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宗教哲學 王陽明全集之三(悟真錄)

第5章 悟真錄之三外集四-2

(開元二十四年) 開元二十四年八月五日,具官臣張九齡上言,恭遇千秋聖節,謹以所撰《千秋金監錄》進呈者。臣九齡誠惶誠恐,頓首頓首:伏以古訓有獲,成憲無愆,自昔致治之明君,莫不師資於往典,故武王有《洪範》之訪,而高宗起舊學之思,茲蓋伏遇囗囗囗囗。乃武乃文,好問好察,赤龍感唐堯之端,白魚兆周武之興,是以誕應五百載之昌期,而能起紹億萬年之大統。時維八月,節屆千秋,凡茲鼎軸之臣,皆有寶鏡之獻,祝頌所寓,恭敬是將。臣九齡學本面牆,忠存自牖,竊謂群臣所獻,雖近正冠之喻,揆諸事君以禮,尚虧懋德之規;顧環奇之珍,則尚方所自有,而珠玉是寶,雖諸侯以為殃。仰窺文皇“以人為監”之謨,竊取伏羲制器尚象之義,覃思古昔,效法丹書,粗述廢興,謬名《金監》。蓋搜尋舊史,無非金石之言;而採掇前聞,頗費陶熔之力;躬鉛槧以實錄,敢粉飾乎虛文?鼓鑄堯舜之模,爐冶商周之範;考是非之跡,莫遁姘媸;觀興替所由,真如形影;彼《六經》之道,夫豈不明?而諸子之談,亦寧無見?顧恐萬機之弗暇,願攄一得而少裨,雖未能如賈山之《至言》,或亦可方陸生之《新語》。善可循而惡可戒,情狀具在目前;亂有始而治有源,儀刑視諸掌上;公私具燭,光涵陽德之精;幽隱畢陳,寒照陰邪之膽;蓋華封之祝,未罄於三,而魏徵所亡,聊獻其一。若陛下能自得師,或亦可近取諸此,視遠亦維明矣,反觀無不了然。誠使不蔽於私,自當明見萬里;終能益磨以義,固將洞察纖毫;維茲昧爽所需,用為緝熙之助。伏願時賜披閱,無使遂掩塵埃;宜監於殷,勵周宣之明發;顧諟天命,效成湯之日新;永惟不顯之昭昭,庶識微衷之耿耿。月臨日照,帝德運於光天;嶽峙川流,聖壽同於厚地!臣無任瞻天仰聖激切屏營之至!謹以所述《千秋金監錄》隨表上進以聞。

策五道問: 王者功成作樂,治定制禮,故功大者樂備,治遍者禮具,而五帝不沿樂,三王不襲禮也。自漢而下,禮樂日衰,既不能祖述憲章,以復三代之舊制,則亦不過苟且因循,以承近世之陋習而已。蓋有位無德,固宜其然也。惟我太祖、太宗,以聖人在天子之位,故其製作之隆,卓然千古,誠有不相沿襲者,獨其廣大淵微,有非世儒所能測識耳。夫合九廟而同堂,其有仿於古乎?一郊社而並祭,其有見於經乎?聲容之為備,而郊祭之舞,去干戚以為容,雅頌之為美,而燕享之樂屬教坊以司頌,是皆三代所未聞而創為之者。然而治化之隆,超然於三代之上,則其間固宜自有考諸三王而不謬者,而非聖人其孰能知之?夫魯,吾夫子之鄉,而先王之禮樂在焉。夫子之言曰:“吾學周禮,今用之,吾從周。”斯固魯人之所世守也。諸士子必能明言之。

聖人之製禮樂,非直為觀美而已也;固將因人情以為之節文,而因以移風易俗也。夫禮樂之說,亦多端矣,而其大意,不過因人情以為之節文,是以禮樂之製,雖有古今之異,而禮樂之情,則無古今之殊。 《傳》曰:“知禮樂之情者能作,識禮樂之文者能述。作者之謂聖,述者之謂明,故夫鐘鼓管磬、羽龠於戚者,樂之器也;屈伸俯仰、綴兆舒疾者,樂之文也;簠簋俎豆、制度文章者,禮之器也;升降上下、周旋裼襲者,禮之文也。”夫所謂禮樂之情者,豈徒在於鍾鼓、於戚、簠簋、制度之間而已邪?豈徒在於屈伸、綴兆、升降、周旋之間而已邪?後世之言禮樂者,不本其情,而致詳於形器之末,是以論明堂,則惑於呂氏《考工》之說;議郊廟,而局於鄭氏王肅之學;鐘呂紛爭於秬黍,而尺度牽泥於週天,紛紛藉藉,卒無一定之見,而禮樂亦因愈以廢墜,是豈知禮樂之大端,不過因人情而為之節文者乎? 《傳》曰:“禮也者,義之實也,協諸義而協則禮,雖先王未之有可以義起也。”孟子曰:“今之樂,猶古之樂也;今夫行禮於此,而有以即夫人心之安焉,作樂於此,而使聞之者欣欣然有喜色焉,則雖義起之禮,世俗之樂,其亦何異於古乎?使夫行禮於此,而有以大拂乎人之情,作樂於此,而聞之者疾首蹙額而相告也,則雖折旋周禮,而戛擊《咸韶》,其亦何補於治乎?”即是說而充之,則執事之所以下詢者,雖九廟異制可也,合而同堂亦可也,郊社異地可也,一而並祭亦可也;聲容之備固善矣,而苟有未備焉,似亦無傷也;雅頌之純固美矣,而苟有未純焉,或亦無患也。嗚呼!此我太祖、太宗之所以為作者之聖,而有以深識夫禮樂之情者歟!竊嘗伏觀祖宗之治化功德,蕩蕩巍巍,蟠極天地之外,真有以超越三代而媲美於唐虞者;使非禮樂之盡善盡美,其亦何以能致若是乎?草莽之臣,心亦能知其大,而口莫能言之,故嘗以為天下之人,苟未能知我祖宗治化功德之隆,則於禮樂之盛,固宜其有所未識矣。雖然,先王之製,則亦不可以不講也。 《祭法》:“天子七廟,三昭三穆,與太祖之廟而七,益以文武世室而為九,廟門皆南向,主皆東向,各擅一廟之尊,而昭穆不紊焉,則周制也。郊社之禮,天尊而地卑,郊以大報天,而社以神地道,故燔柴於泰壇,祭天也;瘞埋於泰折,祭地也;其不並祭久矣。祭天之用樂,則呂氏《月令》以仲夏“命樂師修鞀鞞鼓,均琴瑟管簫,執干戚戈羽,調竽笙篪簧,飭鐘磬祝敔,而用盛樂以大雩帝”。則祭天之樂,有乾戚戈羽矣。子夏告魏文侯以古樂,以為進旅退旅,和正以廣,弦匏笙簧,會守拊鼓,始奏以文,复亂以武,治亂以相,訊疾以雅,而所謂及優侏儒者,謂之新樂。夫國家郊廟之禮,雖以義起,固亦不害其為協諸義而協矣。雖然,豈若協於義而合於古之為尤善乎?國家祀享之樂,雖不效古,固亦不害其為因人情而為之師矣。雖然,豈若因人情而又合於古之尤善乎?昔者成周之禮樂,至周公而始備,其於文、武之製,過者損之,不及者益焉,而後合於大中至正;此周公所以為善繼善述,而以達孝稱也。儒生稽古之談,固未免於拘滯,所敢肆其狂言,則恃有善繼善述之聖天子在上也。

問:佛老為天下害,已非一日,天下之訟言攻之者,亦非一人矣,而卒不能去,豈其道之不可去邪?抑去之而不得其道邪?將遂不去,其亦不足以為天下之患邪?夫今之所謂佛老者。鄙穢淺劣,其妄初非難見,而程子乃以為比之楊、墨,尤為近理;豈其始固自有說,而今之所習者,又其糟粕之餘歟?佛氏之傳,經傳無所考,至於老子,則孔子之所從問禮者也,孔子與之同時,未嚐一言攻其非,而後世乃排之不置,此又何歟?夫楊氏之為我,墨氏之兼愛,則誠非道矣,比之後世貪冒無恥,放於利而行者,不有間乎?而孟子以為無父無君,至比於禽獸,然則韓愈以為佛老之害甚於楊、墨者,其將何所比乎?抑不知今之時而有兼愛、為我者焉,其亦在所闢乎?其將在所取乎?今之時不見有所謂楊、墨者,則其患止於佛老矣;不知佛老之外尚有可患者乎?其無可患者乎?夫言其是,而不知其所以是,議其非,而不識其所以非,同然一辭而以和於人者,吾甚恥之,故願諸君之深辨之也。

天下之道一而已矣,而以為有二焉者,道之不明也,孔子曰:“道之不明也,我知之矣,知者過之,愚者不及也;道之不行也,我知之矣,賢者過之,不肖者不及也。”嗚呼!道一也,而人有知愚賢不肖之異焉,此所以有過與不及之弊,而異端之所從起歟?然則天下之攻異端者,亦先明夫子之道而已耳。夫子之道明,彼將不攻而自破,不然,我以彼為異端,而彼亦將以我為異端,譬之穴中之鬥鼠,是非孰從而辨之?今夫吾夫子之道;始之於存養慎獨之微,而終之以化育參讚之大;行之於日用常行之間,而達之於國家天下之遠,人不得焉,不可以為人,而物不得焉,不可以為物,猶之水火菽帛而不可一日缺焉者也。然而異端者,乃至與之抗立而為三,則亦道之不明者之罪矣。道苟不明,苟不過焉,即不及焉。過與不及,皆不得夫中道者也,則亦異端而已矣。而何以攻彼為哉?今夫二氏之說,其始亦非欲以亂天下也;而卒以亂天下,則是為之徒者之罪也。夫子之道,其始固欲以治天下也,而未免於二氏之惑,則亦為之徒者之罪也。何以言之?佛氏吾不得而知矣;至於老子,則以知禮聞,而吾夫子所嘗問禮,則其為人要亦非庸下者,其修身養性,以求合十道,初亦豈甚乖於夫子乎?獨其專於為己而無意於天下國家,然後與吾夫子之格致誠正而達之於修齊治平者之不同耳是其為心也,以為吾仁矣,則天下之不仁,吾不知可也;吾義矣。則天下之不義,吾不知可也;居其實而去其名,斂其器而不示之用,置其心於都無較計之地,而亦不以天下之較計動於其心,此其為念,固亦非有害於天下者,而亦豈知其弊之一至於此乎?今夫夫子之道,過者可以俯而就,不肖者可以企而及,是誠行之萬世而無弊矣;然而子夏之後有田子方,子方之後為莊周,子弓之後有荀況,荀況之後為李斯,蓋亦不能以無弊,則亦豈吾夫子之道使然哉?故夫善學之,則雖老氏之說無益於天下,而亦可以無害於天下;不善學之,則雖吾夫子之道,而亦不能以無弊也。今天下之患,則莫大於貪鄙以為同,冒進而無恥。貪鄙為同者曰:“吾夫子固無可無不可也。”冒進無恥者曰:“吾夫子固汲汲於行道也。”嗟乎!吾以吾夫子之道以為奸,則彼亦以其師之說而為奸,顧亦奚為其不可哉!今之二氏之徒,苦空其行,而虛幻其說者,既已不得其原矣;然彼以其苦空,而吾以其貪鄙;彼以其虛幻,而吾以其冒進;如是而攻焉,彼既有辭矣,而何以服其心乎?孟子曰:“經正則庶民興,庶民興,斯無邪慝矣。”今不皇皇焉自攻其弊,以求明吾夫子之道,而徒以攻二氏為心,亦見其不知本也夫!生復言之,執事以攻二氏為問,而生切切於自攻者,無豈不喻執事之旨哉? 《春秋》之道,責己嚴而待人恕;吾夫子之訓,先自治而後治人也。若夫二氏與楊、墨之非,則孟子闢之於前,韓、歐諸子闢之於後,而豈復俟於言乎哉?執事以為夫子未嘗攻老氏,則夫子蓋嘗攻之矣,曰:“鄉愿,德之賊也。”蓋鄉愿之同乎流俗而合乎污世,即老氏之所謂“和其光而同其塵”者也;和光同塵之說,蓋老氏之徒為之者,而老氏亦有以啟之。故吾夫子之攻鄉愿,非攻老氏也;攻鄉愿之學老氏而又失之也。後世談老氏者皆出於鄉愿,故曰“夫子蓋嘗攻之也”。

問:古人之言曰:“志伊尹之所志,學顏子之所學。”諸君皆志伊學顏者,請遂以二君之事質之。夫伊尹之耕於有莘之野,而樂堯舜之道也,固將終身爾矣。湯之聘幣三往,而始幡然以起,是豈苟焉者,而後世至以為割烹要湯,斯固孟子已有明辯;至於桀則固未嘗以幣聘尹也,而自往就之,至再至五,昔人謂其急於生人而往速其功也,果爾,其不類於以割烹要之歟!顏淵之學於孔子也,其詳且要,無有過於四勿之訓,茲四言者,今之初學之士皆自以為能知,而孔門之徒以千數,其最下者宜其猶愈於今之人也,何獨唯顏子而後可以語此乎?至於簞瓢陋巷而不改其樂,此尤孔子之所深嘉屢嘆而稱以為賢者,而昔之人乃以為哲人之細事,將無類於今之初學自謂能知四勿之訓者乎?夫尹也,以湯之聖,則三聘而始往,以桀之虐。則五就而不辭。顏之四勿,孔門之徒所未聞,而今之初學自以為能識簞瓢之樂,孔子以為難,而昔人以為易也:茲豈無其說乎?不然,則伊尹之志荒,而顏子之學淺矣。

求古人之志者,必將先自求其志,而後能辨其出處之是非;論古人之學者,必先自論其學,而後能識其造詣之深淺;此伊尹之志,顏子之學,所以未易於窺測也。嘗觀伊尹耕於有莘之野,而樂堯舜之道,固將終其身於畎畝,雖祿之以天下,有弗顧者,其後感成湯三聘之勤,而始幡然以起,是誠甚不易矣。而戰國之士,猶以為割烹要湯,向非孟氏之辨,則千載之下,孰從而知其說之妄乎?至於五就桀之說,則尚有可疑者;孟子曰:“往役,義也;往見,不義也。”夫尹以庶人而往役於桀,可也;以行道而往就於桀,不可也;尹於成湯之聖。猶必待其三聘者,以為身不可辱,而道不可枉也。使尹不俟桀之聘而自往,則其辱身枉道也甚矣,而何以為伊尹乎?使尹之心以為湯雖聖臣也,桀雖虐君也,而就之,則既以為君矣,又可從而伐之乎?桀之暴虐,天下無不知者,彼置成湯之聖而弗用,尚何有於伊尹?使尹不知而就之,是不知也;知而就之,是不明也;就之而復伐之,是不忠也;三者無一可,而謂伊尹為之乎?柳宗元以為伊尹之五就桀,是大人之欲速其功。且曰:“吾觀聖人之急生人,莫若伊尹,伊尹之大,莫大於五就桀。”蘇子瞻譏之,以為宗元欲以此自解其從叔文之非,可謂得其心矣。然五就之說,孟子亦嘗言之,而說者以為尹之就桀,湯進之也,則尹惟知以湯之心為心而已。是在聖人固必自有以處此;而愚以為雖誠有之,亦孟子所謂有伊尹之志由可耳。不然,吾未見其不為反覆悖亂之歸也,至於顏子四勿之訓,此蓋聖賢心學之大,有未易以言者,彼其自謂能知,則譬之越南冀北,孰不知越之為南而冀之為北?至其道理之曲折險易,自非所嘗經歷莫從而識之也。今以四勿而詢人,則誠未見其有不知者;及究其所謂非禮,則又莫不喑然而無以為答也。今夫天下之事,固有似禮而非禮者矣;亦有似非禮而實為禮者矣;其纖悉毫釐至於不可勝計,使非盡格天下之物而盡窮天下之理,則其疑似幾微之間,孰能決然而無所惑哉?夫於所謂非禮者既有未辨,而斷然欲以之勿視聽言動,是亦告子之所謂不得於言而勿求於心耳,其何以能克己復禮而為仁哉?夫惟顏子博約之功,已盡於平日,而其明睿所照,既已略無纖芥之疑,故於事至物來,天理人欲,不待議擬,而已判然,然後行之,勇決而無疑滯,此正所謂有至明以察其幾,有至健以致其決者也。孔門之徒,自子貢之穎悟,不能無疑於一貫;則四勿之訓,宜乎唯顏子之得聞也。若夫簞瓢之樂,則顏子之賢盡在於此,蓋其所得之深者。周子嘗令二程尋之,則既知其難矣;惟韓退之以為顏子得聖人為之依歸,則其不憂而樂也豈不易?顧以為哲人之細事,初若無所難者,是蓋言其外而未究其中也。蓋簞瓢之樂,其要在於窮理,其功始於慎獨,能窮理,故能擇乎中庸,而復理以為仁;能慎獨,故能克己不貳過,而至於三月不違;蓋其人欲淨盡,天理流行,是以內省不疚,仰不愧,俯不怍,而心廣體胖,有不知其手舞足蹈者也。退之之學,言誠正而弗及格致,則窮理慎獨之功,正其所大缺;則於顏子之樂,宜其得之淺矣。嗟乎!志伊尹之志也,然後能知伊尹之志;學顏子之學也,然後能知顏子之學;生亦何能與於此哉?顧其平日亦在所不敢自暴自棄,而心融神會之餘,似亦微有所見,而執事今日之問,又適有相感發者,是以輒妄言之,幸執事不以為僭而教之也。

問:風俗之美惡,天下之治忽關焉。自漢以來,風俗之變而日下也,猶江河之日趨於海也,不知其猶可挽而復之古乎?將遂往而不返也;孔子謂齊一變至於魯,魯一變至於道,而說者以為二國之俗有美惡,故其變而之道也有難易。夫風俗之在三代也,不知其凡幾變矣,而始為漢;其在漢也;又不知其凡,幾變矣,而始為唐為宋;就使屢變而上焉,不過為漢而上耳,為唐而止耳,而何以能遂復於三代乎?今之風俗,則賈誼之所太息者有之矣;皇上之德,過於漢文諸士,苟有賈生之談焉,固所喜聞而樂道也。 天下之患,莫大於風俗之頹靡而不覺。夫風俗之頹靡而不覺也,譬之潦水之赴壑,浸淫氾濫,其始若無所患,而既其末也,奔馳潰決,忽焉不終,朝而就竭,是以甲兵雖強,土地雖廣,財賦雖盛,邊境雖寧,而天下之治,終不可為,則風俗之頹靡,實有以致之。古之善治天下者,未嘗不以風俗為首務,武王勝殷,未及下車,而封黃帝、堯、舜之後;下車而封王子比干之墓,釋箕子之囚,式商容之閭;當是時也,拯溺救焚之政,未暇悉布,而先汲汲於為是者,誠以天下風俗之所關,而將以作興其篤厚忠貞之氣也。故週之富強不如秦,廣大不如漢,而延世至於八百年者,豈非風俗之美致然歟!今天下之風俗,則誠有可慮者,而莫能明言之,何者?西漢之末,其風俗失之懦;東漢之末,其風俗失之激;晉失之虛;唐失之靡;是皆有可言者也。若夫今之風俗,謂之懦,則復類於悍也;謂之激,則復類於同也;謂之虛,則復類於瑣也;謂之靡,則復類於鄙也;是皆有可慮之實,而無可狀之名者也。生固亦有見焉,而又有所未敢言也。雖然,聖天子在上,賢公卿在位,於此而不直,是無所用其直矣。請遂言之:孔子曰:“鄉愿,德之賊也。”孟子曰:“非之無舉也,刺之無刺也,居之似忠信,行之似廉潔,同乎流俗,合乎污世,自以為是,而不可與入堯、舜之道,閹然媚於世者,是鄉愿也。”蓋今風俗之患,在於務流通而薄忠信,貴進取而賤廉潔,重儇狡而輕樸直,議文法而略道義,論形跡而遺心術,尚和同而鄙狷介;若是者,其浸淫習染既非一日,則天下之人固已相忘於其間而不覺,驟而語之,若不足以為患,而天下之患終必自此而起;泛而觀之,若無與於鄉愿,而徐而察之,則其不相類者幾希矣。愚以為欲變是也,則莫若就其所藐者而振作之。何也?今之所薄者,忠信也,必從而重之;所賤者,廉潔也,必從而貴之;所輕者,樸直也,必從而重之;所遺者,心術也,必從而論之;所鄙者,狷介也,必從而尚之;然而今之議者,必以為是數者未嘗不振作之也,則亦不思之過矣。大抵聞人之言,不能平心易氣,而先橫不然之念,未有能見其實然者也。夫謂是數者之未嘗不振作之也,則夫今之所務者,果忠信歟?果流通歟?所貴者,果進取歟?果廉潔歟?其餘者亦皆以是而思之,然後見其所謂振作之者,蓋亦其名,而實有不然矣。今之議者,必且以為何以能得其忠信廉潔之實而振作之?則愚以為郭隗之事,斷亦可見也;為人上者,獨患無其誠耳。苟誠心於振作,吾見天下未有不翕然而向風者也。孟子曰:“伯夷,聖之清者也;柳下惠,聖之和者也;故聞伯夷之風者,頑夫廉,懦夫有立志;聞柳下惠之風者,鄙夫敦,薄夫寬。”夫夷、惠之風所以能使人聞於千載之下而興起者,誠焉而已耳。今曰:“吾將以忠信廉潔振作天下,而中心有弗然焉。”則夫鄉愿〔一〕之所謂居之似忠信,而行之似廉潔者,固亦未嘗無也。

問:明於當世之務者,惟豪傑為然,今取士於科舉,雖未免於記誦文辭之間,然有司之意,固惟豪傑是求也。非不能鉤深索隱以探諸士之博覽,然所以待之淺矣,故願相與備論當世之務。夫官冗矣而事益不治,其將何以厘之?賦繁矣而財愈不給,其將何以平之?建屏滿於天下而賦祿日增,勢將不掉,其將何以處之?清戎遍於海內而行伍日耗,其將何以籌之?蝗旱相仍,流離載道,其將何以拯之?獄訟煩滋,盜賊昌熾,其將何以息之?勢家侵利,人情怨諮,何以裁之?戎、胡窺竊,邊鄙未寧,何以攘之?凡此數者,皆當今之急務,而非迂儒曲士之所能及也,願聞其說。 執事詢當世之務,而以豪傑望於諸生,誠汗顏悚息,懼無以當執事之待;然執事之問,則不可虛也,生請無辭以對。

蓋天下之患,莫大於紀綱之不振,而執事之所問者,未及也。夫自古紀綱之不振,由於為君者垂拱宴安於上,而為臣者玩習懈弛於下。今朝廷出片紙以號召天下,而百司庶府莫不震粟悚懼,不可謂紀綱之不振,然而下之所以應其上者,不過簿書文墨之間,而無有於貞固忠誠之實,譬之一人之身,言貌動止,皆如其常,而神氣恍然,若有不相攝者,則於險阻煩難,必有不任其勞矣,而何以成天下之亹亹哉?故愚以為當今之務,莫大於振肅紀綱,而後天下之治可從而理也。是以先進紀綱之說,而後及執事之問。夫官冗而事不治者,其弊有三:朝廷之所以鼓舞天下而奔走豪傑者,名器而已。孔子曰:“惟名與器,不可以假人。”今者不能慎惜,而至或加之於異道憸邪之輩,又使列於賢士大夫之上,有誌之士,吾知其不能與之齒矣;此豪傑之所以解體,而事之所以不治者,名器之太濫也。至於升授之際,不論其才之堪否,而概以年月名次之先後為序,使天下之人皆有必得之心,而無不可為之慮,又一事特設一官,或二人而共理一職,十羊九牧,徒益紛擾。至於邊遠疲弊之地,宜簡賢能特加撫緝,功成績著,則優其遷擢,以示崇獎,有誌之士,亦亦無不樂為者,而乃反委之於庸劣,遂使日益凋瘵,則是選用太忽之過也。天下之治,莫急守令,而令之於民,尤為切近,昔漢文之時,為吏者長子孫居官,以職為氏,今者徒據紙上之功績,亟於行取,而責效於二三年之間,彼為守令者,無是亦莫不汲汲於求去,而莫有誠確久遠之圖,此則求效太速之使然耳。賦繁而財不給者,此無益之費多,而冗食之徒眾也;去是二者,而又均一天下之賦,使每郡各計其所人之數,而均之於田,不得有官民三則之異,則詭射之弊息,而賦亦稍平矣。至於建屏之議,尤為當今之切務,而天下之人莫敢言者,欲求善後之策,則在於朝廷之上,心於繼志,而不以更改為罪,建議之臣,心於為國,而不以獲罪自阻,然後可以議此;不然,雖論無益矣。蓋昔者漢之諸侯,皆封以土地,故其患在強大而不分,分則易弱矣;今之藩國,皆給以食祿,故其患在眾多而不合,合則易辦矣。然晁錯一言,而首領不保,天下雖悲錯之以忠受戮,其誰復敢言乎?清戎之要,在於因地利而順人情。蓋南人之習於南,而北人之習於北,是謂地利,南之不安於北,而北之不安於南,是謂人情。今以其清而已得者就籍之於其本士,而以其清而不得者之糧,饋輸之於邊,募驍勇以實塞下,或亦兩得之矣。蝗旱相仍而流離載道者,官冗而事益不治之所致也;獄訟繁滋而盜賊昌熾者,賦繁而財愈不給之所起也。勢家侵利而人情怨諮,則在於製之以禮,而一轉移於向背之間而已。昔田蚡請考工地以益宅,武帝怒曰:“何不遂取武庫?”蚡懼而退。夫以田蚡之橫,而武帝一言不敢复縱,況未及蚡者,誠有以禁戒懲飭之,其亦何敢肆無忌憚也哉?胡戎窺竊而邊鄙未寧,則在於備之不預,而畏之太深之過也。夫戎虜之患,既深且久,足可為鑑矣;而當今之士,苟遇邊報稍寧,則皆以為不復有事,解嚴弛備,恬然相安,以苟歲月,而所謂選將練兵,蓄財養士者,一旦置之度外,縱一行焉,亦不過取具簿書,而實無有於汲汲皇皇之意;及其一旦有事,則愴惶失措,若不能以終日。蓋古之善禦戎狄者,平居無怠忽苟且之心,故臨事無紛張繆戾之患,兢惕以備之,談笑以處之,此所以為得也。若夫制御之策,則古今之論詳矣;在當事者擇而處之,生不能別為之說也。夫執事之所以求士者,不專於記誦文辭之間,故諸生之文,亦往往出於科舉之外,惟其說之或有足取,則執事幸採擇之!

弘治甲子秋八月甲申,《山東鄉試錄》成,考試官刑部主事王守仁既序諸首簡,所以紀試事者慎且詳矣;鼎承乏執事後,有不容無一言以申告登名諸君子者。夫山東天下之巨藩也,南峙泰岱,為五嶽之宗,東匯滄海,會百川之流;吾夫子以道德之師,鐘靈毓秀,挺生於數千載之上,是皆窮天地,亙古今,超然而獨盛焉者也。然陟泰岱則知其高,觀滄海則知其大,生長夫子之邦,宜於其道之高且大者有聞焉,斯不愧為邦之人矣!諸君子登名是錄者,其亦有聞乎哉?夫自始學焉,讀其書,聚而為論辯,發而為文詞,至於今,資藉以階尺寸之進,而方來未已者,皆夫子之緒餘也;獨於道未之聞,是固學者之通患,不特是邦為然也。然海與岱,天下知其高且大也,見之真而聞之熟,必自東人始,其於道,則亦宜若是焉可也。且道豈越乎所讀之書與所論辯而文詞之者哉?理氣有精粗,言行有難易,窮達有從違,此道之所以鮮聞也。夫海岱云者,形勝也;夫子之道德也者,根本也;雖若相參並立於天地間,其所以為盛,則又有在此而不在彼者矣。鼎實陋於聞道,幸以文墨從事此邦,冀所錄之士,有是人也,故列東藩之盛,樂為天下道之。 戊辰 天地一元之運為十二萬九千六百年,分而為十二會;會分而為三十運;運分而為十二世;世分而為三十年;年分而為十二月;月分而為二氣;氣分而為三候;候分為五日;日分為十二時;積四千三百二十時三百六十日而為七十二候。會者,元之候也;世者,運之候也;月者,歲之候也;候者,月之候也。天地之運,日月之明,寒暑之代謝,氣化人物之生息終始,盡於此矣。月,證於月者也;氣,證於氣者也;候,證於物者也。若孟春之月,其氣為立春,為雨水;其候為東風解凍,為蟄蟲始振,為魚負冰,獺祭魚之類;《月令》諸書可考也。氣候之運行,雖出於天時,而實有關於人事。是以古之君臣,必謹修其政令,以奉若夫天道;致察乎氣運,以警惕夫人為。故至治之世,天無疾風盲雨之愆,而地無昆蟲草木之孽。孔子之作《春秋》也,大雨、震電、大雨雪則書,大水則書,無冰則書,無麥苗則書,多麋則書,蜮蜚雨、螽蝝生則書,六鷁退飛則書,隕霜不殺草李梅實則書,春無水則書,鸜鵒來巢則書。凡以見氣候之愆變失常,而世道之興衰治亂,人事之汙隆得失,皆於是乎有證焉;所以示世之君臣者恐懼修省之道也。 大總兵懷柔伯施公命繪工為《七十二候圖》,遣使以幣走龍場,屬守仁敘一言於其間。守仁謂使者曰:“此公臨政之本也,善端之發也,戒心之萌也。”使者曰:“何以知之?”守仁曰:“人之情必有所不敢忽也,而後著於其念;必有所不敢忘也,而後存於其心。著於其念,存於其心,而後見之於顏色言論,誌之於弓矢幾杖盤孟劍席,繪之於圖書,而日省之其心。是故思馳騁者,愛觀夫射獵遊田之物;甘逸樂者,喜親夫博局燕飲之具。公之見於圖繪者,不於彼而於此,吾是以知其為善端之發也;吾是以知其為戒心之萌也。其殆警惕夫人為而謹修其政今也歟!其殆致察乎氣運,而奉若夫天道也歟!夫警惕者,萬善之本,而眾美之基也。公克念於是,其可以為賢乎!由是因人事以達於天道,因一月之候以觀夫世運會元,以探萬物之幽賾,而窮天地之始終,皆於是乎始。吾是以喜聞而樂道之,為之敘而不辭也。” 戊辰 正德己已夏四月,貴州按察司副使毛公承上之命,得致其仕而歸。先是,公嘗卜桐江書院於子陵釣台之側者幾年矣,至是將歸老焉,謂其誌之始獲遂也,甚喜。而同僚之良惜公之去,乃相與咨嗟不忍,集而餞之南門之外。酒既行,有起而言於公者,曰:“君子之道,出與處而已。其出也有所為,其處也有所樂。公始以名進士從政南部,理繁治劇,頎然已有公輔之望。及為方面於雲、貴之間者十餘年,內厘其軍民,外撫諸戎蠻夷,政務舉而德威著。雖或以是召嫉取謗,而名稱亦用是益顯建立,暴於天下。斯不謂之有為乎?今茲之歸,脫屣聲利,垂竿讀書,樂泉石之清幽,就煙霞而屏跡;寵辱無所與,而世累無所加。斯不謂之有所樂乎?公於出處之際,其亦無憾焉耳已!”公起拜謝。復有言者曰:“雖然,公之出而仕也,太夫人老矣,先大夫忠襄公又遺未盡之志,欲仕則違其母,欲養則違其父,不得已權二者之輕重,出而自奮於功業。人徒見公之憂勞為國而忘其家,不知凡以成忠襄公之志,而未嚐一日不在於太夫人之養也。今而歸,告成於忠襄之廟,拜太夫人於膝下,旦夕承歡,伸色養之孝,公之願遂矣。而其勞國勤民,拳拳不捨之念,又何能釋然而忘之!則公雖欲一日遂歸休之樂,蓋亦有所未能也。”公復起拜謝。又有言者曰:“雖然,君子之道,用之則行,舍之則藏。用之而不行者,往而不返者也;舍之而不藏者,溺而不止者也。公之用也,既有以行之;其舍之也,有弗能藏者乎?吾未見夫有其用而無其體者也。”公又起拜,遂行。 陽明山人聞其言而論之曰:“始之言,道其事也,而未及於其心;次之言者,得公之心矣,而未盡於道;終之言者,盡於道矣,不可以有加矣。斯公之所允蹈者乎!”諸大夫皆曰:“然。子盍書之以贈從者?” 戊辰 正德丙寅,丹徒沙隱王公壽七十,配孺人嚴六十有九。其年,天子以厥子待禦君貴,封公監察御史,配為孺人。在朝之彥,咸為歌詩侈上之德,以祝公壽,美侍御君之賢。又明年,侍御君奉命巡按貴陽,以王事之靡鹽,將厥父母之弗遑也,載是冊以俱。每陟屺岵,望飛雲,徘徊瞻戀,喟然而興歡,黯然而長思,則取是冊而披之,而微諷之,而長歌詠嘆之,以舒其懷,見其志。雖身在萬里,固若稱觴膝下,聞《詩》、《禮》而趨於庭也。大夫士之有事於貴陽者,自都憲王公而下,復相與歌而和之,聯爲巨帙,屬守仁敘於其後。 夫孝子之於親,固有不必捧觴戲彩以為壽,不必柔滑旨甘以為養,不必候起居奔走扶攜以為勞者。非子之心謂不必如是也,子之心願如是,而親以為不必如是,必如彼而後吾之心始樂也。子必為是不為彼以拂其情,而曰“吾以為孝,其得為養志乎?孝莫大乎養志。”親之願於其子者曰:“弘乃德,遠乃猶。嘻嘻旦夕,孰與名垂簡冊,以顯我於無盡?飲食口體,孰與澤被生民,以張我之能施?服勞奔走,孰與比跡夔、皋,以明我之能教?”非必親之願於其子者咸若是也,親以是願其子,而子弗能焉,弗可得而願也。子能之,而親弗以願其子焉,弗可得而能也。以是願其子者,賢父母也;以是承於其父母者,賢子也;二者恆百不一遇焉,其庸可冀乎?侍御君之在朝,則忠愛達於上;其巡按於茲也,則德威敷於下。凡其宣布恩惠,摩赤子,起其疾而乳哺之者,孰非公與孺人之慈!凡其懾大奸使不得肆,祛大弊使不復作,爬梳調服,撫諸夷而納之夏,以免天子一方之顧慮者,孰非待禦君之孝!而凡若此者,亦孰非侍御君之所以壽於公與孺人之壽哉!公孺人之賢,靳太史之《序》詳矣。其所以修其身,教其家,誠可謂有是父有是子。是詩之作,不為虛與諛,故為序之云爾。 戊辰 宋謝枋得氏取古文之有資於場屋者,自漢迄宋,凡六十有九篇,標揭其篇章句字之法,名之曰《文章軌範》。蓋古文之奧不止於是,是獨為舉業者設耳。世之學者傅習已久,而貴陽之士獨未之多見。侍御王君汝楫於按歷之暇,手錄其所記憶,求善本而校是之;謀諸方伯郭公輩,相與捐俸廩之資,鋟之梓,將以嘉惠貴陽之士。曰:“枋得為宋忠臣,固以舉業進者,是吾微有訓焉。”屬守仁敘一言於簡首。 夫自百家之言興,而後有《六經》;自舉業之習起,而後有所謂古文。古文之去《六經》遠矣;由古文而舉業,又加遠焉。士君子有志聖賢之學,而專求之於舉業,何啻千里!然中世以是取士,士雖有聖賢之學,堯舜其君之志,不以是進,終不大行於天下。蓋士之始相見也必以贄,故舉業者,士君子求見於君之羔雉耳。羔雉之弗飾,是謂無禮;無禮,無所庸於交際矣。故夫求工於舉業而不事於古,作弗可工也;弗工於舉業而求於幸進,是偽飾羔雉以罔其君也。雖然,羔雉飾矣,而無恭敬之實焉,其如羔雉何哉!是故飾羔雉者,非以求媚於主,致吾誠焉耳;工舉業者,非以要利於君,致吾誠焉耳。世徒見夫由科第而進者,類多徇私媒利,無事君之實,而遂歸咎於舉業。不知方其業舉之時,惟欲釣聲利,弋身家之腴,以苟一旦之得,而初未嘗有其誠也。鄒孟氏曰:“恭敬者,幣之未將者也。”伊川日:“自灑掃應對,可以至聖人。”夫知恭敬之實在於飾羔雉之前,則知堯舜其君之心,不在於習舉業之後矣;知灑掃應對之可以進於聖人,則知舉業之可以達於伊、傅、週、召矣。吾懼貴陽之士謂二公之為是舉,徒以資其希寵祿之筌蹄也,則二公之志荒矣,於是乎言。 戊辰 得魚而忘筌,醪盡而糟粕棄之。魚醪之未得,而曰是筌與糟粕也,魚與醪終不可得矣。 《五經》,聖人之學具焉。然自其已聞者而言之,其於道也,亦筌與糟粕耳。竅嘗怪夫世之儒者求魚於筌,而謂糟粕之為醪也。夫謂糟粕之為醪,猶近也,糟粕之中而醪存。求魚於筌,則筌與魚遠矣。 龍場居南夷萬山中,書卷不可攜,日坐石穴,默記舊所讀書而錄之。意有所得,軋為之訓釋。期有七月而《五經》之旨略遍,名之曰《臆說》。蓋不必盡合於先賢,聊寫其胸臆之見,而因以娛情養性焉耳。則吾之為是,固又忘魚而釣,寄興於曲蘗,而非誠旨於味者矣。嗚呼!觀吾之說而不得其心,以為是亦筌與糟粕也,從而求魚與醪焉,則失之矣。 夫說凡四十六卷,《經》各十,而《禮》之說尚多缺,僅六卷雲。 辛未 歙潘氏之仕於朝者,戶部主事君選、大理寺副君珍、戶部員外君旦、南大理評事君鑑、凡四人。正德五年冬,珍、旦以上三載最,選、鑑,以兩宮徽號,旬月之間,皆得推恩,封其親如其官焉。於是敘八制為錄,侈上之賜以光其族裔。而來謂某日:“德下寵浮,若之何其可?請一言以永我潘氏。”某曰:“一族而四顯,來者相望也,其盛哉!夫一月之間而均被榮渥,則又何難也!蓋吾聞之,大山之木千仞而四干垂,而四峰之巔,飛鳥之鳴聲不相及也。春氣至而四干之杪花葉若一,則其所出之根,同有不期致焉。潘氏之在婺,聞望自宋、元而來,其培本則厚。四子者,固亦潘氏之四干矣。是惟否塞閉晦,苟際明期而諧景會,其軒竦條達孰禦!則夫寵命之沾,暨不約而同也,其又足異哉?雖然,木之生,風霆之鼓舞,炎暑之酷烈,陰寒冰雪之嚴沍剝落,俾堅其質而完其氣,非獨雨露之沾濡生成之也。夫恩寵爵祿,雨露也;號令宣播,風霆也;法度政事之苛密煩困,炎暑也;時之險厄患難顛沛,陰寒冰雪之嚴沍剝落也;何莫而非生成?四子蓋亦略嘗歷之。其材中楹柱而任梁棟矣,吾願潘氏之益培其根也。”四子拜而起曰:“吾其益培之以忠孝乎!溉之以誠敬乎!植之以義而防之以禮乎!”某曰:“然則潘氏之軒竦條達,其益無窮爾已矣。”某不為應酬詩文餘四年矣。寺副君之為暨陽也,予嘗許之文,未及為而有南北之別。今茲復見於京師,而以是責償焉,故不得而辭也。 辛未 章達德將歸東雁,石龍山人為之請,於是甘泉子託以《考槃》,陽明子為之賦《衡門》。客有在坐者,啞然曰:“異哉!二夫子之言,吾不能知之。夫閟爾形,無瑩爾精也,其可矣。今茲將惟職業之弗遑,而顧雁蕩之懷乎?彼章子者,雁蕩之產矣,則又可以居而弗居,依依於京師者數年而未返,是二者交相慕乎其外也。夫苟遊心恬淡,而棲神於流俗塵囂之外,環堵之間,其無屏霞、天柱乎?雁蕩又奚必造而後至?不然,托踪泉石,而利祿羾其中,雖廬常云之頂,其得而居諸?”於是陽明子仰而喟,俯而默,卒無以應之也。志其言以遺章子曰:“客見吾杜權焉行矣。子毋忘客之言,亦無以客之言而忘甘泉子之託!” 甲戌 弘治壬戌春,某西尋句曲與丹陽,湯雲谷偕。當是時,雲谷方為行人,留意神仙之學,為予談呼吸屈伸之術,凝神化氣之道,蓋無所不至。及與之登三茅之巔,下探葉陽,休玉宸,感陶隱君之遺跡,慨嘆穢濁,飄然有脫屣人間之志。予時皆未之許也,雲谷意不然之,曰:“子豈有見於吾乎?”予曰:“然。子之眉間慘然,猶有怛世之色。是道也,遲之十年,庶幾矣。”雲谷日:“子見吾之貌,而吾信吾之心。”既別,雲谷尋入為給事中,又遷為右給事。殫心職務,驅逐瘁勞,竟以直道抵權奸斥外。而予亦以言事得罪,奔走謫鄉,不相見者十餘年。 至是正德癸酉某月,予自吏部徙官南太僕;再過丹陽,而云谷已家居三年矣。訪之,迎謂予曰:“尚憶'眉間'之說乎?吾信吾之心,而不若子之見吾貌,何也?今果十年而始出於泥塗,是則信矣。然謂古之庶幾也,則貌益衰,年益逝,去道益遠;獨是若未之盡然耳。“予日:”乃今則幾矣。今吾又聞子之言,見子之貌矣;又見子之廬矣;又見子之鄉人矣。”雲谷日:“異哉!言貌既遠矣,廬與鄉人亦可以見我乎?”曰:“古之有道之士,外槁而中澤,處隘而心廣;累釋而無所撓其精,機忘而無所忤於俗。是故其色愉愉,其居於於;其所遭若清風之披物,而莫知其所從往也。今子之步徐發改,而貌若益憊,然而其精藏矣;言下意懇,而氣若益衰,然而其神守矣;室廬無所增益於舊,而志意擴然,其累釋矣;鄉之人相忘於賢愚貴賤,且以為慈母,且以為嬰兒,其機忘矣。夫精藏則太和流,神守則天光發,累釋則怡愉而靜,機忘則心純而一:四者道之證也。夫道無在而神無方,安常處順,其至矣。而又何人間之脫屣乎?”雲谷曰:“有是哉!吾信吾之心,乃不若子之見吾廬與吾鄉人也。” 於是雲谷年七十矣。是月,值其懸弧,鄉人方謀所以祝壽者,聞予至,皆來請言。予曰:“嘻,子之鄉先生既幾於道,而尚以壽為賀乎?夫壽不足以為子之鄉先生賀。子之鄉而有有道之士若子之鄉先生者,使爾鄉人之子弟皆有所矜式視效,出而事君,則師其道以用世;入而家居,則師其道以善身,若射之有的,各中乃所向。則是先生之壽,乃於爾鄉之人復有足賀也已。”明年三月,予再官鴻臚,而鄉之人復以書來請,遂追書之。 甲戌 《文山別集》者,宋丞相文山先生自述其勤王之所經歷,後人因而採集之以成者也。其間所值險阻艱難,顛沛萬狀,非先生之述,固無從而盡知者。先生忠節蓋宇宙,皆於是而有據。後之人因詞考跡,感先生之大義,油然興起其忠君愛國之心,固有泫然泣下,裂眥扼腕,思喪元首之無地者。是集之有益於臣道,豈小小哉! 古之君子之忠於其君,求盡吾心焉以自慊而已,亦豈屑屑言之,以蘄知於世?然而仁人之心忠於其君,亦欲夫人之忠於其君也。忠於其君,則盡心焉已。欲夫人忠於其君,而思以吾之忠於其君者啟其良心,固有人弗及知之者,非自言之,何由以及人乎?斯先生之所為自述,將以教世之忠也。當其時,仗節死義之士無不備載,亦因是以有傳,是又與人為善者也。是集也,在先生之自盡,若嫌於蘄世之知;以先生之教人,則吾惟恐其知之不盡也!在先生之自盡,若可以無傳;以先生之與人為善,則吾惟恐其傳之不遠也! 先生之裔孫,今太僕少卿公宗嚴,復刻是集而屬某為之序。某之為廬陵也,公之族弟某嘗以序謀,茲故不可得而辭。嗚呼!當顛沛之心而不忘乎與人為善者,節之裕也;致自盡之心而欲人同歸於善者,忠之推也;不以蘄知為嫌而行其教人之誠者,仁之篤也。象賢崇德,以章其先世之美之謂孝;明訓述事,以廣其及人之教之謂義。吾於是集之序,無愧辭耳矣! 乙亥 麻城劉君天和之尹金壇也,三月而政成。考邑之故而創志焉,曰:“於乎艱哉!吾欲觀風氣之所宜,民俗之所向,而無所證也,以諏於鄉老,有遺聽焉;吾欲觀往昔之得失,民俗之急緩弛張,先後之無所稽也,以詢於閭野,有遁情焉;吾欲觀山川之條理,疆域之所際,道路井邑之往來聚散,制其經,適其變,而無所裁也;則以之僻荒穢,入林麓,有遺歷焉。亦惟文獻之未足也而爾已矣〔二〕。嗚呼!古君子之忠也,舊政以告於新尹,吾何以盡吾心哉?夫政,有時而或息焉;告,有時而或窮焉。書之冊而世守之,斯其為告也,不亦遠乎!”志成,使來請序。 吾觀之,秩然其有倫也,錯然其有章也。天也,物之祖也;地也,物之妣也。故先之以天文,而次之以地理。地必有所產,故次之以食貨;物產而事興,故次之以官政;政行而齊之以禮,則教立,故次之以學校;學以興賢,故次之以選舉;賢興而後才可論也,故次之以人物;人物必有所居,故次之以宮室;居必有所事,事窮則變,變則通,故次之以雜誌終焉。嗚呼!此豈獨以志其邑之故,君子可以觀政矣。 夫經之天文,所以立其本也;紀之地理,所以順其利也;參之食貨,所以遂其養也;綜之官政,所以均其施也;節之典禮,所以成其俗也;達之學校,所以新其德也;作之選舉,所以用其才也;考之人物,所以辨其等也;修之宮室,所以安其居也;通之雜誌,所以盡其變也。故本立而天道可睹矣;利順而地道可因矣;養遂而民生可厚矣;施均而民政可平矣;俗成而民志可立矣;德新而民性可複矣;才用等辨而民治可久矣;居安盡變而民義不匱矣。修此十者以治,達之邦國天下可也,而況於邑乎?故曰:君子可以觀政矣。 乙酉 渭南南侯之守越也,越之敝數十年矣。巨姦元憝,窟據根盤,良牧相尋,未之能去;政積事隳,俗因隳靡。至是乃斬然剪剔而一新之,兇惡貪殘,禁不得行;而狡偽淫侈,遊惰苟安之徒,亦皆拂戾失常,有所不便。相與斐斐緝緝,構讒騰誹;城狐社鼠之姦,又從而黨比翕張之,謗遂大行。士夫之為元善危者沮之,曰:“謗甚矣,盍已諸?”元善如不聞也,而持之彌堅,行之彌決。且曰:“民亦非無是非之心,而蔽昧若是,固學之不講而教之不明也。吾寧無責而獨以咎歸於民?”則日至學宮,進諸生而作之以聖賢之志,啟之以身心之學。士亦蔽於習染,哄然疑怪以駭,曰:“是迂闊之談,將廢吾事!”則又相與斐斐緝緝,訾毀而詆議之。士夫之為元善危者沮之,曰:“民之謗若火之始炎,士又從而膏之,孰能以無燼乎?盍遂已諸?”元善如不聞也,而持之彌堅,行之彌決。則及緝稽山書院,萃其秀穎,而日與之諄諄焉,亹亹焉,越月逾時,誠感而意孚。三學洎各邑之士亦漸以動,日有所覺而月有所悟矣。於是爭相奮曰:“吾乃今知聖賢之必可為矣!非侯之至,吾其已夫!侯真吾師也!”於是民之謗者亦漸消沮。其始猶曰:“侯之於我,利害半;我之於侯,恩愛半。”至是惠洽澤流而政益便,相與悔曰:“吾始不知侯之愛我也,而反以為殃我也;吾始不知侯之拯我也,而反以為勞我也;吾其無人之心乎!侯真吾之嚴父也,慈母也!”於是侯且入觀,百姓惶惶請留,不得,相與謀之多士曰:“吾去慈母,吾將安哺乎?吾去嚴父,吾將安恃乎?”士曰:“吁嗟!維父與母,則生爾身;維侯我師,實生我心。吾寧可以一日而無吾師之臨乎!”則相與假重於陽明子而乞留焉。陽明子曰:“三年之觀,大典也。侯焉可留乎?雖然,此在爾士爾民之心。夫承志而無違,子之善養也;離師友而不背,弟子之善學也。不然,雖居膝下而侍幾杖,猶為不善養而操戈入室者也。奚必以留侯為哉!”眾皆默然,良久,曰:“公之言是也。”相顧逡巡而退。明日,复師生相率而來請曰:“無以輸吾之情,願以公言致之於侯。庶侯之遄其來旋,而有以速諸生之化,慰吾民之延頸也。” 聞人言邦允者,陽明子之表弟也,將之官閩之蒼峽而請言。陽明子謂之曰:“重矣,勿以進非科第而自輕;榮矣,勿以官卑而自慢。夫進非科第,則人之待之也易以輕,從而自輕者有矣;官卑,則人之待之也易以慢,從而自慢者有矣。夫科第以致身,而恃以為暴,是厲階也;高位以行道,而遽以媒利,是盜資也,於吾何有哉?吾所謂重,吾有良貴焉耳,非矜與敖之謂也,吾所謂榮,吾職易舉焉耳,非顯與耀之謂也。夫以良貴為重,舉職為榮,則夫人之輕與慢之也,亦於吾何有哉!行矣,吾何言!” 戊子 嘉靖丁亥冬,守仁奉命視師思、田,省吾林君以廣西右轄,實與有司。既思、田來格,謀所以緝綏之道,咸以為非得寬厚仁恕,德威素為諸夷所信服者父臨而母鞠之,殆未可以強力詭計劫制於一時而能久於無變者也,則莫有逾於省吾者。遂以省吾之名上請,乞加憲職,委之重權,以留撫於茲土,蓋一年二年而化洽心革,朝廷永可以無一方顧也乎!則又以為聖天子方側席勵精,求卓越之才,須更化善治,則如省吾之成德夙望,大臣且交章論薦,或者請未及上,而先已有隆委峻擢,恐未肯為區區兩府之遺黎,淹歲月而藉之以重也。疏去未踰月,而巡撫鄖陽之命果下矣。當是時,八寨之瑤積禍千里且數十年,方議進兵討罪。省吾將率思、田報效之民以先之。報聞,眾咸為省吾賀,且謂得免兵革驅馳之勞也。省吾曰:“不然。當事而中輟之,仁者忍之乎?遇難而苟避之,義者為之乎?吾既身任其責,幸有改命,而亟去之,以為吾心,吾能如是哉?”遂弗停驅而往。冒暑雨,犯瘴毒,乘危破險,竟成八寨之伐而出。 嗟乎!今世士夫計逐功名甚於市井刀錐之較,稍有患害可相連及,輒設機阱,立黨援,以巧脫倖免;一不遂其私,瞋目攘臂以相抵捍鉤摘,公然為之,曾不以為恥,而人亦莫有非之者。蓋士風之衰薄,至於此而亦極矣!而省吾所存,獨與時俗相反若是。古所謂託孤寄命,臨大節而不可奪者,省吾有焉。 正德初,某以武選郎抵逆瑾,逮錦衣獄;而省吾亦以大理評觸時諱在系,相與講《易》於桎梏之間者彌月,蓋晝夜不怠,忘其身之為拘囚也。至是別已餘二十年,而始復會於此。省吾貌益充,氣益粹,議論益平實。而其孜孜講學之心,則固如昔加懇切焉。公事之餘,相與訂舊聞而考新得。予自近年偶有見於良知之學,遂具以告於省吾;而省吾聞之,沛然若決江河,可謂平生之一快。無負于二十年之別也矣!今夫天下之不治,由於士風之衰薄;而士風之衰薄,由於學術之不明;學術之不明,由於無豪傑之士者為之倡焉耳。省吾忠信仁厚之質,得之於天者既與人殊,而其好學之心,又能老而不倦若此,其德之日以新而業之日以廣也,何疑乎!自此而明學術,變士風,以成天下治,將不自省吾為之倡也乎!於省吾之別,庸書此以致切劘之意。若夫期望於聲位之間,而係情於去留之際,是系足為省吾道之哉! 〔一〕 鄉愿,底本誤作“情願”,據上下文義改。 〔二〕 “爾”字疑為衍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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