嚕嗦,因為老子只有五千言,我們講得太多,正不合於他所說的儉,以及"多言數窮,不如守中"的道理。但是道家與道教,事實上,都上溯到他為宗主,所以不得不在他的環中打轉。講到老子治國的政治思想,首先要向諸位同學提出一個問題,就是讀週、秦以上的書,凡是提到國家,必須注意,有十分之八的地方,不是同於現代化所謂國家的國字觀念。因為中國古代的國字,到了秦、漢以後,還有很多地方,仍然作為地方政治單位名稱之用,尤其在春秋、戰國時代,邦國和邦家,是通用的意義,歷史上所謂的諸侯就國,便是要到分封的那個地方上任的意思,過去中國歷史文化上國家思想的名辭,是以"天下"一辭,作為現代的國家或世界的觀念。老子書中,有關政治思想的哲學,已略如上述的天與道的道理。至於他的政治主張,他是推崇"小國寡民"地方自治的理想,所以他同時也有"治大國如烹小鮮"等政治方法的論調,因為他是主張天下的人們,要道德的自覺與自治,才有像烹小鮮味一樣,慢慢地用文火情蒸,用以化民成俗。他的"雞犬相聞,老死不相往來"的思想,等於儒者所稱帝堯遊於康衢,聽到兒童的歌曲:"立我丞灬民,莫匪爾極。不識不知,順帝之則。"以及擊壤老人在路上的歌聲:"日出而作,日人而息,鑿井而飲,耕田而食,帝力於我何有哉。"的觀念,是同樣的意思。如果進而了解老子的思想,是春秋時代,南方文化思想的代表,對於南方的川澤山陵地理環境有了認識,那麼,對他所說:"雞犬相聞,老死不相往來"的地方政治思想,那就並不覺得稀奇古怪了。我們退回去幾十年,當年住在大陸南方山陵上的鄉下人,有一生沒有到過城市,一世沒有離開本居,不知今世何世的老百姓,實在很多,何必早在兩、三千年前的老子如此云雲呢卿如現代科學文明的發達,工商業的發展,位列前茅,為時代先鋒的美國幾大都市的市民,住在匣子式,籠子式的公寓裡,經常不通往來,隔壁鄰居與對面芳鄰,住的是什麼人?或者對面的鄰人死在屋裡,根本統統都不知道,豈不是法治的自由社會常有的現象嗎?那麼,我們回顧老子所說"雞犬相聞,老死不相往來"的社會,就覺得他只是代表一種天下太平的理想境界,反而更加可愛,並無不對之處了。除了這些,是老子對於地方自治,道德政治與自覺政治的理想以外,他對於天下(後世國家的觀念)政治的觀念,是主張統一的德治,如說:"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寧,侯王得一以為天下貞。"不是他很好的自註自釋嗎?我們只要了解這些要點以後,再來研究老子政治思想的被人誤解,被人假借的冤枉,就會替他深深的抱屈了。

4.老子被人陷害為陰謀權術的教唆者 千古以來,在讀書的知識分子中,對於一個滑頭滑腦,遇事不負責任,或模棱兩可;善於運用托、推、拉;或工於心計,慣用權謀,以及陰險、圓滑等等的人或事,就很容易加以一個評語,這是黃、老。在道家或道教來講,無論對黃、老、或老、莊,都有神聖崇高的景仰,可是在一般人的黃老觀念中,這個神聖崇高的偶像,卻變成卑鄙齷齪的罵人作用,因此連帶道家和道教,也不齒於士林了。自從唐代開始,老子被人推尊,登上教主太上老君的寶座以後,到了宋代,更慘了,宋儒理學家們,儘管暗中吸收了老子的學術思想,以充實其內容,但一提到佛、道,就兩面並斥,甚之,指為陰柔、權詐之術,老子一直被釘在十字架上,背著冤枉隨時浮沉,這個道理何在?冤枉何來呢?因為老子說過:"將欲歙之,必固張之。將欲弱之,必因強之。將欲廢之,必因舉之。將欲取之,必固與之。是謂微明。"於是自老子以後的縱橫家者流,陽言道義,陰奉老子所講的這種原則,用於權詐捭闔,做為君道政治上謀略的運用;兵家者流,更是通用如此原則,而適用於戰略與戰術的實施,春秋、戰國以後,王道衰歇,而霸術大行,《國語》與《戰國策》所記載的鈞距之術,與後世所謂《長短經》的理論,都是適用這種法則,所以一般人,便在無形中,綜合縱橫家、兵家等權詐的壞處,一概歸於老子的罪名中。其實,老子所說的這些話,是指出宇宙物理與人事必然法則的因果律,告訴人們"天道好還","反者,道之動,弱者,道之用"的原理,如果不從自然的道德去做,而只以權詐爭奪為事的,最後終歸失敗。他所說:"將欲歙之,必固張之"的作用。是指物理世界的情形,告訴人們"柔弱勝剛強"的道德定律,譬如一花一木,如果快要凋謝的時候,就特別開得茂盛,但是那種茂盛的開張,便是衰落的前奏。 "將欲弱之,必因強之"就是生物世界的定律,譬如一個人的生命,到了最強壯的階段,便是"物壯則老,老則不道"的趨勢。 "將欲廢之,必因舉之"也是物理世界的必然定律,譬如力學的作用,當我們要把一個東西拋落到目的地以前,必定先要把它高高舉起,遠遠地拋出去,這種高舉遠拋的狀況,當然便是墜落的前奏。 "將欲取之,必固與之"更是宇宙世界的常律,譬如天地給與萬物的生命,當給你以生的時候,也就是收攝的開始,所以取予之間,在人們看來,是有得失成敗的感覺,但在天地自然的道理看來,"方生方死,方死方生",只是一種生命現象的過程作用而已。因此老子所說的"微明",也就是老子要人在事物初動之時,明白它幽微的"機先",要有"知微,知著"之明,而辨別它所以然的初國,便可了解它的後果,因此他說:"天之道,其猶張弓與?高者抑之,下者舉之,有餘者損之,不足者補之。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人之道則不然,損不足以奉有餘。孰能以有餘奉天下,唯有道者,是以聖人為而不待,功成而不處,其不欲見賢。"所謂"不欲見賢",便是不要世人以賢德的美名與成績,歸到他自己的身上。

可是,老子所說的這種天道自然的因果定律,一直被後世的人,斷章取義地誤解,用在權術的機變上去,在中國歷史上,漢代有名的文、景之治的盛世,雖說是以老子的道家思想,做為政治的方針,但除了文帝的節儉,與省減肉刑等近於道德仁義的作風以外,仍然沒有真正採用道家清靜無為的德化,而且,在骨子裡,實在也是用的縱橫家一類的權謀,為人誤解,號稱他為道家的學術思想而已。過去歷史上所謂"內用黃老,外示儒術"的政治形態,也多是不外此例,不必多講。總之,老子學術思想,被人誤解所造成的冤誣,也就因為他對人事現象,觀察得太透徹,作了一些深刻的言文,才會造成這種冤抑。好在他已經說過:"不欲見賢",那麼,在他本身來講,也就無所謂了。其實,真正以老子作代表的道家思想,也正同儒家所宗的《禮記》上《禮運篇》中的大同思想,是以德化政治為目的,甚之,更有過於此者。所以後儒有人懷疑《禮運篇》的大同思想,是後來摻雜道家思想的著作。

5.老子政治思想的重心 《老子》一書,自從被唐朝帝王們改稱為道教的以後,後世講到《老子》,就會把道德觀念聯在一起,其實,在《老子》的本文,道與德,是各自分開,並不合一,道是其體,德是其用。至於原文的篇章次序,經秦灰楚火以後,又因古籍的竹簡與皮書的零亂,早已無法確定應當如何才是?但是體用各有分別,那是非常明白的事,所以有關於老子政治思想的重心,應該了解他涉及德字的思想,他以道為內聖自養之學的中心哲學,以德為處世及為政外用的重心。而且古代德字的含義,同時具有得字的作用,等於包涵現代語所謂效果與成果的道理,所以他講德字,便有"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無德。"的話,這等於是說上品的德行,即使做了功德的事,但在自己的心中,並不覺得是有德,如果是下品的德行,他作了功德,便把自己已做功德的觀念,或得失的觀念存在心中,這也就是他講道字"無為"與"無不為"同義的註解。我們在前面極其簡略地申辨老子思想,被人誤解為陰柔權詐之術的冤獄,應該要注意他這些重點,就不會再生誤解了。陰柔權詐之術,勢必喜用陰謀,例如漢初輔助漢高祖的陳平,便是喜用縱橫捭闔的人物,所以他自己也說:"我多陰謀,是道家之所禁,吾世即廢亦已矣,終不能複起,以吾多陰禍也。"司馬遷寫他的世家傳記時,讚許他說:"陳丞相平,少時本好黃、老之術。方其割肉俎上之時,其意固已遠矣。傾側擾攘楚,魏之間,卒歸高帝。常出奇計救糾紛之難,振國家之患。及呂后,時事多故矣,然平竟自脫,定宗廟,以榮名終,稱賢相,豈不善始善終哉!非知謀,孰能當此者乎!"如果只看太史公讚語的一面,好像他也很贊成陳平一生用智謀的成功,但要注意他筆下的微言說:"少時本好黃、老之術。"及"方其割肉俎上之時,其意固已遠矣。"這"本好"與"固已遠矣"幾個字,便是說明陳平雖然本來好學黃、老的學術,但後來一遇機會而作事的時候,因為學黃、老的修養不到家,他便變成喜用權謀,距離黃、老道德的本旨更遠了。所以他在陳平的本傳裡,便引用他自己的話,說明這個道理。並且在最後的末了,他又記載著陳平的孫子陳何代侯時,"坐略人妻棄市,國始除。""其後,曾孫陳掌,以衛氏親貴戚,願得續封陳氏,然終不得。"等話作結語。由此可見司馬遷費盡心力,寫出錯用道家思想,作為權謀的弊害,而且運用權謀者,必須在事先有先見之明,但老子早已說過:"前識者,道之華,愚之始。是以大丈夫處其厚,不居其薄。處其實,不居其華。故去彼取此。"由此可見老子的道家思想,是如何地貶斥權謀,主張以長厚自處了,這與孔子的儒家思想,何嘗又有不同呢!

老子的政治思想,不但貶斥權謀,而且更不是主張退化到如原始社會的政治。但所說的"小國寡民",是他全部學術思想中,涉及當時諸侯建國分治,地方自治政治思想之一而已。他對於天下國家(中國古人,常有用天下二字,以概全國的習慣)政治的主張,更是主張統一的。例如他說:"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寧,神得一以靈,谷得一以盈,萬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為天下貞。"當然,這裡引用老子所謂的得一,並不足以說明老子的主張,必是統一的思想。他在這裡所用的一,同時還包括了修養的成分,因此他又說:"故貴以賤為本,高以下為基,是以侯王自謂孤寡不榖,此非以賤為本耶?非乎?人之所惡,唯孤寡不我,而侯王以自稱。故致譽無譽,不欲(王錄)(王錄)如玉,珞珞如石。"由此而知他的德化一統的政治思想,都在原文所有的著述中,已經充分錶現出來。至於老子"報怨以德"的主張,更是中國文化悠遠博大的傳統精神。孔子是主張"以直報怨",所以他也自說:"匿怨而友其人,左丘明恥之,丘亦恥之",多少還帶有快氣的成分,這種地方,較之老子,好像便有爐火純而未青的感覺,所以孔子的"憲章文武",是理有固然。至於老子的思想,扶搖三代以上,遠紹黃帝之先,用為君師之道,足可當之無愧。

6.老子攝生養生的學術 中國文化哲學,自古傳統的習慣,無論是講超越形而上的虛無,或講形而下世間人事物理的妙用,縮小而至於人生,必須歸於修養身心性命的實用之間,擴而大之,便可見之於齊家、治國、平天下的應用,從來不"徒托空言",而不見之於行事之間,但使思想辯聰,獨立為學。尤其在身心修養方面,必然反求諸我,要與倫理道德的德行相宜,才可稱之為學,這便是中國文化哲學與西方文化哲學最大不同的關鍵。所以站在西洋哲學的角度來看中國文化,認為中國文化,根本就沒有真正的哲學,只有偏於人生修養的一面,但可稱為人生哲學而已。如果站在中國文化立場來講,對於西方哲學的思想與內養工夫,並不必然要求行思一致,便會認為它是承虛接響,徒為妙密的妄想而已,固然合於邏輯,言之成理,足以啟發睿思,倘使用之於人事世間,則有背道而馳,完全不合實用,所以必須甄擇,善加融通方可。老子,當然是中國文化思想的大家,更是道家學術中心的代表,在周、秦之際,除了老子講究身心性命的修養道術以外,有關"方士"們的資料,已經無法找到,所以老子講攝生養生的方術,便是時代最早、而且較為具體的學說了。宋代真修正統丹道的張紫陽真人,在他著述的《悟真篇》中,便說:"《陰符》寶字逾三百,《道德》靈文滿五千,今古上仙無限數,盡從此處達真詮。""饒君聰慧過顏閔。不遇真師莫強猜,只為金丹無口訣,教君何處結靈胎。"這就是代表道家人物,對於老子重視的價值,現在我們為了講述的方使,簡單歸納他的要點: (1)入手立基虛極靜篤的養靜論:如說:"致虛極,守靜篤,萬物並作,吾以觀其複。夫物芸芸,各復歸其根。歸根日靜,靜日復命。復命日常,知常日明。不知常,妄作兇。"這便是老子所提出養靜論的原理與原則,他指出生命的源頭,是以靜態為根基的,所以要修養恢復到生命原始的靜態,才是合於常道。致於養靜的方法,並沒有像後世道家提出打坐(靜坐)、守竅等等花樣,他只是說了六個字的原則,"致虛極,守靜篤",致虛要虛靈到極點,守靜要清寧到靜極,便是攝生養神的妙方了。 (2)由靜極進於綿綿若存的養神論:如說:"穀神不死,是謂玄牝。玄牝之門,是謂天地根。綿綿若存,用之不勤。"這便是說明先由養靜入手,而到達虛靈不昧,至於精神合一,與天地同其綿密長存的境界,可以與天地同根往來,綿密恍惚而共其長久的妙用。他所謂的"穀神",既不是如宗教性山谷中顯赫的神靈,更不是後世道家指物傳心,認為人身某一竅穴,或緊撮榖道,便是"穀神"的作用。所謂谷,是無法說明中,借用實物的形容辭。谷,便是深山幽谷,那種空調深遠寂靜的狀態,但幽深的空谷,因為氣流靜止,雖纖塵揚動,便有回流專聲的作用,儼然如有神在,因此老子借它來形容虛靈寂靜的神境,同時具有不昧的功能,謂之"穀神"。所謂"玄牝",也不全是後世道家所指的丹田妙竅,"玄牝"是從學系的思想而來。玄,是與元通用,牝,是古代做雌性代號的通用辭。凡這個世界上動物的生命,都從陰性雌性的空洞根源中孕育而生,所以人要修到長存不死的成果,由養靜,養神而到達"穀神"的境界,便是綿綿若存,虛靈不昧的"玄牝"之門,也是生命的根源,可與天地精神相往來了。 (3)輔助養靜養神的養氣論:如說:"天地之間,其猶橐龠乎!虛而不屈,動而愈出,"用以說明往來生死一氣的作用。橐,是兩頭空空而可以裝東西的袋子。龠,是古代的樂器,可以吹氣通風的竹管。橐、龠,本來是兩件事物,用來作為比方,後來也有解釋它為通風吹火所用風箱口的傳送片。這是說明呼吸往來與一氣作用的現象,可以輔助養靜養神,使精神合一的功用,所以他又說:"載營魄抱一,能無離乎!專氣致柔,能如嬰兒乎!滌除玄覽,能無疵乎!"營、衛,是古代醫學用於氣血的代名辭。魂、魄,也是古代道家用於精神的代名辭。他所說的"載營魄抱一,能無離乎"!這便是說一個人,若能修養到精神魂魄結合為一,而不離散,心志與氣機往來專一,到達柔弱如嬰兒的狀況,洗滌心智,而不留絲毫的垢疵,便可到達"天門開闔,能無雌乎"完全雄陽的境界,後世修煉神仙的丹道家,便稱之為陽神。 (4)恍惚至精的道妙:由於養靜、養神、養氣的效果,最後便可以知道力與精神的真正作用,如說:"孔德之容,惟道是從。道之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像。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自古及今,其名不去,以閱眾甫。吾何以知眾甫之狀哉?以此。"他所說的精神與道,是一切眾生都可以徵信得到的;眾甫,便是眾生的古義,後來到莊子,才改稱為眾生。恍惚,不是昏迷或糊塗,恍惚是形容心神靈明靜照的境界。窈冥,不是暗昧,窈冥是形容深遠清冥的境界。這都是說明養靜、養神、養氣的成果,合於道成德就,涵容萬類真實的情況。一個人的修養,如果到達這種境界,對於精神的妙用,便可自有把握的見到它的信驗了。 (5)攝生養生的成果:至於攝生養生的成果,他首先提出嬰兒的情況來作榜樣,如說:"含德之厚,比於赤子,毒蟲不螫,猛獸不據,攫鳥不搏。骨柔筋弱而握固。未知牝牡之合而囗作,精之至也。終日號而不嗄,和之至也。知和日常,知常曰明。益生日(歹羊)。心使氣日強。物壯則老,謂之不道,不道早已。"這是用以說明修養成果的身心狀況,永遠猶如嬰兒尚未成孩的境界,也就是後世道家所謂的"返老還童"的根據,所以他又說:"善攝生者,陸行不遇囗虎,入軍不被甲兵,囗無所投其角,虎無所措其爪,兵無所容其刃。夫何故?以其無死地。"這便是後世道家據為"長生不死"的根據。 此外,老子所論為政的德行,立身的品性,與處世的態度,都是根據這種高度修養的境界而出發,不必多述,到此為止。孔子所謂的"道"與"仁",曾子所謂的"明德"與"止靜"等工夫,子思所謂的"中庸"與"中和","雖然都從無為靜養而出發,但是程度各有不同。可是這種高深的修養,得其好的成果,便有如老子所說神妙的境界,如果流弊偏向,便會走到楊朱為己,趨向個人自私主義,所以後來論者,以墨子、楊朱,都出於道家的一脈,也是很有道理的事;楊朱為己,拔一毛而利天下不為也,便是老子儉、窗之教的偏向;墨翟摩頂放踵以利天下,便是老子仁慈之教精神的發揮。儒家重視師道,崇尚教化,也可謂等同老子"不敢為天下先"的作風。兵家陰謀奇計,源出於黃、老用柔、用弱的原理。縱橫家的長短,鉤距,捭闔,擾攘的作風,便是老子"前知取與有無"的餘事。陰陽家與道家黃、老之術,本來便不分家。法家、名家的思想,都淵源於儒、道的支流,由於周代禮教文化的蛻變,進為刑名法治的學術,並非純出道家。農家與黃、老的"道法自然",本來就主旨相同,觀念合一。至於"方士"們的思想,本來便以黃、老為宗主,更無話說。由此可知,我們要了解道家的學術,或黃、老或專以老子為代表學術思想所涉及的內容,確是"綜羅百代,廣博精微",不能只從狹義的道家觀念去研究,那就會有得不償失的遺憾了。 7.道教《清靜經》 淵源於道家老子思想,純粹從道教立場,發揮修養的妙義,而不同於丹道家的修煉方術,頗有相當價值的,要算道教的《清靜經》為最好。但《清靜經》的著作,雖然號稱為太上所說,實為晚唐時代的作品,而且章制體裁,極力仿效佛教的,名辭術語,也多探納佛學的名相。我們如果不談考據,只論內容,放棄時間與門戶觀念,那麼,《清靜經》不但可以代表道家與道教的必讀之書,如要了解晚唐以後中國文化的精神,與儒、釋、道三教思想融會貫通的情形,也是必讀之書。 如雲: 老君曰:大道無形,生育天地。大道無情,運行日月。大道無名,長養萬物。吾不知其名,強名日道。夫道者,有清有濁,有動有靜。天清地濁,天動地靜,男清女濁,男動女靜。降本流末,而生萬物。清者濁之源,動者靜之基。人能常清靜,天地翻皆歸。夫人神好清,而心擾之。人心好靜,而欲牽之。若能常遣其欲而心自靜。澄其心,而神自清,自然六慾不生,三毒消滅。所以不能者。為心未澄,欲未遣也。能遣之者,內觀其心。心無其心,外觀其形。形無其形,遠觀其物。物無其物。三者既悟,惟見於空。現空亦空,空無所空。所空既無,無無亦無。無無既無,湛然常寂。寂無所寂,欲豈能生。欲既不生,即是真靜。真常應物,真常得住。常應常靜,常清靜矣。如此清靜,漸入真道。既入真道,名為得道。雖名得道,實無所得。為化眾生,名為得道。能悟之者,可傳聖道。老君曰:上士無爭,下士好爭。上德不穩,下德執德。執著之者,不名道德。眾生所以不得真道者,為有妄心。既有妄心,即驚其神。既驚其神,即著萬物。既著萬物,即生貪求。既生貪求,即是煩惱。煩惱妄想,憂苦身心。便遭濁辱,流浪生死。常沉苦海,永失真道。真常之道,悟者自得。得悟道者,常清靜矣。 便是《清靜經》全篇的原文,共計三百九十二字,其中所謂的空、六欲、三毒、苦海等名辭,都是佛家的術語,我們如果借用禪宗五祖的語意為它作評價,便可以說:"後世依此修行,亦可以人道矣。" (二)莊子 關於中國文化思想的源流演變,它如何產生道家與道教的問題?如果以人物作中心,以時代作陪襯,在春秋時期,當然以老子、孔子為代表。而在前面已經講過有關於老子思想的大略,也正是反映出孔子的一切,為了限於時間與本題範圍,不必節外生枝,涉及孔子與儒家思想的論議。自老子、孔子以後,到了戰國階段,諸子學說,分門叢出,凡無關本題的需要,也都不牽涉在內,而與本題最有關係,如莊子的學術思想,便不得不稍加註意了。戰國時期的學術思想,正如當時的政局一樣,雖然天下宗周,實則諸侯各國,各自紛紛圖強,互爭霸主。當時的學術思想,也正像這種局面,儘管都由中國上古一個整體文化的來源,但各憑所得所見,互相標榜門戶,各立異說。其中最為著名的,便為眾所周知,道家的莊子、儒家的孟子、墨家的墨子等人的學說。我們已經講過孔、孟是代表當時北方魯國系統的文化思想,老、莊是代表南方楚國系統的文化思想,而與燕、齊、宋國的文化淵源,都有互相關係。尤其道家,在戰國階段,為北方道家學術思想的中堅,便是燕、齊之間的"方士"們,為南方道家學術思想的代表,據有史料文獻可徵的,當然要算莊子了。但是,後世雖把老、莊並稱,做為道家思想宗主的總代表,事實上,莊子的學術,與老子的思想,已經大有不同了。孟子學術,不比孔子的精純,已稍雜有霸氣。莊子的學術,也不比老子的質樸,也雜有英氣的成分,現在為了講述莊子思想的大要,又須稍費一點時間,略作引論。 1.的寓言 莊子的著作,凡三十三篇,從首篇《逍遙遊》開始到《應帝王》等七篇著作,通常都稱它為內篇,其餘都屬於外篇和雜篇。一般研究的,都認為比《老子》難讀,因為它牽涉的知識範圍較廣,而且許多理論和譬喻,都是屬於當時理論物理的學識,所以不只是純粹的思想而已。此外,因為莊子善用寓言,現在一般人提到寓言,便會和聯想在一起,或者認為寓言只是架空構造的幻想事實,用做譬喻而已,它的本身並無道理。其實,的寓言,既不能做純粹的譬喻來看,也不能做為虛構事實的幻想來讀,近代西洋文化傳入中國,我們翻譯,這個寓言的名稱,是藉用的名辭,而且性質並不完全一樣,並非是莊子借用寓言,才來杜撰故事。寓言的寓字,是寄託的意思,換言之,莊子所指的寓言是把一個事實或道理,不直接地說出,只是間接地寄寓在另一個類同的故事裡,要人透過這個故事的背景,再了解他所說的語意。如果把它下拉到唐、宋時代來講,莊子語言文字的機鋒,轉語,實在是很高的禪境,例如第一篇的《逍遙遊》,開始所用的寓言:北溟(北極)有一條很大的鯤魚,忽然變為大鵬鳥,而飛到南濱(南極)去歇夏。第二個寓言,就說堯讓天下給隱士許由,許由不受;因此引出肩吾間連叔,討論那個稱為楚國狂人接輿說的大話,他講姑射山上的神人,"肌一膚若冰雪,淖約若處子。不食五穀,吸風飲露。乘雲氣禦飛龍,而遊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癘,而年谷熟。"藉以說明高人隱士們所要追求的人生最高境界,所以像許由他們,才有薄工業而不為的風格。第三個寓言,便藉用與他同時代,以智辯出名的惠子,與莊子自己談論的話,以說明人各有志。雖然見仁見知,各有不同,但各憑所志,以求達到適性逍遙為目的。他所提出的逍遙,我們藉用佛學的名辭來說,等於就是解脫的意義;不過,佛學的解脫,是純粹出世的思想,莊子的逍遙,是道家的思想,介乎出世人世之間的大自由、大自在的境界,猶如佛教教外別傳的禪宗的宗旨。 2.的《逍遙遊》與內七篇 第一個寓言魚化鵬的故事,在一般常理說來,簡直是滿紙荒唐之言,但莊子卻慎重其事地舉出一本書,叫做《齊諧》的來做引證,表示確有其事似的,用以證明並非是他自己架空構想出來的,他說:"齊諧者,志怪者也。"這本書是專門記載怪異故事的書,應該猶如一樣的奇談。可是,我們要注意,他所說這本書,又是"其民闊達多匿知"的齊國人的著作,與燕、齊之間的方士思想,勢必互有關係。這個寓言故事所代表的道理,歷來對於它的講解,大概歸納起來,有兩種說法:(1)是普通的:認為寓言本身,便是虛構故事,不必去追究它,莊子本意,只是用它來說明一個人的學問、知識、見解、志氣,各有大小遠近不同的主觀成見而已。 (2)道家丹道派的:認為北溟的魚,便是指下丹田(海底會陰)元氣基地的氣機,它化為大鵬,起飛到南溟,便是循督脈(脊髓神經)上行,到了泥洹官(頂門),打通任督脈的境界。其實,莊子引用這個寓言故事的本身,是極力說明天地萬物,都是一息變化的氣化作用,講述這個宇宙萬物的物化道理。天地萬。物的互變,是道家學術科學而哲學的中心思想,因為天地萬物的生命,相互生滅變化而存在,如夢樣的依存,只是大家都醉生夢死而不覺醒,是最可悲可笑的事實。後來五代道家的譚峭,著了一本《化書》,列舉許多可靠或不可靠的資料,便是引申說明這個道理,牽涉太多,恕不一一分析討論。總之,莊子這個寓言故事的重心,首先提出"野馬也,塵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三句話,便是極力說明氣相與物化的功能,但要注意,當時古代所說的這個物字,決不是近代和現代物質或物理的觀念;那個時候物字的意義,是很籠統地用它代表一種東西的意思,如果因為道家或老、莊思想中,經常提到物字,便做為等同近代或現代"唯物"觀念的物字來看,那就會犯了削足適履的毛病。 現在為了盡量簡捷地講,的《逍遙遊》,便是代表莊子道家思想,要求適性解脫的提綱,並且以此觀念來看內七篇,又是一套整體的學術思想:第一篇《逍遙遊》,是講人生最高、最究竟的境界。第二篇《齊物論》,是說明天地萬物與人生在現象界中,本來就是不齊(不平等),如要得解脫逍遙的極果,必須先要齊物(平等)。現象界中的萬物萬象,又如何可齊呢?只有修養達到與天地精神合一,"天地與我並生,萬物與我為一"的境界,與本體並存,才能有真正的平等,成為齊天大聖了。第三篇的《養生主》,是從第一二篇的逍遙。齊物而來,如果真能物我齊一,才是懂得養生,真正懂得物吾一齊而養生適性,才可處於人間世而無悶無憂,善於用世而不被世用,而樂其天年,因此才有第四篇的《人間世》。從此到達內養的道德充沛,符合於天機的自然,才有第五篇的《德充符》。我們藉用莊子的理論,這五篇聯起來,這便是"內聖"之學的完成。然後第六篇的《大宗師》,是說明有"內聖"的成就,才能出為"外王",便是真正夠得上資格的大宗師。由此用行舍藏,做為帝王師而以道自處,故有第七篇《應帝王》作為總結論了。只因莊子的文學,汪洋富麗,引證論述中的物理世事,無一而不寶貴,無一而不成為專題,所以讀者便被他引述陳列的種種,先迷住了眼目,忽略他內七篇的條貫系統,不把它融會貫通起來,不過,這也是我的一得之見,不足為訓。只為講述之便。略一申說,以供大家研究的注意而已。 3.外篇的風規 至於的外篇、雜篇等二十六篇,或真或假,或是原著,或為後人的附托,暫時不去說它。總之,它的外篇,雖然仍秉莊子介乎人世出世之間,解脫逍遙的學術思想而出發,但大體上都是講的用世之學,而且嬉笑怒罵,或動或默,無一而不含有至理。後世的縱橫家,以及政治、軍事,文韜武略等謀略機權之學,與其說淵源於老子思想,毋寧說都受到莊子思想的影響為多,只是大家都不說穿,把所有的罪過,一律向老子頭上一套,未免誣陷之至。自從莊子的著作,有了內外篇分類的雛形以後,後世道家的著作,也孝仿照的成例,以專言內養道術的著作為內篇,講論其他外用的學術思想為外篇,《淮南子》是如此,《抱朴子》也是如此。而最奇妙的,凡是道家著作的思想,以及道家的人物,都是喜歡談兵,而且也善於談兵,等於戰國時期的道家,都帶有縱橫家、法家(政治)的濃厚氣氛,是同樣有趣的問題,留待以後補充。 4.內篇養生學與方大神仙的因緣 大凡時衰世亂的時期,社會人心,受到時代環境的刺激,必然會走向頹廢,講究現實,貪圖一時的享受而找刺激;或者逃避現實,傾向神秘,自尋理想境界的出現。這兩條路,是古今中外人類歷史變亂中共通的趨勢,前者屬於現實享受主義,後者屬於逃避現實主義,如果從廣義來講,亂世之中,幾乎沒有一個人能超過這兩種範圍的。春秋、戰國時期,北方"方士"學術思想的勃興,與南方老、莊攝生養生思想的開展,也當然具有這種時代背景的因素,雖不盡然,而勢所難免。我們在前面已經講過,戰國時期,莊子、孟子等人,多多少少,都受到"方士"養神、養氣等學說的影響,尤其以莊子為更甚,莊子所有學說的哲學基礎,幾乎完全由於這種精神而出發,現在歸納內七篇中,有關養生學與神人的學說,舉例以作說明: 關於養神、養氣的原則,他在《逍遙遊》中說:"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以遊無窮者,彼且惡乎待哉!"這與孟子的養浩然之氣,直養而無害的觀念,確有南腔北調,殊途同歸之妙。他在《養生主》中,又說:"緣督(督脈)以為經,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養親,可以盡年。"同於"方士"修煉精氣而成內丹的方法與觀念,完全一致。他在《人間世》中,借用孔子與顏回的對話作寓言,又提出養心的心齋方法與原則,如說:"回曰:敢問心齋?仲尼曰:一若志,無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無聽之以心,而聽之以氣。聽止於耳。心止於符。氣也者,虛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虛;虛者心齋也。顏回曰:目之未始得使,實自回也。得使之也,未始有口也。可謂虛乎?夫子曰:盡矣,吾語若。若能人遊其樊,而無感其名,人則鳴,不人則止,無門無毒,一宅而寓於不得已,則幾矣。絕跡易,無行地難。為人使易以偽,為天地難以偽。聞以有翼飛者矣,未聞以無翼飛者也。聞以有知知者矣,未聞以無知知者也。瞻彼闋者,虛室生白,吉祥止止。夫且不止,是之謂坐馳。夫徇耳目內通,而外於心知,鬼神將來舍,而況人乎?是萬物之化也,禹舜之所紐也,伏羲、幾遽之所行終,而況散焉者乎!"這一節的心齋論,是與他"坐忘論"的方法與原則互通,與"緣督以為經"等養氣之論,又是另一面目的方法。 他在《大宗師》裡,又提出外生死的理論,惜用南伯子葵與女偶的問答說:"子之年長矣,而色若孺子,何也?曰:吾聞道矣。南伯子葵曰:道可學耶?"曰:惡!惡可!子非其人也。夫卜梁倚,有聖人之才,而無聖人之道;我有聖人之道,而無聖人之才,吾欲以教之,庶幾其果為聖人乎?不然,以聖人之道,告聖人之才,亦易矣,吾猶守而告之,三日,而後能外天下。已外天下矣,吾又守之七日,而後能外物。已外物矣,吾又守之九日,而後能外生。已外生矣,而後能朝徹,朝徹而後能見獨。見獨而後能無古今。無古今而後能人於不死不生。殺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其為物,無不將也,無不迎也,無不毀也,無不成也,其名為擺寧。攖寧也者,攖而後成者也。 "這與他在《莊帝王》中所說:"遊心於淡、合氣於漠,順物自然,而無容私焉。 "以及列舉列子之師壺子"衡氣機"的養氣理論,都是他對於養生方法的多種發揮。 的全書與《老子》一樣,它的主旨,在於達到人生的最高境界,完成一個人生的最高目的,老子的攝生,莊子的養生,種種理論與方法,都只是攝養的過程,並非最高的目的;他的最高目的與最終的境界,是完成超世間,超物累的神人、真人、至人的標準。老子所謂善攝生的人,與莊子所謂的藐姑射之仙之,便是他們所立的榜樣,這便是道家與孔子、孟子系統以下儒家觀念的不同之處。以孔、孟做代表週、秦之際的儒家思想,是為完成現實人生,建立倫常的規範,以安定現實世間為目的,超越宇宙以外的事情,便置而不論了,"六合之外,聖人存而不論"。因此,老、莊的學術思想,他所牽涉到的種種見解,無論是屬於形而上道,或形而下人事物理等理論,都是他的餘情逸興,並非就是他的主題,正如莊子所說:"是其塵垢批糠,將猶陶鑄堯舜者也。"但是,無論為老、莊,或孔、孟,他們在那個時代中,對於社會人群,與人間世現實的世事,都有一個共同的願望,是想建立長治久安,達到天下太平的局面。孔、孟以仁義為教化,老、莊以道德為要求。孔、孟的仁與義,老、莊的道與德,並非是他們的發明或創造,實際上,都同是上古傳統的觀念,不過各人所取用的名辭和意義,別有異同的含義而已。老、莊的駁斥仁義與聖人,不是否認孔、孟所說的仁義與聖人,是罵當時一般掛羊頭,賣狗肉,借仁義與聖人之道而逞私慾的人們。老、莊所謂聖人、神人、真人、至人的境界,必須要人人自覺自立,完成最高的道德標準,然後自成仁義道德,卻不自居於仁義道德的名韁利鎖之中,因此和光同塵,藏垢納污以超越道德,而終其天年。尤其莊子提出的至人與真人,意義更加明顯。他認為人能做到那種標準,才夠得上說這個人是做到人生的極至了,這樣,才算是真正的做一個人,也可以叫他為聖人,或神人,相反的意義,便不算是人了。 總之,在春秋、戰國時期,自老子、孔子、莊子、孟子等以次,在道家而言道家,當時北方一帶,黃河南北的學術思想,與南方一帶,以楚國為代表的道家,如老、莊的思想,或多或少,都受到"方士"養生學術思想的影響,那是有憑有據,不必力求否認的事實。後世儒者,師心自用,想要建立一個師道莊嚴的權威,獨霸儒家的天下,便有是此非彼,建立門庭道統的觀念,如與孔、孟、老、莊的態度一比較,簡直是"堅儒"之見,非常可笑。我們要知道,老、莊、孔、孟所走的途徑,是秉承三代以上君師不分的傳統精神。因時移世易,王道衰竭,所以他們都以師道而自處,講述王者師的學問,後世懦者,雖然號稱宗奉孔、孟,事實上,品德、學識、才氣,都無法與孔、孟相提並論。 ,所謂自稱孔、孟之徒,宣揚聖人之道的,無非是阿世的所好尚,傳經習書,口誦聖人之言,做為臍身仕途的工具;充其量,德行學識稍好的,做到王佐之能,如司馬遷所說:"人主以徘優言之",已經足以流傳千古,為後學之所景仰了。所以對於道家,如老、莊之徒的出格高人,當然只好拿出孔子所謂"異端"一辭,加以排除異己的心理,痛加討伐了。至於介於老、莊之間的列子的學術思想,為了時間不夠,暫且裁一而不談。但要研究道家對於理論物理的形而上的本體論,以列子的思想比較具體而有系統,後人有懷疑《列子》是偽書,是魏、晉人的假託,我覺得未必盡然,因為魏、晉時代的學者,對於學術思想,除了坐以守成,加上文學境界的渲染以外,並無如此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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