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宗教哲學 王陽明全集之四(順生錄)

第11章 順生錄之九年譜二

十有四年己卯,先生四十八歲,在江西。 正月,疏謝升蔭。 以三浰、九連功蔭子錦衣衛,世襲副千戶。上疏辭免,謂蔭子實非常典,私心終有未安;疾病已纏,圖報無日。疏入,不允。 疏乞致仕,不允。 以祖母疾亟故也。上書王晉溪瓊曰:“郴、衡諸處群孽,漏殄尚多。蓋緣進剿之時,彼省土兵不甚用命,廣兵防夾稍遲,是以致此。閩中之變,亦由積漸所致。始於延平,繼於邵武,又發於建寧、於汀漳、於沿海諸衛所。將來之禍,不可勝言,固非迂劣如某所能辦此也。又況近日祖母病危,日夜痛苦,方寸已亂。望改授,使全首領以歸。” 六月,奉敕勘處福建叛軍,十五日丙子,至豐城,聞宸濠反,遂返吉安,起義兵。 時福州三衛軍人進貴等脅眾謀叛,奉敕往勘。以六月初九日啟行,十五日午,至豐城,知縣顧佖迎,告濠反。先生遂返舟。

先是寧藩世蓄異志,至濠奸惡尤甚。正德初,與瑾納結,嘗風南昌諸生呈舉孝行,撫按諸司表奏,以張聲譽。安成舉人劉養正,素有詞文名,屈致鼓眾,株連富民,朘剝財產,縱大賊閔念四、凌十一等四出劫掠,以佐妄費。按察使陸完因濠器重,遂相傾附。及為本兵,首复護衛,樹羽翼。而濠欲陰入第二子為武宗後,其內宮閻順等潛至京師,發奏,朝廷置不問,且謫順等孝陵淨軍。濠益無忌。完改吏部。王瓊代為本兵,度濠必反,乃申軍律,督責撫臣修武備,以待不虞。而諸路戒嚴,捕盜甚急。凌十一繫獄劫逃,瓊責期必獲。濠始恐,复風諸生頌己賢孝,挾當道奏之。武宗見奏,驚曰:“保官好升,保寧王賢孝,欲何為耶?”是時江彬方寵幸,太監張忠欲附彬以傾錢寧,聞是言,乃密應曰:“錢寧、臧賢交通寧王,其意未可測也。”太監張銳初通濠,復用南昌人張儀言,附忠、彬自固。而御史熊蘭居南昌,素仇濠,少師楊廷和亦欲革護衛免患,交為內主。上乃令太監韋霖傳旨。故事王府奏事人辭見有常,今稽違非制,於是試御史蕭淮上疏曰:“近奉敕旨,王人無事不得延留京師,臣有以仰窺陛下微意矣。臣不忍隱默,竊見寧王不遵祖訓,包藏禍心,多殺無辜,橫奪民產,虐害忠良,招納亡命,私造兵器,潛謀不軌。交通官校有年,如致仕侍郎李仕實,前鎮守太監畢真,及諸前後附勢者,皆今日亂臣賊子,關係宗社安危,非細故也。或逮系至京,或坐名罷削。布政使鄭岳、副使胡世寧,皆守正蒙害;宜亟起用,庶幾人知順逆,禍變可彌矣。”疏入,忠、彬等讚之,欲內閣降敕責鎮巡,而給事中徐之鸞、御史沈約等又具奏其不法。廷和恐禍及,欲濠上護衛自贖。同官外廷不知也。

一日,駙馬都尉崔元遣問瓊曰:“適聞宣召,明早赴闕,何事?”瓊問廷和。廷和佯驚曰:“何事?”瓊微笑曰:“公勿欺我。”廷和忸怩徐曰:“宣德中,有疑於趙,嘗命駙馬袁泰往諭,竟得釋,或此意也。”明旦,瓊至左順門,見元領敕,謂曰:“此大事,何不廷宣?”乃留,當廷領之。敕有曰:“蕭淮所言,關係宗社大計,朕念親親,不忍加兵,特遣太監賴義、駙馬都尉崔元、都御史顏顧壽往諭,革其護衛。”元領敕既行,廷和復令兵部發兵觀變。瓊曰:“此不可洩。近給事中孫懋易贊建議選兵操江,為江西流賊設備。疏入,留中日久,第請如擬行之,備兵之方無出此矣。”廷和默然。會濠偵卒林華者,聞朝議二三,不得實,書夜奔告。值濠生辰,宴諸司,聞言大驚,以為詔使此來,必用昔日蔡震擒荊藩故事。且舊制凡抄解宮眷,始遣駙馬親臣,固不記趙王事也。宴罷,密召士實、劉吉等謀之。養正曰:“事急矣,明旦諸司入謝,即可行事。”是夜集兵以俟。比旦,諸司入謝,濠出立露台,宣言於眾曰:“汝等知大義否?”都御史孫燧對曰:“不知。”濠曰:“太后有密旨,令我起兵監國,汝保駕否?”燧曰:“天無二日,民無二王,此是大義,不知其他。”濠怒令縛之。按察司副使許逵從下大呼曰:“朝廷所遣大臣,反賊敢擅殺耶!”罵不絕口。校尉火信曳出惠民門外,同遇害。是時日午,天忽陰曀,遂劫鎮巡諸司下獄,奪其印。於是太監王宏、御史王金、公差主事馬思聰、金山布政使胡濂、參政陳杲、劉斐、參議許效廉、黃宏、僉事顧鳳、都指揮許清、白昂,皆在系。思聰、宏不食死。濠乃偽置官屬,以吉暨餘欽、萬銳等為太監,迎士實為太師,先期迎養正、南浦驛為國師,閔念四等各為都指揮,參政王倫為兵部尚書,季斅暨僉事潘鵬、師夔輩俱聽役。脅布政使梁宸、按察使楊璋、副使唐錦、都指揮馬驥,移諮府部,傳檄遠近,革年號,斥乘輿。分遣所親婁伯、王春等四出收兵。

始濠聞武宗嬖伶官臧賢,乃遣秦榮就學音樂,饋萬金及金絲寶壺。一日,武宗幸賢,賢以壺注酒,訝其精澤巧麗,曰:“何從得此?”賢吐實。武宗曰:“寧叔何不獻我?”是時小劉新得幸,濠失賄,深銜之。比罷歸,小劉笑曰:“爺爺尚思寧王物,寧王不思爺爺物足矣!不記薦疏乎?”武宗乃益疑忠、彬,因贊蕭疏,遂及賢,賢不知也。濠遣人留賢家,多複壁,外鑰木櫥,開則長巷,後通屋,甚隱,人無覺者。有旨大索賢家,林華遽走會同館,得馬,故速歸。 初,寧獻王臞仙傳惠、靖、康三王,康王久無子,宮人南昌馮氏以成化丁酉生濠。康王夢蛇入宮,啖人殆盡,心惡之,欲弗舉,以內人爭免,遂匿優人家,與秦溁同寢處。稍長,淫宮中。康王憂憤且死,不令入訣。弘治丙辰襲位,通書史歌詞。至是謀逆,期以八月十五日因入試官吏生校舉事,比林華至,始促反。

十九日,疏上變。 濠既戕害守臣,因劫諸司據會城,乃悉拘護衛集亡命,括丁壯,號兵十萬,奪運船順下。戊寅,襲南康,知府陳霖等遁。己卯,襲九江,兵備曹雷、知府汪穎、指揮劉勛等遁,屬縣聞風皆潰。濠初謀欲徑襲南京,遂犯北京,故乘勝剋期東下。先生聞變,返舟,值南風急,舟弗能前,乃焚香拜泣告天曰:“天若哀憫生靈,許我匡扶社稷,願即反風。若無意斯民,守仁無生望矣。”須臾,風漸止,北帆盡起。濠遣內官喻才領兵追急,是夜乃與幕士蕭禹、雷濟等潛入魚舟得脫。然念兩京倉卒無備,欲沮撓之,使遲留旬月。於是故為兩廣機密大牌,備兵部諮及都御史顏諮雲:“率領狼達官兵四十八萬江西公於。”令雷濟等飛報搖之。濠見檄,果疑懼,遲延未發。先生四晝夜至吉安,明日庚辰,上疏告變。乃與知府伍文定等計,傳檄四方,暴發逆濠罪狀,檄列郡起兵以勤王。疏留。復命巡按御史謝源、伍希儒、紀功,張疑兵於豐城,又故張接濟官軍公移,備雲兵部諮題,準令許泰、卻永分領邊軍四萬,從鳳陽陸路進;劉暉、桂勇分領京邊官軍四萬,從徐淮水陸並進,王守仁領兵二萬,楊旦等領兵八萬,陳金等領兵六萬,分道並進,剋期夾攻南昌。且以原奉機密敕旨為據,故令各兵徐行,待其出城,遮擊前後以誤之。又為李士實、劉養正內應偽書,賊將凌十一、閔念四投降密狀,令濟光等親人計入於濠。濠乃留兵會城以觀變。至七月三日,諜知非實,乃屬宗支栱樤與萬銳等留兵萬餘守南昌,遣潘鵬持檄說安慶,季斅說吉安,而自與宗支栱栟、士實、養正等東下。賊眾六萬人,號十萬,以劉吉為監軍,王綸參贊軍務,指揮葛江為偽都督,總一百四十餘隊,分五哨。出鄱陽,過九江,令師夔守之,直趨安慶。時欽、凌等攻圍雖已浹旬,知府張文錦、守備都指揮楊銳、指揮使崔文同守不下。

按是時巡撫南畿都御史李克嗣飛章告變,瓊請會議左順門。眾觀望,猶不敢斥言濠反。瓊獨曰:“豎子素行不義,今倉卒舉亂,殆不足慮。都御史王守仁據上游躡之,成擒必矣。”乃從直房頃刻覆十三疏,首請下詔削濠屬籍,正賊名。次請命將出師,趨南都,命伯方壽祥防江都,御史俞諫率淮兵翊南都,尚書王鴻儒主給餉。次請命守仁率南贛兵由臨、吉,都御史秦金率湖兵由荊、瑞會南昌,克嗣鎮鎮江,許廷光鎮浙江,業蘭鎮儀真,遏賊衝。傳檄江西諸路,但有忠臣義士,能倡義旅以擒反者,封侯。又請南京守備操江武職並五府掌印僉書官各自陳取上裁,務在得人,以固根本。詔悉從之。先生在吉安,守益趨見曰:“聞濠誘葉芳兵夾攻吉安。”先生曰:“芳必不叛。諸賊舊以茅為屋,叛則焚之。我過其巢,許其伐鉅木創屋萬餘。今其黨各千餘,不肯焚矣。”益曰:“彼從濠,望封拜,可以尋常計乎?”先生默然良久曰:“天下盡反,我輩固當如此做。”益惕然,一時胸中利害如洗。次早復見曰:“昨夜思之,濠若遣逮老父奈何?已遣報之,急避他所。”

壬午,再告變。 叛黨方盛,恐中途有阻,故再上。 疏乞便道省葬,不允。 先生起兵,未奉成命。上便道省葬疏,意示遭變暫留,姑為牽制攻討,俟命師之至,即從初心。時奉旨:“著督兵討賊,所奏省親事,待賊平之日來說。” 疏上偽檄。 六月二十二日,參政季斅同南昌府學教授趙承芳旗校十二人齎偽檄榜諭吉安府,至墨潭,領哨官縛送軍門。先生即固封以進。其疏略曰:“陛下在位一十四年,屢經變難,民心騷動,尚爾巡遊不已,致使宗室謀動干戈,冀竊大寶。且今天下之覬覦,豈特一寧王?天下之奸雄,豈特在宗室?言念及此,懍骨寒心。昔漢武帝有輪台之悔,而天下向治;唐德宗下奉天之詔,而士民感泣。伏望皇上痛自克責,易轍改弦;罷出姦諛,以回天下豪傑之心;絕跡巡遊,以杜天下奸雄之望;則太平尚有可圖,群臣不勝幸甚。”

甲辰,義兵發吉安。丙午,大會於樟樹。己酉,誓師。庚戌,次市汊。辛亥,拔南昌。 先生聞濠兵既出,乃促列郡兵剋期會於樟樹,自督知府伍文定等及通判談儲、推官王暐,以十三日甲辰發吉安。於是臨江知府戴德孺、袁州知府徐璉、贛州知府邢珣、瑞州通判胡堯元、童琦、南安推官徐文英、贛州都指揮余恩、新淦知縣李美、泰和知縣李楫、寧都知縣王天與、萬安知縣黃冕,各以其兵來赴。己酉,誓師於樟樹,次豐城。諜知賊設伏於新舊廠,以為省城之應,乃遣奉新知縣劉守緒領兵從間道夜襲破之。庚戌,發市汊,分佈既定,薄幕齊發。辛亥黎時,各至信地。先是城中為備甚嚴,及廠賊潰奔入城,一城皆驚。又見我師驟集,益奪其氣。眾乘之,呼噪梯絙而登,遂入城,擒栱樤、萬銳等千有餘人,所遺宮眷縱火自焚。先生乃撫定居民,分釋協從,封府庫,收印信,人心始寧。於是胡濂、劉裴、許效廉、唐錦、賴鳳、王玘等皆自投首。初,會兵樟樹,眾以安慶被圍,急宜引兵赴之。先生曰:“今南康、九江皆為賊據,我兵若越二城,直趨安慶,賊必回軍死門,是我腹背受敵也。莫若先破南昌,賊失內據,勢必歸援。如此,則安慶之圍自解,而賊成擒矣。”卒如計雲。

遂促兵追濠。甲寅,始接戰。乙卯,戰於黃家渡。丙辰,戰於八字腦。丁巳,獲濠樵舍,江西平。 初,濠聞南昌告急,即欲歸援,遂解安慶圍,移沅子港。先分兵二萬趨南昌,身旋繼之。二十二日,先生偵知其故,問眾計安出?多以賊勢強盛,宜堅壁觀釁,徐圖進止。先生曰:“賊勢雖強,未逢大敵,惟以爵賞誘之。今進不得逞,退無所歸,眾已消沮。若出奇擊惰,不戰自潰:所謂先人有奪人之氣也。”會撫州知府陳槐、進賢知縣劉源清提兵亦至。乃遣伍文定、邢珣、徐璉、戴德孺各領兵五百,分道並進,擊其不意。又遣余恩以兵四百,往來湖上誘致之。陳槐、胡堯元、童琦、談儲、王暐、徐文英、李美、李楫、王冕、王軾、劉守緒、劉源清等,各引兵百餘,四面張疑設伏,候文定等合擊之。分佈既定,甲寅,乘夜急進。文定以正兵當賊鋒,恩繼之,珣繞出賊後,璉、德孺張兩翼以分其勢。乙卯,賊兵鼓譟乘風逼黃家渡,氣驕甚。文定、恩佯北以致之。賊爭趨利,前後不相及。珣從後橫擊,直貫其中。文定、恩乘之,夾以兩翼,四面伏起。賊大潰,退保八字腦。濠懼,厚賞勇者,且令盡發九江、南康守城兵益之。是日建昌知府曾璵兵亦至。先生以為九江不破,則湖無外援;南康不復,則我難後躡。乃遣槐領兵四百,合饒州知府林瑊兵攻九江,以廣信知府周朝佐取南康。丙辰,賊复並力挑戰。我兵少卻,文定立銃炮間,火燎其須,殊死戰。炮人濠副舟,賊大敗,擒斬二千餘,溺死者無算。乃聚樵舍,連舟為方陣,盡出金銀賞士。先生乃密為火攻具,使珣擊其左,璉、德孺出其右,恩等設伏,期火發以合。丁巳,濠方晨朝群臣,責不用命者,將引出斬之。爭論未決,我兵掩至,火及濠副舟,眾遂奔散。妃嬪與濠泣別,多赴水死。濠為知縣王冕所執,與其世子眷屬,及偽黨士實、養正、劉吉、餘欽、王綸、熊瓊、盧衍、盧橫、丁樻、王春、吳十三、秦榮、葛江、劉勛、何塘、王行、吳七、火信等數百,复執脅從官王宏、王金、楊璋、金山、王疇、程杲、潘鵬、梁宸、郟文、馬驥,白昂等,擒斬三千,落水二萬餘,衣甲器械財物與浮屍橫十餘里。餘賊數百艘逃潰,乃分兵追剿。戊午,及於昌邑,大破之。至吳城,复斬擒千餘,死水中殆盡。己未,得槐等報,各擒斬复千餘。蓋自起兵至破賊,曾不旬日,紀功凡一萬一千有奇。初先生屢疏力疾赴閩,值寧藩變,臣子義不容舍。又闔省方面並無一人,事勢幾會,間不容髮,故复圖為牽制攻守,以俟命師之至。疏入未報,即以捷聞。

洪嘗見龍光述張疑行間事甚悉,嘗問曰:“事濟否?”先生曰:“未論濟與不濟,且言疑與不疑。”光曰:“疑固不免。”曰:“但得渠一疑,事濟矣。”後遇河圖為武林驛丞,又言公欲稽留宸濠,何時非間,何事非間。嘗問光曰:“曾會劉養正否?”光對曰:“熟識。”即使光行間,移養正家屬城內,善飲食之。縛齎檄人欲斬,濟躡足,遂不問。一日發牌票二百餘,左右莫知所往。臨省城,先以順逆禍福之理諭官民。聞銳與瑞昌王助逆,遣其心腹胡景隆招回各兵,以離其黨。徒見成功之易,而不知其伐謀之神也。黃弘綱聞安吉居人疑曰:“王公之戈,未知何向?”亟入告,先生笑而不答。出兵誓師,斬失律者殉營中,軍士股慄,不敢仰視,不知即前齎檄人也。後賊平,張、許謗議百出,天下是非益亂,非先生自信於心,烏能遽白哉?

先是先生思豫備,會汀、漳兵備僉事週期雍以公事抵贛,知可與謀,且官異省,屏左右語之。雍歸,即陰募驍勇,部勒以俟,故晨奉檄而夕就道。福建左布政使席書、嶺東兵備僉事王大用,亦以兵來,道聞賊平,乃還。致仕都御史林俊聞變,夜范錫為佛狼機銃,並火藥法,遣僕從間道來遺,勉以討賊。 先生入城,日坐都察院,開中門,令可見前後。對士友論學不輟。報至,即登堂遣之。有言伍焚須狀,暫如側席,遣牌斬之。還坐,眾咸色怖驚問。先生曰:“適聞對敵小卻,此兵家常事,不足介意。”後聞濠已擒,問故行賞訖,還坐,咸色喜驚問。先生曰:“適聞寧王已擒,想不偽,但傷死者眾耳。”理前語如常。傍觀者服其學。 濠就擒,乘馬入,望見遠近街衢行伍整肅,笑曰:“此我家事,何勞費心如此!”一見先生,輒詫曰:“婁妃,賢妃也。自始事至今,苦諫未納,適投水死,望遣葬之。”比使往,果得屍,蓋周身皆紙繩內結,極易辨。婁為諒女,有家學,故處變能自全。 八月,疏諫親征。 是時兵部會議命將討賊。武宗詔曰:“不必命將,朕當親率六師,奉天征討。”於是假威武大將軍鎮國公行事,命太監張永、張忠、安邊伯許泰、都督劉暉,率京邊官軍萬餘,給事祝續、御史張綸,隨軍紀功。雖捷音久上,不發,皆云:“元惡雖擒,逆黨未盡,不捕必遺後患。”先生具疏諫止,略曰:“臣於告變之後,選將集兵,振威揚武,先攻省城,虛其巢穴,繼戰鄱湖,擊其惰歸。今宸濠已擒,謀黨已獲,從賊已掃,閩、廣赴調軍士已散,地方驚攪之民已帖。竊惟宸濠擅作闢威,睥睨神器,陰謀久蓄;招納叛亡,輦轂之動靜,探無遺跡;廣置奸細,臣下之奏白,百不一通。發謀之始,逆料大駕必將親征,先於沿途伏有奸黨,期為博浪、荊軻之謀。今逆不旋踵,遂已成擒。法宜解赴闕門,式昭天討。然欲付之部下各官,誠恐潛布之徒乘隙竊發;或虞意外,臣死有餘憾矣。”蓋時事方艱,賊雖擒,亂未已也。 是月疏免江西稅,益王,淮王餉軍,留朝覲官,卹重刑以實軍伍,處置署印府縣從逆人,參九江、南康失事,便道省葬,前後凡九上。 再乞便道省葬,不允。 與王晉溪書曰:“始懇疏乞歸,以祖母鞠育之恩,思一面為訣。後竟牽滯兵戈,不及一見,卒抱終天之痛。今老父衰疾,又復日亟,而地方已幸無事,何惜一舉手投足之勞,而不以曲全之乎?” 九月壬寅,獻俘錢塘,以病留。 九月十一日,先生獻俘發南昌。忠、泰等欲追還之,議將縱之鄱湖,俟武宗親與遇戰,而後奏凱論功。連遣人追至廣信。先生不聽,乘夜過玉山、草萍驛。張永候於杭,先生見永謂曰:“江西之民,久遭濠毒,今經大亂,繼以旱災,又供京邊軍餉,困苦既極,必逃聚山谷為亂。昔助濠尚為脅從,今為窮迫所激,奸黨群起,天下遂成土崩之勢。至是興兵定亂,不亦難乎?”永深然之,乃徐曰:“吾之此出,為群小在君側,欲調護左右,以默輔聖躬,非為掩功來也。但皇上順其意而行,猶可挽回,萬一若逆其意,徒激群小之怒,無救於天下大計矣。”於是先生信其無他,以濠付之,稱病西湖淨慈寺。 武宗嘗以威武大將軍牌遣錦衣千戶追取宸濠,先生不肯出迎。三司苦勸。先生曰:“人子於父母亂命,若可告語,當涕泣以從,忍從諛乎?”不得已,令參隨負敕同迎以入。有司問勞錦衣禮,先生曰:“止可五金。”錦衣怒不納。次日來辭,先生執其手曰:“我在正德間下錦衣獄甚久,未見輕財重義有如公者。昨薄物出區區意,只求備禮。聞公不納,令我惶愧。我無他長,止善作文字。他日當為表章,令錦衣知有公也。”於是複再拜以謝。其人竟不能出他語而別。奉敕兼巡撫江西。 十一月,返江西。 先生稱病,欲堅臥不出,聞武宗南巡,已至維揚,群奸在側,人情洶洶。不得已,從京口將徑趨行在。大學士楊一清固止之。會奉旨兼巡撫江西,遂從湖口還。 忠等方挾宸濠搜羅百出,軍馬屯聚,糜費不堪。續、綸等望風附會,肆為飛語,時論不平。先生既還南昌,北軍肆坐慢罵,或故衝導起釁。先生一不為動,務待以禮。豫令巡捕官諭市人移家於鄉,而以老羸應門。始欲犒賞北軍,泰等預禁之,令勿受。乃傳示內外,諭北軍離家苦楚,居民當敦主客禮。每出,遇北軍喪,必停車問故,厚與之櫬,嗟嘆乃去。久之,北軍咸服。會冬至節近,預令城市舉奠。時新經濠亂,哭亡酹酒者聲聞不絕。北軍無不思家,泣下求歸。先生與忠等語,不稍徇,漸已知畏。忠、泰自居所長,與先生較射於教場中,意先生必大屈。先生勉應之,三發三中,每一中,北軍在傍哄然,舉手嘖嘖。忠、泰大懼曰:“我軍皆附王都耶!”遂班師。 十有五年庚辰,先生四十九歲,在江西。 正月,赴召次蕪湖。尋得旨,返江西。 忠、泰在南都讒先生必反,惟張永持正保全之。武宗問忠等曰:“以何驗反?”對曰:“召必不至。”有詔面見,先生即行。忠等恐語相違,复拒之蕪湖半月。不得已,入九華山,每日宴坐草庵中。適武宗遣人覘之,曰:“王守仁學道人也,召之即至,安得反乎?”乃有返江西之命。始忠等屢矯偽命,先生不赴,至是永有幕士順天、檢校錢秉直急遣報,故得實。 先生赴召至上新河,為諸幸讒阻不得見。中夜默坐,見水波拍岸,汩汩有聲。思曰:“以一身蒙謗,死即死耳,如老親何?”謂門人曰:“此時若有一孔可以竊父而逃,吾亦終身長往不悔矣。” 江彬慾不利於先生,先生私計彬有他,即計執彬武宗前,數其圖危宗社罪,以死相抵,亦稍償天下之忿。徐得永解。其後刑部判彬有曰:“虎旅夜驚,已幸寢謀於牛首;宮車宴駕,那堪遺恨於豹房。”若代先生言之者。 以晦日重過開先寺,留石刻讀書台後,詞曰:“正德己卯六月乙亥,寧藩濠以南昌叛,稱兵向闕,破南康、九江,攻安慶,遠近震動。七月辛亥,臣守仁以列郡之兵复南昌,宸濠擒,餘黨悉定。當此時,天子聞變赫怒,親統六師臨討,遂俘宸濠以歸。於赫皇威!神武不殺,如霆之震,靡擊而折。神器有歸,孰敢窺竊。天鑑於宸濠,式昭皇靈,嘉靖我邦國。正德庚辰正月晦,提督軍務都御史王守仁書。”從征官屬列於左方。明日遊白鹿洞,徘徊久之,多所題識。 二月,如九江。 先生以車駕未還京,心懷憂惶。是月出觀兵九江,因遊東林、天池、講經台諸處。 是月,還南昌。 三月,請寬租。 江西自己卯三月不雨,至七月,禾苗枯死。繼遭濠亂,小民乘隙為亂。先生盡心安戢,許乞優恤。至是部使數至,督促日追,先生上疏略曰:“日者流移之民,聞官軍將去,稍稍脅息,延望歸尋故業,足未入境,而頸已係於追求者之手矣!夫荒旱極矣,而因之以變亂;變亂極矣,而又加之以師旅;師旅極矣,而又加之以供饋。益之以誅求,亟之以徵斂。當是之時,有目者不忍觀,有耳者不忍聞,又從而剼其膏血,有人心者尚忍乎?寬卹之虛文,不若蠲租之實惠;賑濟之難及,不若免稅之易行。今不免租稅,不息誅求,而徒曰寬卹賑濟,是奪其口中之食,而曰吾將療汝之飢;刳其腹腎之肉,而曰吾將救汝之死:凡有血氣者,皆將不信之矣。” 按是年與巡按御史唐龍、朱節上疏計處寧藩變產官銀,代民上納,民困稍蘇。 三疏省葬,不允。 五月,江西大水,疏自劾。 是年四月,江西大水,漂溺公私廬舍,田野崩陷。先生上疏自劾四罪。且曰:“自春入夏,雨水連綿,江湖漲溢,經月不退。自贛、吉、臨、瑞、廣、撫、南昌、九江、南康,沿江諸路,無不被害。黍苗淪沒,室廬漂蕩,魚鱉之民聚棲於木杪,商旅之舟經行於閭巷,潰城決堤,千里為壑,煙火斷絕,惟聞哭聲。詢之父老,皆謂數十年所未有也。伏惟皇上軫災卹變,別選賢能,代臣巡撫。即不以臣為顯戮,削其祿秩,黜還田裡,以為人臣不職之戒,庶亦有位知警,民困可息,天變可弭,人怒可洩:而臣亦死無憾矣。” 按是時武宗猶羈南畿,進諫無由,姑敘地方災異以自劾,冀君心開悟而加意黎元也。 六月,如贛。 十四日,從章口入玉笥大秀宮。十五日,宿雲儲。十八日,至吉安,遊青原山,和黃山谷詩,遂書碑。行至泰和,少宰羅欽順以書問學。先生答曰:“來教訓某《大學》古本之复,以人之學,但當求之於內,而程、朱格物之說,不免求之於外,遂去朱子之分章,而削其所補之傳。非敢然也。學豈有內外乎?《大學》古本乃孔門相傳舊本耳。朱子疑其有脫誤,而改正補緝之;在某則謂其本無脫誤,悉從其舊而已矣。失在過信孔子則有之,非故去朱子之分章而削其傳也。夫學貴得之心。求之於心而非也,雖其言之出於孔子,不敢以為是也,而況其未及孔子者乎?求之於心而是也,雖其言之出於庸常,不敢以為非也,而況其出於孔子者乎?且舊本之傳數千載矣,今讀其文辭,既明白而可通,論其功夫,又易簡而可入,亦何所按據而斷其此段之必在於彼,彼段之必在於此?與此之如何而缺,彼之如何而誤?而遂正補緝之,無乃重於背朱而輕於叛孔已乎?來教謂:'如必以學不資於外求,但當反觀內省以為務,則“正心誠意”四字,亦何不盡之有?何必入門之際,使困以格物一段工夫也?'誠然誠然。若語其要,則'修身'二字亦足矣,何必又言'正心'?'正心'二字亦足矣,何必又言'誠意'?'誠意'二字亦足矣,何必又言'致知',又言'格物'?惟其工夫之詳密,而要之只是一事,所以為精一之學,此正不可不思者也。夫理無內外,性無內外,故學無內外。講習討論,未嘗非內也;反觀內省,未嘗遺外也。夫謂學必資於外求,是以己性為有外也,是義外也,用智者也;謂反觀內省為求之於內,是以己性為有內也,是有我也,自私者也:是皆不知性之無內外也。故曰:'精義入神,以致用也;利用安身,以崇德也。'性之德也,合內外之道也。此可以知格物之學矣。格物者,《大學》之實下手處,徹首徹尾,自始學至聖人,只此工夫而已。非但入門之際,有此一段也。夫正心、誠意、致知、格物,皆所以修身而格物者,其所以用力日可見之地。故格物者,格其心之物也,格其意之物也,格其知之物也;正心者,正其物之心也;誠意者,誠其物之意也;致知者,致其物之知也:此豈有內外彼此之分哉?理一而已。以其理之凝聚而言,則謂之性;以其主宰而言,則謂之心;以其主宰之發動而言,則謂之意;以其發動之明覺而言,則謂之知;以其明覺之感應而言,則謂之物。故就物而言,謂之格;就知而言,謂之致,就意而言,謂之誠;就心而言,謂之正。正者,正此也;誠者,誠此也;致者,致此也;格者,格此也。皆所謂窮理以盡也。天下無性外之理,無性外之物。學之不明,皆由世之儒者認理為外,認物為外,而不知義外之說,孟子蓋嘗闢之,乃至襲陷其內而不覺,豈非亦有似是而難明者歟?不可以不察也。凡執事所以致疑於格物之說者,必謂其是內而非外也;必謂其專事於反觀內省之為,而遺棄其講習討論之功也;必謂其一意於綱領本原之約,而脫略於支條節目之詳也;必謂其沉溺於枯杭虛寂之偏,而不盡於物理人事之變也。審如是,豈但獲罪於聖門,獲罪於朱子?是邪說誣民,叛道亂正,人得而誅之也,而況於執事之正直哉?審如是,世之稍明訓詁,聞先哲之緒綸者,皆知其非也,而況執事之高明乎哉?凡某之所謂格物,其於朱子九條之說,皆包羅統括於其中;但為之有要,作用不同:正所謂毫釐之差耳。然毫釐之差,而千里之謬實起於此,不可不辨。 ” 是月至贛。 先生至贛,大閱士卒,教戰法。江彬遣人來觀動靜。相知者俱請回省,無蹈危疑。先生不從,作《啾啾吟》解之,有曰:“東家老翁防虎患,虎夜入室銜其頭。西家小兒不識虎,持竿驅虎如驅牛。”且曰:“吾在此與童子歌詩習禮,有何可疑?”門人陳九川等亦以為言。先生曰:“公等何不講學,吾昔在省城,處權豎,禍在目前,吾亦帖然;縱有大變,亦避不得。吾所以不輕動者,亦有深慮焉耳。” 洪昔葺師疏,《便道歸省》與《再報濠反疏》同日而上,心疑之,豈當國家危急存亡之日而暇及此也?當是時,倡義興師,濠且旦夕擒矣,猶疏請命將出師,若身不與其事者。至《諫止親征疏》,乃嘆古人處成功之際難矣哉! 七月,重上江西捷音。 武宗留南都既久,群黨欲自獻俘襲功。張永曰:“不可。昔未出京,宸濠已擒,獻俘北上,過玉山,渡錢塘,經人耳目,不可襲也。”於是以大將軍鈞帖令重上捷音。先生乃節略前奏,入諸人名於疏內,再上之。始議北旋。 尚書霍韜曰:“是役也,罪人已執,猶動眾出師;地方已寧,乃殺民奏捷。誤先朝於過舉,搖國是於將危。蓋忠、泰之攘功賊義,厥罪滔天,而續、綸之詭隨敗類,其黨惡不才亦甚矣。”御史黎龍曰:“平藩事,不難於成功,而難於倡義。蓋以逆濠之反,實有內應,人懷觀望,而一時勤王諸臣,皆捐軀亡家,以赴國難。其後忌者構為飛語,欲甘心之,人心何由服乎?後有事變,誰復肯任之者?”費文獻公宏《送張永還朝序》曰:“茲行也,定禍亂而不必功出於己:開主知而不使過歸乎上;節財用不欲久困乎民;扶善類而不欲罪移非辜。且先是發瑾罪狀,首以規護衛為言,實以逆謀之成,萌於護衛之复,其早辨預防,非有體國愛民之心,不能及此。” 洪謂:“平藩事不難於倡義,而難於處忠、泰之變。蓋忠、泰挾天子以偕亂,莫敢誰何?豹房之謀,無日不在畏,即據上游不敢騁,卒能保乘輿還宮,以起世宗之正始。開先勒石所謂:'神器有歸,孰敢窺竊。'又曰:'嘉靖我邦國。'則改元之兆先徵於茲矣。噫!豈偶然哉!” 先生在贛時,有言萬安上下多武士者。先生令參隨往紀之。命之曰:“但多膂力,不問武藝。”已而得三百餘人。龍光問曰:“宸濠既平,紀此何為?”曰:“吾聞交址有內難,出其不意而搗之,一機會也。”後二十年,有登庸之役,人皆相傳先生有預事謀,而不知當時計有所在也。 八月,諮部院雪冀元亨冤狀。 先是宸濠攬結名士助己,凡仕江右者,多隆禮際。武陵冀元亨為公子正憲師,忠信可托,故遣往謝,徉與濠論學。濠大笑曰:“人痴乃至此耶!”立與絕。比返贛述故,先生曰:“禍在茲矣。”乃衛之間道歸。及是張、許等索釁不得,遂逮元亨,備受考掠,無片語阿順。於是科道交疏論辯,先生備諮部院白其冤。世宗登極,詔將釋。前已得疾,後五日卒於獄。同門陸澄、應典輩備棺殮。訃聞,先生為位慟哭之。元亨字惟乾,舉鄉試。其學以務實不欺為主,而謹於一念。在獄視諸囚不異一體,諸囚日涕泣,至是稍稍聽學自慰。湖廣逮其家,妻李與二女俱不怖,曰:“吾夫平生尊師講學,肯有他乎?”手治麻枲不輟。暇則誦歌《詩》。事白,守者欲出之。李曰:“不見吾夫,何歸?”按察諸僚婦欲相會,辭不敢赴。已乃潔一室,就視則囚服不釋麻枲。有問者,答曰:“吾夫之學不出閨門衽席間。”聞者悚愧。元亨既卒,先生移文卹其家。 羅洪先贈女兄夫周汝方序略曰:“憶龍岡嘗自贛病歸,附廬陵劉子吉舟。劉與陽明先生素厚善,會母死,往請墓誌。實濠事暗相邀結,不合而返。至舟,顧龍岡呻吟昏瞀,意其熟寢也。呼門人王儲,歎曰:'初意專倚陽明,兩日數調以言,若不喻意,更不得一肯綮,不上此船明矣。此事將遂已乎,且吾安得以一身當重擔也?'儲拱手曰:'先生氣弱,今天下屬先生,先生安所退托?陽明何足為有無哉?'劉曰:'是固在我,多得數人更好。陽明曾經用兵爾。'儲曰:'先生以陽明為才乎,吾見其怯也。'劉曰:'誠然。贛州峒賊,髦頭耳,乃終日練兵,若對大敵,何其張皇哉?'相與大笑而罷。龍岡反舍,語予若此,己卯二月也。其年六月,濠反,子吉與儲附之。七月,陽明先生以兵討賊。八月俘濠。是時議者紛然,予與龍岡竊嘆莫能辨。比見詆先生者,問之曰:'吾惡其言是而行非,蓋其偽也。龍岡舌尚在,至京師,見四方人士,猶有為前言者否乎?盍以語予者語之。'其後養正既死,先生過吉安,令有司葬其母,復為文以奠。辭曰:'嗟嗟!劉生子吉,母死不葬,爰及乾戈;一念之差,遂至於此,嗚呼哀哉!今吾葬子之母,聊以慰子之魂。蓋君臣之義,雖不得私於子之身,而朋友之情,猶得以盡於子之母也,嗚呼哀哉!'其事在是年六月。” 閏八月,四疏省葬,不允。 初,先生在贛,聞祖母岑太夫人訃,及海日翁病,欲上疏乞歸,會有福州之命。比中途遭變,疏請命將討賊,因乞省葬。朝廷許以賊平之日來說。至是凡四請。嘗聞海日翁病危,欲棄職逃歸,後報平復,乃止。一日,問諸友曰:“我欲逃回,何無一人讚行?”門人周仲曰:“先生思歸一念,亦似著相。”先生良久曰:“此相安能不著?” 九月,還南昌。 先生再至南昌。武宗駕尚未還宮,百姓嗷嗷,乃興新府工役,檄各院道取濠廢地逆產,改造貿易,以濟飢代稅,境內稍蘇。嘗遺守益書曰:“自到省城,政務紛錯,不復有相講習如虔中者。雖自己舵柄不敢放手,而灘流悍急,須仗有力如吾謙之者持篙而來,庶能相助更上一灘耳。”泰州王銀服古冠服,執木簡,以二詩為贄,請見。先生異其人,降階迎之。既上坐,問:“何冠?”曰:“有虞氏冠。”問:“何服?”曰:“老萊子服。”曰:“學老萊子乎?”曰:“然。”曰:“將止學服其服,未學上堂詐跌掩面啼哭也?”銀色動,坐漸側。及論致知格物,悟曰:“吾人之學,飾情抗節,矯諸外;先生之學,精深極微,得之心者也。”遂反服執弟子禮。先生易其名為“艮”,字以“汝止。” 進賢舒芬以翰林謫官市舶,自恃博學,見先生問律呂。先生不答,且問元聲。對曰:“元聲制度頗詳,特未置密室經試耳。”先生曰:“元聲豈得之管灰黍石間哉?心得養則氣自和,元氣所由出也。雲'詩言志',志即是樂之本;'歌永言',歌即是製律之本。永言和聲,俱本於歌。歌本於心,故心也者,中和之極也。”芬遂躍然拜弟子。 是時陳九川、夏良勝、萬潮、歐陽德、魏良弼、李遂、舒芬及襲衍日侍講席,而巡按御史唐龍、督學僉事邵銳,皆守舊學相疑,唐復以徹講擇交相勸。先生答曰:“吾真見得良知人人所同,特學者未得啟悟,故甘隨俗習非。今苟以是心至,吾又為一身疑謗,拒不與言,於心忍乎?求真才者,譬之淘沙而得金,非不知沙之汰者十去八九,然未能捨沙以求金為也。”當唐、邵之疑,人多畏避,見同門方巾中衣而來者,俱指為異物。獨王臣、魏良政、良器、鍾文奎、吳子金等挺然不變,相依而起者日眾。 十有六年辛巳,先生五十歲,在江西。 正月,居南昌。 是年先生始揭致良知之教。先生聞前月十日武宗駕入宮,始舒憂念。自經宸濠、忠、泰之變,益信良知真足以忘患難,出生死,所謂考三王,建天地,質鬼神,俟後聖,無弗同者。乃遺書守益曰:“近來信得致信得致良知三字,真聖門正法眼藏。往年尚疑未盡,今自多事以來,只此良知無不具足。譬之操舟得舵,平瀾淺瀨,無不如意,雖遇顛風逆浪,舵柄在手,可免沒溺之患矣。”一日,先生喟然發嘆。九川問曰:“先生何嘆也?”曰:“此理簡易明白若此,乃一經沉埋數百年。”九川曰:“亦為宋儒從知解上入,認識神為性體,故聞見日益,障道日深耳。今先生拈出良知二字,此古今人人真面目,更複奚疑?”先生曰:“然譬之人有冒別姓墳墓為祖墓者,何以為辨?只得開壙將子孫滴血,真偽無可逃矣。我此良知二字,實千古聖聖相傳一點滴骨血也。”又曰:“某於此良知之說,從百死千難中得來,不得已與人一口說盡。只恐學者得之容易,把作一種光景玩弄,不實落用功,負此知耳。”先生自南都以來,凡示學者,皆令存天理去人欲以為本。有問所謂,則令自求之,未嘗指天理為何如也。間語友人曰:“近欲發揮此,只覺有一言發不出,津津然如含諸口,莫能相度。”久乃曰:“近覺得此學更無有他,只是這些子,了此更無餘矣。”旁有健羨不已者,則又曰:“連這些子亦元放處。”今經變後,始有良知之說。 錄陸象山子孫。 先生以像山得孔、孟正傳,其學術久抑而未彰,文廟尚缺配享之典,子孫未沾褒崇之澤,牌行撫州府金溪縣官吏,將陸氏嫡派子孫,仿各處聖賢子孫事例,免其差役;有俊秀子弟,具名提學道送學肄業。 按象山與晦翁同時講學,自天下崇朱說,而陸學遂泯。先生刻《象山文集》,為序以表彰之。席元山嘗聞先生論學於龍場,深病陸學丕顯,作《鳴冤錄》以寄先生。稱其身任斯道,庶幾天下非之而不顧。 五月,集門人於白鹿洞。 是月,先生有歸志,欲同門久聚,共明此學。適南昌府知府吳嘉聰欲成府志,時蔡宗兗為南康府教授,主白鹿洞事,遂使開局於洞中,集夏良勝、舒芬、萬潮、陳九川同事焉。先生遺書促鄒守益曰:“醉翁之意蓋有在,不專以此煩勞也。區區歸遁有日。聖天子新政英明。如謙之亦宜束裝北上,此會宜急圖之,不當徐徐而來也。” 庚辰春,甘泉湛先生避地發履塚下,與霍兀崖韜、方叔賢同時家居為會,先生聞之曰:“英賢之生,何幸同時共地,又可虛度光陰,失此機會耶?”是秋,兀崖過洪都,論《大學》,輒持舊見。先生曰:“若傳習書史,考正古今,以廣吾見聞則可;若欲以是求得入聖門路,譬之採摘枝葉,以綴本根,而欲通其血脈,蓋亦難矣。”至是,甘泉寄示《學庸測》,叔賢寄《大學》、《洪範》。先生遺書甘泉曰:“隨處體認天理,是真實不誑語。究兄命意發端,卻有毫釐未協。修齊治平,總是格物,但欲如此節節分疏,亦覺說話太多。且語意務為簡古,比之本文,反更深晦。莫若淺易其詞,略指路徑,使人自思得之,更覺意味深長也。”遺書叔賢曰:“道一而已。論其大本一原,則《六經》、《四書》無不可推之而同者,又不特《洪範》之於《大學》而已。譬之草木,其同者生意也;其花實之疏密,枝葉之高下,亦欲盡比而同之,吾恐化工不如是之雕刻也。君子論學固惟是之從,非以必同為貴。至於入門下手處,則有不容於不辨者。”先是倫彥式以訓嚐過虔中問學,是月遣弟以諒遺書問曰:“學無靜根,感物易動,處事多悔,如何?”先生曰:“三言者病亦相因。惟學而別求靜根,故感物而懼其易動;感物而懼其易動,是故處事而多悔也。心無動靜者也,故君子之學,其靜也常覺,而未嘗無也,故常應常寂,動靜皆有事焉,是之謂集義。集義故能無祗悔,所謂'動亦定,靜亦定'者也。心一而已,靜其體也,而復求靜根焉,是撓其體也;動其用也,而懼其易動焉,是廢其用也。故求靜之心即動也,惡動之心非靜也,是之謂動亦動,靜亦動,將迎起伏相迎於無窮矣。故循理之謂靜,從欲之謂動。”六月,赴內召,尋止之,升南京兵部尚書,參贊機務。遂疏乞便道省葬。 六月十六日,奉世宗敕旨,以“爾昔能剿平亂賊,安靜地方,朝廷新政之初,特茲召用。敕至,爾可馳驛來京,毋或稽遲。”先生即於是月二十日起程,道由錢塘。輔臣阻之,潛諷科道建言,以為“朝廷新政,武宗國喪,資費浩繁,不宜行宴賞之事”。先生至錢塘,上疏懇乞便道歸省。朝廷準令歸省,升南京兵部尚書,參贊機務。按《乞歸省疏》略曰:“臣自兩年以來,四上歸省奏,皆以親老多病,懇乞暫歸省視。復權姦讒嫉,恐罹曖昧之禍,故其時雖以暫歸為請,而實有終身丘壑之念矣。既而天啟神聖,人承大統,親賢任舊,向之為讒嫉者,皆以誅斥,陽德興而公道顯。臣於斯時,若出陷阱而登之春台也,豈不欲朝發夕至,一快其拜舞踴躍之私乎?顧臣父老且病,頃遭讒構,朝夕常有父子不相見之痛。今幸脫洗殃咎,复睹天日,父子之情,固思一見顏面以敘其悲慘離隔之懷。況臣取道錢塘,迂程鄉土,止有一日。此在親交之厚,將不能已於情,而況父子乎?然不以之明請於朝,而私竊行之,是欺君也;懼稽延之戮,而忍割情於所生,是忘父也。欺君者不忠,忘父者不孝:故臣敢冒罪以請。” 與陸澄論養生:“京中人回,聞以多病之故,將從事於養生。區區往年蓋嘗斃力於此矣。後乃知養德、養身只是一事。元靜所云'真我'者,果能戒謹恐懼而專心於是,則神住、氣住、精住,而仙家所謂長生久視之說,亦在其中矣。老子、彭籛之徒,乃其禀賦有若此者,非可以學而至。後世如白玉蟾、丘長春之屬,皆是彼所稱述以為祖師者,其得壽皆不過五六十。則所謂長生之說,當必有所指也。元靜氣弱多病,但宜清心寡欲,一意聖賢,如前所謂'真我'之說;不宜輕信異道,徒自惑亂聰明,斃精竭神,無益也。” 八月,至越。 九月,歸餘姚省祖瑩。 先生歸省祖瑩,訪瑞雲樓,指藏胎衣地,收淚久之,蓋痛母生不及養,祖母死不及殮也。日與宗族親友宴遊,隨地指示良知。德洪昔聞先生講學江右,久思及門,鄉中故老猶執先生往跡為疑,洪獨潛伺動支,深信之,乃排眾議,請親命,率二侄大經、應揚及鄭寅、俞大本,因王正心通贄請見。明日,夏淳、範引年、吳仁、柴鳳、孫應奎、諸陽、徐珊、管州、谷鍾秀、黃文渙、周於德、楊珂等凡七十四人。 十月二日,封新建伯。 制曰:“江西反賊剿平,地方安定,各該官員,功績顯著。你部裡既會官集議,分別等第明白。王守仁封新建伯,奉天翊衛推誠宣力守正文臣,特進光祿大夫柱國,還兼兩京兵部尚書,照舊參贊機務,歲支祿米壹千石,三代並妻一體追封,給與誥卷,子孫世世承襲。正德十六年十二月十九日,準兵部吏部題。”差行人齎白金文綺慰勞。兼下溫旨存問父華於家,賜以羊酒。至日,適海日翁誕辰,親朋咸集,先生捧觴為壽。翁蹙然曰:“寧濠之變,皆以汝為死矣而不死,皆以事難平矣而卒平。讒構朋興,禍機四發,前後二年,岌乎知不免矣。天開日月,顯忠遂良,穹官高爵,濫冒封賞,父子復相見於一堂,茲非其幸歟!然盛者衰之始,福者禍之基,雖以為幸,又以為懼也。”先生洗爵而跪曰:“大人之教,兒所日夜切心者也。”聞者皆嘆會遇之隆,感盈盛之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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