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宗教哲學 王陽明全集之三(悟真錄)

第7章 悟真錄之五外集六

乙亥 白生說,常太保康敏公之孫,都憲敬齋公之長子也。敬齋賓予而冠之,阼既醮而請曰:“是兒也,嘗辱子之門,又辱臨其冠,敢請字而教諸。”曰:“字而教諸,說也。吾何以字而教諸?吾聞之,天下之道,說而已;天下之說,貞而已。乾道變化,於穆流行,無非說也,天何心焉?坤德闔闕,順成化生,無非說也,坤何心焉?仁理惻怛,感應和平,無非說也,人亦何心焉?故說也者,貞也;貞也者,理也。全乎理而無所容其心焉之謂貞;本於心而無所拂於理焉之謂說。故天得貞而說道以亨;地得貞而說道以成;人得貞而說道以生。貞乎貞乎,三極之體,是謂無已;說乎說乎,三極之用,是謂無動。無動故順而化;無已故誠而神。誠神,剛之極也;順化,柔之則也。故曰,剛中而柔外,說以利貞,是以順乎天而應乎人。說之時義大矣哉!非天下之至貞,其孰能與於斯乎!請字說曰貞夫。”敬齋曰:“廣矣,子之言!固非吾兒所及也。請問其次。”曰“道一而已,孰精粗焉,而以次為?君子之德不出乎性情,而其至塞乎天地。故說也者,情也;貞也者,性也。說以正情之性也;貞以說性之命也。性情之謂和;性命之謂中。致其性情之德而三極之道備矣,而又何二乎?吾姑語其略而詳可推也,本其事而功可施也。目而色也,耳而聲也,口而味也,四肢而安逸也,說也,有貞焉,君子不敢以或過也,貞而已矣。仁而父子也,義而君臣也,禮而夫婦也,信而朋友也,說也,有貞焉,君子不敢以不致也,貞而已矣。故貞者,說之幹也;說者,貞之枝也。故貞以養心則心說,貞以齊家則家說,貞以治國平天下則國天下說。說必貞,未有貞而不說者也;貞必說,未有說而不貞者也。說而不貞,小人之道,君子不謂之說也。不偽則欲,不佞則邪,奚其貞也哉?夫夫,君子之稱也;貞,君子之道也。字說曰貞夫,勉以君子而已矣。”敬齋起拜曰:“子以君子之道訓吾兒,敢不拜嘉!”顧謂說曰:“再拜稽首,書諸紳,以蚤夜祇承夫子之命!”

乙亥 劉毅齋之子三人。當毅齋之始入學也,其孟生,名之曰甫學;始舉於鄉也,其仲生,名之曰甫登;始從政也,其季生,名之曰甫政。毅齋將冠其三子,而問其字於予。予曰:“君子之學也,以成其性;學而不至於成性,不可以為學;字甫學曰子成,要其終也。學成而登庸;登者必以漸,故登高必自卑;字甫登曰子漸,戒其驟也。登庸則漸以從政矣;政者,正也,未有己不正而能正人者;字甫政曰子正,反其本也。”毅齋起拜曰:“乾也既承教,豈獨以訓吾子!” 丙戌 浙大參朱君應週居莆之壺公山下。應週之名曰“鳴陽”,蓋取《詩》所謂“鳳皇鳴矣,於彼朝陽”之義也。莆人之言曰:“應周則誠吾莆之鳳矣。其居青瑣,進讜言,而天下仰望其風采,則誠若鳳之鳴於朝陽者矣。夫鳳之棲,必有高岡,則壺公者,固其所從而棲鳴也。”於是號壺公曰“南岡”,蓋亦取《詩》所謂“鳳皇鳴矣,於彼高岡”之義也。應週聞之,曰:“嘻!因予名而擬之以鳳焉,其名也,人固非鳳也;因壺公而號之以'南岡'焉,其實也,固亦岡也。吾方愧其名之虛,而思以求其號之實也。”因以南岡而自號。大夫鄉士為之詩歌序記以詠嘆揄揚其美者,既已連篇累牘,而應週猶若未足,勤勤焉以蘄於予,必欲更為之一言,是其心殆不以讚譽稱頌之為喜,而以樂聞規切砥礪之為益也。吾何以答應週之意乎?姑請就“南岡”而與之論學。

夫天地之道,誠焉而已耳;聖人之學,誠焉而已耳。誠故不息,故久,故徵,故悠遠,故博厚。是故天惟誠也,故常清;地惟誠也,故常寧;日月惟誠也,故常明。今夫南岡,亦拳石之積耳,而其廣大悠久至與天地而無疆焉,非誠而能若是乎?故觀夫南岡之崖石,則誠崖石爾矣;觀夫南岡之溪谷,則誠溪谷爾矣;觀夫南岡之峰巒巖壑,則誠峰巒巖壑爾矣。是皆實理之誠然,而非有所虛假文飾,以偽為於其間。是故草木生焉,禽獸居焉,寶藏興焉;四時之推[兌攴],寒暑晦明,煙嵐霜雪之變態,而南岡若無所與焉。鳳皇鳴矣,而南岡不自以為瑞也;虎豹藏焉,而南岡不自以為威也;養生送死者資焉,而南岡不自以為德;雲霧興焉,而見光怪,而南岡不自以為靈。是何也?誠之無所與也,誠之不容已也,誠之不可掩也。君子之學亦何以異於是!是故以事其親,則誠孝爾矣;以事其兄,則誠弟爾矣;以事其君,則誠忠爾矣;以交其友,則誠信爾矣。是故蘊之為德行矣,措之為事業矣,發之為文章矣。是故言而民莫不信矣,行而民莫不悅矣,動而民莫不化矣。是何也?一誠之所發,而非可以聲音笑貌幸而致之也。故曰:“誠者,天之道也;思誠者,人之道也。”應週之有取於南岡而將以求其實者,殆亦無出於斯道也矣!果若是,則知應週豈非思誠之功歟!夫思誠之功,精矣微矣,應週蓋嘗從事於斯乎?異時來過稽山麓,尚能為我一言其詳。

癸酉 悔者,善之端也,誠之復也。君子悔以遷於善;小人悔以不敢肆其惡;惟聖人而後能無悔,無不善也,無不誠也。然君子之過,悔而弗改焉,又從而文焉,過將日入於惡,小人之惡,悔而益深巧焉,益憤譎焉,則惡極而不可解矣。故悔者,善惡之分也,誠偽之關也,吉凶之機也。君子不可以頻悔,小人則幸其悔而或不甚焉耳。 吾友崔伯樂氏以“悔”名其齋,非曰吾將悔而已矣,將以求無悔者也。故吾為之說如是。 壬戌 士之登名禮部而進於天子之廷者,天子臨軒而問之,則錫之以製;皆得受而歸,藏之於廟,以輝榮其遭際之盛;蓋今世士人皆爾也。丹陽湯君某登弘治進士,方為行人,以其嘗所受之製屬某跋數語於其下。 嗟夫!明試以言,自虞廷而然。乃言底可績,由三代之下,吾見亦罕矣。君之始進也,天子之所以諮之者何如耶?而君之所以對之者何如耶?夫矯言以求進,君之所不為也;已進而遂忘其言焉,又君之所不忍也。君於是乎朝夕焉顧提聖天子之明命,其將曰,是天子之所以諮詢我者也。始吾既如是其對揚之矣,而今之所以持其身以事吾君者,其亦果如是耶?抑其亦未踐耶?夫伊尹之所以告成湯者數言,而終身踐之;太公之所以告武王者數言,而終身踐之。推其心也,君其志於伊、呂之事乎?夫輝榮其一時之遭際以誇世,君所不屑矣。不然,則是製也者,君之所以鑑也。昔人有惡形而惡鑑者,遇之則將掩袂卻走。君將掩袂卻走之不暇,而又烏揭之焉日以示人?其志於伊、呂之事奚疑哉?君其勉矣! “上帝臨汝,毋貳爾心。”某亦常繆承明問,雖其所以對揚與其所以為志者,不可以望君,然亦何敢忘自勗!

丁卯 君子窮達,一聽於天,但既業舉子,便須入場,亦人事宜爾。若期在必得,以自窘辱,則大惑矣。入場之日,切勿以得失橫在胸中,令人氣餒志分,非徒無益,而又害之。場中作文,先須大開心目,見得題意大概了了,即放膽下筆;縱昧出處,詞氣亦條暢。今人入場,有志氣局促不舒展者,是得失之念為之病也。夫心無二用,一念在得,一念在失,一念在文字,是三用矣,所事寧有成耶?只此便是執事不敬,便是人事有未盡處,雖或幸成,君子有所不貴也。將進場十日前,便須練習調養。蓋尋常不曾起早得慣,忽然當之,其日必精神恍惚,作文豈有佳思?須每日雞初鳴即起,盥櫛整衣端坐,抖數精神,勿使昏惰。日日習之,臨期不自覺辛苦矣。今之調養者,多是厚食濃味,劇酣謔浪,或竟日偃臥。如此,是撓氣昏神,長傲而召疾也,豈攝養精神之謂哉!務須絕飲食,薄滋味,則氣自清;寡思慮,屏嗜欲,則精自明;定心氣,少眠睡,則神自澄。君子未有不如此而能致力於學問者,茲特以科場一事而言之耳。每日或倦甚思休,少偃即起,勿使昏睡;既晚即睡,勿使久坐。進場前兩日,即不得翻閱書史,雜亂心目;每日止可看文字一篇以自娛。若心勞氣耗,莫如勿看,務在怡神適趣。忽充然滾滾,若有所得,勿便氣輕意滿,益加含蓄醞釀,若江河之浸,泓衍氾濫,驟然決之,一瀉千里矣。每日閒坐時,眾方囂然,我獨淵默;中心融融,自有真樂,蓋出乎塵垢之外而與造物者遊。非吾子概嘗聞之,宜未足以與此也。

戊辰 龍場生問於陽明子曰:“夫子之言於朝侶也,愛不忘乎君也。今者譴於是,而汲汲於求去,殆有所渝乎?”陽明子曰:“吾今則有間矣。今吾又病,是以欲去也。”龍場生曰:“夫子之以病也,則吾既聞命矣。敢問其所以有間,何謂也?昔為其貴而今為其賤,昔處於內而今處於外歟?夫乘田委吏,孔子嘗為之矣。”陽明子曰:“非是之謂也。君子之仕也以行道。不以道而仕者,竊也。今吾不得為行道矣。雖古之有祿仕,未嘗姦其職也。曰牛羊茁壯,會計當也,今吾不無愧焉。夫祿仕,為貧也,而吾有先世之田,力耕足以供朝夕,子且以吾為道乎?以吾為貧乎?”龍場生曰:“夫子之來也,譴也,非仕也。子於父母,惟命之從;臣之於君,同也。不曰事之如一,而可以拂之,無乃為不恭乎?”陽明子曰:“吾之來也,譴也,非仕也;吾之譴也,乃仕也,非役也。役者以力,仕者以道;力可屈也,道不可屈也。吾萬里而至,以承譴也,然猶有職守焉。不得其職而去,非以譴也。君猶父母,事之如一,固也。不曰就養有方乎?惟命之從而不以道,是妾婦之順,非所以為恭也。”龍場生曰:“聖人不敢忘天下,賢者而皆去,君誰與為國矣!”曰:“賢者則忘天下乎?夫出溺於波濤者,沒人之能也;陸者冒焉,而胥溺矣。吾懼於胥溺也。”龍場生曰:“吾聞賢者之有益於人也,惟所用,無擇於小大焉。若是亦有所不利歟?”曰:“賢者之用於世也,行其義而已。義無不宜,無不利也。不得其宜,雖有廣業,君子不謂之利也。且吾聞之,人各有能有不能,惟聖人而後無不能也。吾猶未得為賢也,而子責我以聖人之事,固非其擬矣。”曰:“夫子不屑於用也。夫子而苟屑於用,蘭蕙榮於堂階,而芬馨被於幾席。萑葦之刈,可以覆垣;草木之微,則亦有然者,而況賢者乎?”陽明子曰:“蘭蕙榮於堂階也,而後於芬馨被於幾席;萑葦也,而後刈可以覆垣。今子將刈蘭蕙而責之以覆垣之用,子為愛之耶?抑為害之耶?”

戊辰 聖人之言明白簡實,而學者每求之於艱深隱奧,是以為論愈詳而其意益晦。 《春秋》書“元年春王正月”,蓋仲尼作經始筆也。以予觀之,亦何有於可疑?而世儒之為說者,或以為周雖建子而不改月,或以為周改月而不改時;其最為有據而為世所宗者,則以夫子嘗欲行夏之時,此以夏時冠周月,蓋見諸行事之實也。紛紛之論,至不可勝舉,遂使聖人明易簡實之訓,反為千古不決之疑。嗟夫!聖人亦人耳,豈獨其言之有遠於人情乎哉?而儒者以為是聖人之言,而必求之於不可窺測之地,則已過矣。夫聖人之示人無隱,若日月之垂象於天,非有變怪恍惚,有目者之所睹;而及其至也,巧歷有所不能計,精於理者有弗能盡知也,如是而已矣。若世儒之論,是後世任情用智,拂理亂常者之為,而謂聖人為之耶?夫子嘗曰:“吾從周”,又曰:“非天子不議禮,不制度,生乎今之世,反古之道,災及其身者也。”仲尼有聖德無其位,而改週之正朔,是議禮制度自己出矣,其得為“從周”乎?聖人一言,世為天下法,而身自違之,其何以訓天下?夫子患天下之夷狄橫,諸侯強背,不復知有天王也,於是乎作《春秋》以誅僭亂,尊周室,正一王之大法而已。乃首改週之正朔,其何以服亂臣賊子之心? 《春秋》之法,變舊章者必誅,若宣公之稅畝;紊王制者必誅,若鄭莊之歸祊,無王命者必誅,若莒人之入向;是三者之有罪,固猶未至於變易天王正朔之甚也。使魯宣、鄭莊之徒舉是以詰夫子,則將何辭以對?是攘鄰之雞而惡有其為盜,責人之不弟而自毆其兄也。豈《春秋》忠恕,先自治而後治人之意乎?今必泥於行夏之時之一言,而曲為之說,以為是固見諸行事之驗;又引《孟子》“《春秋》天子之事”、“罪我者其惟《春秋》”之言而證之。夫謂“《春秋》為天子之事”者,謂其時天王之法不行於天下,而夫子作是以明之耳。其賞人之功,罰人之罪,誅人之惡,與人之善,蓋亦據事直書,而褒貶自見;若士師之斷獄,辭具而獄成。然夫子猶自嫌於侵史之職,明天子之權,而謂天下後世且將以是而罪我,固未嘗取無罪之人而論斷之曰“吾以明法於天下”,取時王之製而更易之,曰“吾以垂訓於後人”,法未及明,訓未及垂,而已自陷於殺人,比於亂逆之黨矣。此在中世之士,稍知忌憚者所不為,而謂聖人而為此,亦見其陰黨於亂逆,誣聖言而助之攻也已!

或曰:“子言之則然耳。為是說者,以《伊訓》之書'元祀十有二月',而證週之不改月;以《史記》之稱'元年冬十月',而證週之不改時;是亦未為無據也。子之謂週之改月與時也,獨何據乎?”曰:“吾據《春秋》之文也。夫商而改月,則《伊訓》必不書曰'元祀十有二月';秦而改時,則《史記》必不書曰'元年冬十月';週不改月與時也,則《春秋》亦必不書曰'春王正月'。《春秋》而書曰'春王正月',則其改月與時,已何疑焉!況《禮記》稱'正月七月日至',而前漢《律曆》至武王伐紂之歲,周正月辛卯朔,合辰在斗前一度;戊午,師度孟津;明日己未冬至;考之《太誓》'十有三年春'、《武成》'一月壬辰'之說,皆足以相為發明,證週之改月與時。而予意直據夫子《春秋》之筆,有不必更援是以為之證者。今舍夫子明白無疑之直筆,而必欲傍引曲據,證之於穿鑿可疑之地而後已,是惑之甚也。”曰“如子之言,則冬可以為春乎?”曰:“何為而不可?陽生於子而極於已午,陰生於午而極於亥子。陽生而春,始盡於寅,而猶夏之春也;陰生而秋,始盡於申,而猶夏之秋也。自一陽之复,以極於六陽之乾,而為春夏;自一陰之姤,以極於六陰之坤,而為秋冬。此文王之所演,而周公之所繫,武王、周公,其論之審矣。若夫仲尼夏時之論,則以其關於人事者,比之建子為尤切,而非謂其為不可也。啟之徵有扈,曰'怠棄三正',則三正之用,在夏而已然,非始於周而後有矣。”曰:“夏時冠周月,此安定之論,而程子亦嘗云爾。曾謂程子之賢而不及是也,何哉?”曰:“非謂其知之不及也。程子蓋泥於'行夏之時'之言,求其說而不得,從而為之辭,蓋推求聖言之過耳。夫者,夫子議道之書;而《春秋》者,魯國紀事之史。議道自夫子,則不可以不盡;紀事在魯國,則不可以不實;'道並行而不相悖'者也。且周雖建子,而不改時與月,則固夏時矣,而夫子又何以行夏之時雲乎?程子之雲,蓋亦推求聖言之過耳,庸何傷?夫子嘗曰:'君子不以人廢言',使程子而猶在也,其殆不廢予言矣!”

癸酉 悲喜憂快之形於前,初亦何嘗之有哉?向之以為愁苦淒鬱之鄉,而今以為樂事者,有矣;向之歌舞歡愉之地,今過之而歎息咨嗟,泫然而泣下者,有矣。二者之相尋於無窮,亦何以異於不能崇朝之風雨?而顧執而留之於胸中,無乃非達者之心歟!吾觀東齋《風雨》之作,固亦寫其一時之所感遇。風止雨息,而感遇之懷亦不知其所如矣,而猶諷詠嗟嘆於十年之後,得非類於夢為僕役,覺而涕泣者歟?夫其隱几於蓬窗之下,聽芹波之春響,而詠夜簷之寒聲,自今言之,但覺其有幽閒自得之趣,殊不見其有所苦也。借使東齋主人得時居顯要,一旦失勢,退處寂寞,其感念疇昔之懷,當與今日何如哉?然則錄而追味之,無亦將有灑然而樂、廓然而忘言者矣!而和者以為真有所苦,而類為垂楚不任之辭,是又不可以與言夢者;而與東齋主人之意,失之遠矣。

甲戌 劉氏之盛,散於天下。其在安成者,出長沙定王發。今昔所傳,有自來矣。竹江之譜,斷自竹溪翁而下,不及於定王。見素子曰:“大夫不敢祖諸侯,禮也。”夫大夫之不祖諸侯也,蓋言祭也。若其支系之所自,則魯三桓之屬是實,不可得而剪。孔子曰:“吾猶及史之闕文也。”蓋孔子之時,史之闕疑者既鮮矣。竹江之不及定王,闕疑也,可以為譜法也已。王道不明,人偽滋而風俗壞,上下相罔以詐;人無實行,家無信譜,天下無信史。三代以降,吾觀其史,若江河之波濤焉,聊以知其起伏之概而已爾。士夫不務誠身立德,而徒誇詡其先世以為重,冒昧攀緣,適以絕其類、亂其宗。不知桀、紂、幽、厲之出於禹、湯、文、武,而顏、閔、曾、孟之先,未始有顯者也。若竹江之譜,其可以為世法也哉!孔子曰:“斯民也,三代之所以直道而行。”充是心,雖以復三代之淳可也。且竹溪翁之後,其聞於世者歷歷爾;至其十一祖敬齋公而遂以清節大顯於當代,錄名臣者以首廉吏。敬齋之孫南峰公又以清節文學顯,德業聲光,方為天下所屬望。竹江之後,祖敬齋而宗南峰焉。亦不一足矣;況其世賢之多也,而又奚必長沙之為重也夫!

丁丑 正德丁丑三月,奉命徵漳寇,駐車上杭。旱甚,禱於行台。雨日夜,民以為未足。四月戊午,寇平,旋師。是日大雨,明日又雨,又明日復雨。登城南之樓以觀農事,遂謁晦翁祠於水南,覽七星之勝概。夕歸,志其事於察院行台。 丁丑 為善之人,非獨其宗族親戚愛之,朋友鄉黨敬之,雖鬼神亦陰相之。為惡之人,非獨其宗族親戚惡之,朋友鄉黨怨之,雖鬼神亦陰殛之。故“積善之家,必有餘慶,積不善之家,必有餘殃。” 見人之為善,我必愛之;我能為善,人豈有不愛我者乎?見人之為不善,我必惡之;我苟為不善,人豈有不惡我者乎?故凶人之為不善,至於隕身亡家而不悟者,由其不能自反也。 今人不忍一言之忿,或爭銖兩之利,遂相構訟。夫我欲求勝於彼,則彼亦欲求勝於我;仇仇相報,遂至破家蕩產,禍貽子孫。豈若含忍退讓,使鄉里稱為善人長者,子孫亦蒙其庇乎? 今人為子孫計,或至謀人之業,奪人之產;日夜營營,無所不至。昔人謂為子孫作馬牛,然身沒未寒,而業已屬之他人;仇家群起而報復,子孫反受其殃。是殆為子孫作蛇蠍也。籲,可戒哉! 戊寅 薛母太孺人曾方就其長子俊養於玉山,仲子侃既舉進士,告歸來省。孺人曰:“吾安而兄養,子出而仕。”侃曰:“吾斯之未能信。”曰:“然則盍往學?”於是攜其弟僑、侄宗鎧來就予於虔。其室在揭陽,別且數年,未遑歸視。逾年五月望日為孺人初誕之晨,以命不敢往,遙拜而祝。其友正之、廷仁、崇一輩相與語曰:“薛母之教其子,可謂賢矣;薛子之養其親,可謂孝矣。吾儕與薛子同學,因各勵其所以事親之孝,可謂益矣,而不獲登其堂,申其敬。”乃命工繪遙祝之圖,寓諸玉山,以致稱觴之意。請於予,予為題其事。 戊寅 諸陽伯偁從予而問學,將別請言。予曰:“相與數月而未嘗有所論,別而後言也,不既晚乎?”曰:“數月而未敢有所問,知夫子之無隱於我,而冀或有所得也。別而後請言,已自知其無所得,而慮夫子之或隱於我也。”予曰:“吾何所隱哉?道若日星然,子惟不用目力焉耳,無弗睹者也。子又何求乎?道在邇而求諸遠,事在易而求諸難,天下之通患也。子歸而立子之志,竭子之目力,若是而有所弗睹,則吾為隱於子矣!” 庚辰 堯允恭克讓;舜溫恭允塞;禹不自滿假;文王徽柔懿恭,小心翼翼,望道而未之見;孔子溫良恭儉讓;蓋自古聖賢未有不篤于謙恭者。向見世傑以足恭為可恥,故遂入於簡抗自是。簡抗自是則傲矣;傲,兇德也,不可長。足恭也者,有所為而為之者也。無所為而為之者謂之謙;謙,德之柄;溫溫恭人,惟德之基。堂堂乎張也,難與並為仁矣。仲尼贊《易》之《謙》曰:“謙,尊而光,卑而不可逾,君子之終也。”故地不謙不足以載萬物,天不謙不足以覆萬物,人不謙不足以受天下之益。昔者顏子以能問於不能,有而若無,蓋得夫謙道也。慎獨、致知之說,既嘗反覆於世傑,則凡百私意之萌,自當退聽矣。复嗷嗷於是,蓋就世傑氣質之所急者言之。躬自厚而薄責於人,則遠怨;見賢思齊,見不賢而內自省,則德修。毋謂己為已知而輒以誨人,毋謂人為不知而輒以忽人。終日但見己過,默而識之,學而不厭,則於道也其庶矣乎! 其人聾啞,自候門求見。先生以字問,茂以字答。 你口不能言是非,你耳不能聽是非,你心還能知是非否? (答曰:“知是非。”)如此,你口雖不如人,你耳雖不如人,你心還與人一般。 (茂時首肯拱謝。)大凡人只是此心。此心若能存天理,是個聖賢的心;口雖不能言,耳雖不能聽,也是個不能言不能聽的聖賢。心若不存天理,是個禽獸的心;口雖能言,耳雖能聽,也只是個能言能聽的禽獸。 (茂時扣胸指天。)你如今於父母,但盡你心的孝;於兄長,但盡你心的敬;於鄉黨鄰里、宗族親戚,但盡你心的謙和恭順。見人怠慢,不要嗔怪;見人財利,不要貪圖,但在裡面行你那是的心,莫行你那非的心。縱使外面人說你是,也不須聽;說你不是,也不須聽。 (茂時首肯拜謝。)你口不能言是非,省了多少閒是非;你耳不能聽是非,省了多少閒是非。凡說是非,便生是非,生煩惱;聽是非,便添是非,添煩惱。你口不能說,你耳不能聽,省了多少閒是非,省了多少閒煩惱,你比別人到快活自在了許多。 (茂時扣胸指天躄地。)我如今教你但終日行你的心,不消口裡說;但終日聽你的心,不消耳裡聽。 (茂時頓首再拜而已。) 庚辰 欒子仁訪予於虔,舟遇於新淦。嗟乎!子仁久別之懷,茲亦不足為慰乎?顧茲簿領紛沓之地,雖固道無不在,然非所以從容下上其議時也,子仁歸矣。乞骸之疏已數上,行且得報。子仁其候我於梧江之滸,將與子盤桓於雲門、若耶間有日也。聞子仁居鄉,嘗以鄉約善其族黨,固亦仁者及物之心,然非子仁所汲汲。孔子云:“言忠信,行篤敬,雖蠻貊之邦行矣。然惟立則見其參於前,在輿則見其倚於衡也,而後行。”子仁其務立參前倚衡之誠乎?至誠而不動者,未之有也;不誠未有能動者也,聊以是為子仁別去之贈。 庚辰 見素林公聞寧濠之變,即夜使人范錫為佛郎機銃,並抄火藥方,手書勉予竭忠討賊。時六月毒暑,人多道暍死。公遣兩僕裹糧,從間道冒暑晝夜行三千餘里以遺予,至則濠已就擒七日。予發書,為之感激涕下。蓋濠之擒以七月二十六,距其始事六月十四僅月有十九日耳。世之君子當其任,能不畏難巧避者鮮矣,況已致其事,而能急國患逾其家如公者乎?蓋公之忠誠根於天性,故老而彌篤,身退而憂愈深,節愈勵。嗚呼!是豈可以聲音笑貌為哉!嘗欲列其事於朝,顧非公之心也。為作佛郎機私詠,君子之同聲者,將不能已於言耳矣! 佛郎機,誰所為?截取比干腸,裹以鴟夷皮;萇弘之血釁不足,睢陽之怒恨有遺。老臣忠憤寄所洩,震驚百里賊膽披。徒請尚方劍,空聞魯陽揮。段公笏板不在茲,佛郎機,誰所為? 正德戊寅之冬,福建按察僉事週期雍以公事抵贛。時逆濠奸謀日稔,遠近洶洶。予思預為之備,而濠黨伺覘左右,搖手動足,朝聞暮達;以期雍官異省,當非濠所計及,因屏左右,語之故,遂與定議。期雍歸,即陰募驍勇,具械束裝,部勒以俟。予檄晨到,而期雍夕發。故當濠之變,外援之兵惟期雍先至,適當見素公書至之日,距濠始事亦僅月有十九日耳。初,予嘗使門人冀元亨者因講學說濠以君臣大義,或格其奸。濠不懌,已而滋怒,遣人陰購害之。冀辭予曰:“濠必反,先生宜早計。”遂遁歸。至是聞變,知予必起兵,即日潛行赴難,亦適以是日至。見素公在莆陽、周官、上杭,冀在常德,去南昌各三千餘里,乃皆同日而至,事若有不偶然者。輒附錄於此,聊以識予之耿耿雲。 庚辰 某之妻之母諸太夫人張,今年壽八十。十二月二十有二日,其設帨辰也。某縻於官守,不能歸捧一觴於堂下。幕下之士有郭詡者,因為作《王母蟠桃之圖》以獻。夫王母蟠桃之說,雖出於仙經異典,未必其事之有無,然今世之人多以之祝愿其所親愛,固亦古人岡陵松柏之意也。吾從眾可乎!遂用之以寄遙祝之私,而詩以歌之雲: 維彼蟠桃,千歲一華;夫人之壽,茲維始葩。維彼蟠桃,千歲一實,夫人之壽,益堅孔碩。維華維實,厥根彌植;維夫人孫子,亦昌衍靡極。 癸未 壬午之冬,汝佩別予北上,赴南宮試。已而門下士有自京來者,告予以汝佩因南宮策問若陰詆夫子之學者,不對而出,遂浩然東歸,行且至矣。予聞之,黯然不樂者久之。士曰:“汝佩斯舉,有誌之士莫不欽仰歆服,以為自尹彥明之後,至今而始再見者也。夫人離去其骨肉之愛,齎糧束裝,走數千里,以赴三日之試,將竭精弊力,惟有司之好是投,以蘄一日之得,希終身之榮,斯人之同情也。而汝佩於此獨能不為其所不為,不欲其所不欲,斯非其有見得思義、見危授命之勇,其孰能聲音笑貌而為此乎?是心也,固'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者矣。將夫子聞之,躍然而喜,顯然而嘉與之也;而顧黯然而不樂也,何居乎?”予曰:“非是之謂也。”士曰:“然則汝佩之為是舉也,尚亦有未至歟?豈以佩骨肉之養且旦暮所不給,無亦隨時順應以少蘇其貧困也乎?若是,則汝佩之志荒矣。”予曰:“非是之謂也。”士曰:“然則何居乎?”予默然不應,士不得問而退。 他日,汝佩既歸,士往問於汝佩曰:“向吾以子之事問於夫子矣,夫子黯然而不樂,予云云而夫子云雲也。子以為奚居?”汝佩曰:“始吾見發策者之陰詆吾夫子之學也,蓋怫然而怒,憤然而不平。以為吾夫子之學,則若是其簡易廣大也;吾夫子之言,則若是其真切著明也;吾夫子之心,則若是其仁恕公普也。夫子憫人心之陷溺,若己之墮於淵壑也,冒天下之非笑詆詈而日惇惇焉,亦豈何求於世乎!而世之人曾不覺其為心,而相嫉娼詆毀之若是,若是而吾尚可與之並立乎?已矣!吾將從夫子而長往於深山窮谷,耳不與之相聞,而目不與之相見,斯已矣。故遂浩然而歸。歸途無所事事,始復專心致志,沈潛於吾夫子致知之訓,心平氣和,而良知自發。然後黯然而不樂曰:“嘻籲乎!吾過矣。 ”士曰:“然則子之為是也,果尚有所不可歟? ”汝佩曰:“非是之謂也。吾之為是也,亦未下可;而所以為是者,則有所不可也。吾語子。始吾未見夫子也,則聞夫子之學而亦嘗非笑之矣,詆毀之矣。及見夫子,親聞良知之誨,恍然而大悟醒,油然而生意融,始自痛悔切責。吾不及夫子之門,則幾死矣。今雖知之甚深,而未能實諸己也;信之甚篤,而未能孚諸人也。則猶未免於身謗者也,而遽爾責人若是之峻。且彼蓋未嘗親承吾夫子之訓也,使得親承焉,又焉知今之非笑詆毀者,異日不如我之痛悔切責乎?不如我之深知而篤信乎?何忘己之困而責人之速也!夫子冒天下之非笑詆毀,而日諄諄然惟恐人之不入於善,而我則反之,其間不能以寸矣。夫子之黯然而不樂也,蓋所以愛珊之至而憂珊之深也。雖然,夫子之心,則又廣矣大矣,微矣幾矣。不睹不聞之中,吾豈能盡以語子也? ” 汝佩見,備以其所以告於士者為問,予頷之而弗答,默然者久之。汝佩悚然若有省也。明日,以此捲入請曰:“昨承夫子不言之教,珊傾耳而聽,若震驚百里;粗心浮氣,一時俱喪矣。請遂書之。” 乙酉 君子之學,求盡吾心焉爾。故其事親也,求盡吾心之孝,而非以為孝也;事君也,求盡吾心之忠,而非以為忠也。是故夙興夜寐,非以為勤也;剸繁理劇,非以為能也;嫉邪祛蠹,非以為剛也;規切諫諍,非以為直也;臨難死義,非以為節也。吾心有不盡焉,是謂自欺其心;心盡而後,吾之心始自以為快也。惟夫求以自快吾心,故凡富貴貧賤、憂慼患難之來,莫非吾所以致知求快之地。苟富貴貧賤、憂慼患難而莫非吾致知求快之地,則亦寧有所謂富貴貧賤、憂慼患難者足以動其中哉?世之人徒知君子之於富貴貧賤、憂慼患難無人而不自得也,而皆以為獨能人之所不可及,不知君子之求以自快其心而已矣。 林君汝桓之名,吾聞之蓋久,然皆以為聰明特達者也,文章氣節者也。今年夏,聞君以直言被謫,果信其為文章氣節者矣。又踰月,君取道錢塘,則以書來道其相愛念之厚,病不能一往為恨,且惓惓以聞道為急,問學為事。嗚呼!君蓋知學者也,志於道德者也,寧可專以文章氣節稱之!已而郡守南君元善示予以《夢槎奇遊》卷,蓋京師士友贈之南行者。予讀之終篇,歎曰: 君知學者也,志於道德者也,則將以求自快其心者也。則其奔走於郡縣之末也,猶其從容於部署之間也;則將地官郎之議國事,未嘗以為抗;而徐聞丞之親民務,未嘗以為瑣也;則夢槎未嘗以為異,而南游未嘗以為奇也。君子樂道人之善,則張大而從諛之,是固贈行者之心乎?予亦以病不及與君一面,感君好學之篤,因論君子之所以為學者以為君贈。 丁亥 君子樂得其道,小人樂得其欲。然小人之得其欲也,吾亦但見其苦而已耳。 “五色令人目盲,五聲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馳騁田獵令人心發狂。”營營戚戚,憂患終身,心勞而日拙,欲縱惡積,以亡其生,鳥在其為樂也乎?若夫君子之為善,則仰不愧,俯不怍;明無人非,幽無鬼責;優優蕩蕩,心逸日休;宗族稱其孝,鄉黨稱其弟;言而人莫不信,行而人莫不悅。所謂無入而不自得也,亦何樂如之! 妻弟諸用明積德勵善,有可用之才而不求仕。人曰:“子獨不樂仕乎?”用明曰:“為善最樂也。”因以四字扁其退居之軒,率二子階、陽日與鄉之俊彥讀書講學於其中。已而二子學日有成,登賢薦秀。鄉人嘖嘖,皆曰:“此亦為善最樂之效矣!”用明笑曰;“為善之樂,大行不加,窮居不損,豈顧於得失榮辱之間而論之?”聞者心服。僕夫治圃,得一鏡,以獻於用明。刮土而視之,背亦適有“為善最樂”四字。坐客嘆異,皆曰:“此用明為善之符,誠若亦不偶然者也。”相與詠其事,而來請於予以書之,用以訓其子孫,遂以勗夫鄉之後進。 丁亥 但願溫恭直諒之友來此講學論道,示以孝友謙和之行;德業相勸,過失相規,以教訓我子弟,使毋陷於非僻。不願狂懆惰慢之徒來此博弈飲酒,長傲飾非,導以驕奢淫蕩之事,誘以貪財黷貨之謀;冥頑無恥,扇惑鼓動,以益我子弟之不肖。嗚呼!由前之說,是謂良士;由後之說,是謂凶人。我子弟苟遠良士而近凶人,是謂逆子,戒之戒之!嘉靖丁亥八月,將有兩廣之行,書此以戒我子弟,並以告夫士友之辱臨於斯者,請一覽教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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