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宗教哲學 王陽明全集之二(靜心錄)

第2章 靜心錄之一文錄一-2

癸酉 汝成相見於滁,知吾兄之質,溫然純粹者也。今茲乃得其為志,蓋將從事於聖人之學,不安於善人而已也,何幸何幸!有志者事竟成,吾兄勉之!學之不明,已非一日,皆由有志者少。好德,民之秉彝,可謂盡無其人乎?然不能勝其私慾,竟淪陷於習俗,則亦無志而已。故朋友之間,有志者甚可喜,然誌之難立而易墜也,則亦深可懼也。吾兄以為何如?宗賢已南還,相見且未有日。京師友朋如貴同年陳佑卿、顧惟賢,其他如汪汝成、梁仲用、王舜卿、蘇天秀,皆嘗相見。從事於此者,其餘尚三四人,吾見〔1〕與諸友當自識之。自古有誌之士,未有不求助於師友。匆匆別來,所欲與吾兄言者百未及一。沿途歆嘆雅意,誠切怏怏。相會未卜,惟勇往直前,以遂成此志是望。

癸酉 某往在京,雖極歆慕,彼此以事未及從容一敘,別去以為憾。期異時相遇,決當盡意劇談一番耳。昨未出京師,即已預期彭城之會,謂所未決於心,在茲行矣。及相見又復匆匆而別,別又復以為恨。不知執事之心亦何如也? 君子與小人居,決無苟同之理,不幸勢窮理極而為彼所中傷,則安之而已。處之未盡於道,或過於疾惡,或傷於憤激,無益於事,而致彼之怨恨仇毒,則皆君子之過也。昔人有言“事之無害於義者,從俗可也。”君子豈輕於從俗,獨不以異俗篤心耳。 “與惡人居,如以朝衣朝冠坐於塗炭者”,伯夷之清也。 “雖袒裼裸裎於我側,彼焉能浼我哉?”柳下惠之和也。君子以變化氣質為學,則惠之和,似亦執事之所宜從者。不以三公易其介,彼固未嘗無伯夷之清也。 “德酋如毛,民鮮克舉之。”“我儀圖之,惟仲山甫舉之。”愛莫助之,僕於執事之謂矣。正人難得,正學難明;流俗難變,直道難容。臨筆惘然,如有所失;言不盡意,惟心亮。

癸酉 立誌之說,已近煩瀆,然為知己言,竟亦不能捨是也。志於道德者,功名不足累其心;志於功名者,富貴不足以累其心。但近世所謂道德,功名而已;所謂功名,富貴而已。 “仁人者,正其誼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一有謀計之心,則雖正誼明道,亦功利耳。諸友即索居,曰仁又將遠別,會中須時相警發,庶不就弛靡。誠甫之足,自當一日千里,任重道遠,吾非誠甫誰望邪!臨別數語,彼此暗然;終能不忘,乃為深愛。 二 丁丑 區區正月十八日始抵贛,即兵事紛紛。二月往徵漳寇,四月班師。中間曾無一日之暇,故音問缺然。然雖擾擾中,意念所在,未嘗不在諸友也。養病之舉,恐已暫停,此亦順親之心,未為不是。不得以此日縈於懷,無益於事,徒使為善之念不專。何處非道,何處非學,豈必山林中耶?希顏、尚謙、清伯登第,聞之喜而不寐。近嘗寄書云“非為今日諸君喜,為陽明山中異日得良伴喜也。”吾於誠甫之未歸亦然。

甲戌 書來,見平日為學用功之概,深用喜慰!今之時,能稍有志聖賢之學,已不可多見;況又果能實用其力者,是豈易得哉!辱推擬過當,誠有所不敢居;然求善自輔,則鄙心實亦未嘗不切切也。今乃又得吾天宇,其為喜幸可騰言哉!厚意之及,良不敢虛;然又自嘆愛莫為助,聊就來諭商榷一二。 天宇自謂“有志而不能篤”,不知所謂志者果何如?其不能篤者又誰也?謂“聖賢之學能靜,可以製動”,不知若何而能靜?靜與動有二心乎?謂“臨政行事之際,把捉摸擬,強之使歸於道,固亦卒有所未能,然造次顛沛必於是”者,不知如何其為功?謂“開卷有得,接賢人君子便自觸發”,不知所觸發者何物?又“賴二事而後觸發”則二事之外所作何務?當是之時,所謂志者果何在也?凡此數語,非天宇實用其力不能有。然亦足以見講學之未明,故尚有此耳。或思之有得,不厭寄示。

二 甲戌 承書惠,感感。中間問學之意,懇切有加於舊,足知進於斯道也。喜幸何如!但其間猶有未盡區區之意者。既承不鄙,何敢不竭!然望詳察,庶於斯道有所發明耳。 來書云:“誠身以格物,乍讀不能無疑,既而細詢之希顏,始悉其說。”區區未嘗有“誠身格物”之說,豈出於希顏邪?鄙意但謂君子之學以誠意為主,格物致知者,誠意之功也。猶飢者以求飽為事,飲食者,求飽之事也。希顏頗悉鄙意,不應有此。或恐一時言之未瑩耳。幸更細講之。 又云:“《大學》一書,古人為學次第。朱先生謂'窮理之極而後意誠',其與所謂'居敬窮理'、非存心無以致知'者,固相為矛盾矣。蓋居敬存心之說補於傳文,而聖經所指,直謂其窮理而後心正。初學之士,執經而不考傳,其流之弊,安得不至於支離邪!”《大學》次第,但言物格而後知至,知至而後意誠。若“躬理之極而後意誠”,此則朱先生之說如此。其間亦自無大相矛盾。但於《大學》本旨,卻恐未盡合耳。 “非存心無以致知”,此語不獨於《大學》未盡,就於《中庸》“尊德性而道問學”之旨,亦或有未盡。然此等處言之甚長,非面悉不可。後之學者,附會於《補傳》而不深考於經旨,牽制於文羲而不體認於身心,是以往往失之支離而卒無所得,恐非執經而不考傳之過也。

又云:“不由窮理而遽加誠身之功,恐誠非所誠,適足以為偽而已矣。”此言甚善。但不知誠身之功又何如作用耳,幸體認之! 又言“譬之行道者,如大都為所歸宿之地,猶所謂至善也。行道者不辭險阻,決意向前,猶存心也。如使斯人不識大都所在,泛焉欲往,其不南走越北走胡幾希矣。”此譬大略皆是,但以不辭險阻艱難,決意向前,別為存心,未免牽合之苦,而不得其要耳。夫不辭險阻艱難,決意向前,此正是誠意之意。審如是,則其所以問道途,具資斧,戒舟車,皆有不容已者。不然,又安在其為決意向前,而亦安所前乎?夫不識大都所在而泛焉欲往,則亦欲往而已,未嘗真往也。惟其欲往而未嘗真往,是以道途之不問,資斧之不具,舟車之不戒。若決意向前,則真往矣。真往者,能如是乎?此最工夫切要者,以天宇之高明篤實而反求之,自當不言而喻矣。

又云“格物之說,昔人以捍去外物為言矣。捍去外物則此心存矣。心存,則所以致知者,皆是為己。”如此說,卻是“捍去外物”為一事,“致知”又為一事。 “捍去外物”之說,亦未為甚害,然止捍禦於其外,則亦未有拔去病根之意,非所謂“克己求仁,”之功矣。區區格物之說亦不如此。 《大學》之所謂“誠意”即《中庸》之所謂“誠身”也。 《大學》之所謂“格物致知”,即《中庸》之所謂“明善”也。博學、審問、慎思、明辯、篤行,皆所謂明善而為誠身之功也,非明善之外別有所謂誠身之功也。格物致知之外,又豈別有所謂誠意之功乎?之所謂“精一”,《語》之所謂“博文約禮”,《中庸》之所謂“尊德性而道問學”,皆若此而已。是乃學問用功之要,所謂毫釐之差,千里之謬者也。

心之精微,口莫能述,亦豈筆端所能盡已!喜榮擢北上有期矣,倘能迂道江濱,謀一夕之話,庶幾能有所發明。冗遽中不悉。 乙亥 此學不講久矣。鄙人之見,自謂於此頗有發明。而聞者往往詆以為異,獨執事傾心相信,確然不疑,其為喜慰,何啻空谷之足音! 別後時聞士夫傳說,近又徐曰仁自西江還,益得備聞執事任道之勇、執德之堅,令人起躍奮迅。 “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誠得弘毅如執事者二三人,自足以為天下倡。彼依阿僂你之徒雖多,亦奚以為哉?幸甚幸甚! 比聞列郡之始,即欲以此學為教,仁者之心自然若此,僕誠甚為執事喜,然又甚為執事憂也。學絕道喪,俗之陷溺,如人在大海波濤中,且須援之登岸,然後可授之衣而與之食;若以衣食投之波濤中,是適重其溺,彼將不以為德而反以為尤矣。故凡居今之時,且須隨機導引,因事啟沃,寬心平氣以薰陶之,俟其感發興起,而後開之以其說,是故為力易而收效溥。不然,將有捍格不勝之患,而且為君子愛人之累,不知尊意以為何如耶?

病疏已再上,尚未得報。果遂此圖,舟過嘉禾,面話有日。 丙子 書來,知貴恙已平復,甚喜!書中勤勤問學,惟恐失墜,足知進修之志不怠,又甚喜!異時發揮斯道,使來者有所興起,非吾子誰望乎?所問《大學》、《中庸》注,向嘗略具草稿,自以所養未純,未免務外欲速之病,尋已焚毀。近雖覺稍進,意亦未敢便以為至,姑俟異日山中與諸賢商量共成之,故皆未有書。其意旨大略,則固平日已為清伯言之矣。因是益加體認研究,當自有見;汲汲求此,恐猶未免舊日之病也。 “博學”之說,向已詳論。今猶牽制若此,何邪?此亦恐是志不堅定,為世習所撓之故。使在我果無功利之心,雖錢穀兵甲,搬柴運水,何往而非實學?何事而非天理?況子、史、詩、文之類乎?使在我尚存功利之心,則雖日談道德仁義,亦只是功利之事,況子、史、詩、文之類乎? “一切屏絕”之說,是猶泥於舊習,平日用功未有得力處,故云爾。請一洗俗見,還復初志,更思平日飲食養身之喻,種樹栽培灌溉之喻,自當釋然融解矣。 “物有本末,事有終始,知所先後,則近道矣。”吾子之言,是猶未是終始本末之一致也,是不循本末終始天然之序,而欲以私意速成之也。

二 戊寅 尚謙至,聞原靜志堅信篤,喜慰莫逾!人在仕途,如馬行淖田中,縱复馳逸,足起足陷,其在駑下,坐見淪沒耳。乃今得還故鄉,此亦譬之小歇田塍。若自此急尋平路,可以直去康莊,馳騁萬里。不知到家工夫卻如何也。自曰仁沒後,吾道益孤,致望原靜者亦不淺。子夏,聖門高弟,曾子數其失,則曰“吾過矣!吾離群而索居,亦已久矣!”夫離群索居之在昔賢,已不能無過,況吾儕乎?以原靜之英敏,自應未即摧墮。山間切磋砥礪,還復幾人?深造自得,便間亦可為寫寄否? 尚謙至此,日有所進。自去年十二月到今已八踰月,尚未肯歸視其室。非其誌有所專,宜不能聲音笑貌及此也。區區兩疏辭乞,尚未得報。決意兩不允則三,三不允則五則六,必得而後已。若再一舉輒須三月,二舉則又六七月矣。計吾舟東抵吳越,原靜之旆當已北指幽、冀;會晤未期,如之何則可!

丁丑 聞諸友皆登第,喜不自勝。非為諸友今日喜,為野夫異日山中得良伴喜也。入仕之始,意況未免搖動。如絮在風中,若非黏泥貼網,恐自張主未得。不知諸友卻如何?想平時工夫,亦須有得力處耳。野夫失腳落渡船,未知何時得到彼岸。且南贛事極多掣肘,緣地連四省,各有撫鎮,乃今亦不過因仍度日,自古未有事權不一而能有成者。告病之興雖動,恐成虛文,未敢輕舉,欲俟地方稍靖。今又得諸友在,吾終有望矣。曰仁春來頗病,聞之極憂念。昨書來,欲與二三友去田霅上,因寄一詩。今錄去,聊同此懷也。 丁丑 即日已抵龍南,明日入巢,四路兵皆已如期並進,賊有必破之勢。某向在橫水,嘗寄書仕德云:“破山中賊易,破心中賊難。”區區剪除鼠竊,何足為異?若諸賢掃蕩心腹之寇,以收廓清平定之功,此誠大丈夫不世之偉績。數日來諒已得必勝之策,捷奏有期矣。何喜如之! 日孚美質,誠可與共學,此時計已發舟。倘未行,出此同致意。廨中事以累尚謙,想不厭煩瑣。小兒正憲,猶望時賜督責。 戊寅 昆季敏而好學,吾家兩弟得以朝夕親資磨勵,聞之甚喜。得書備見嚮往之誠,尤極浣慰。家貧親老,豈可不求祿仕?求祿仕而不工舉業,卻是不盡人事而徒責天命,無是理矣。但能立志堅定,隨事盡道,不以得失動念,則雖勉習舉業,亦自無妨聖賢之學。若是原無求為聖賢之志,雖不業舉,日談道德,亦只成就得務外好高之病而已。此昔人所以有“不患妨功,惟患奪志”之說也。夫謂之奪志,則已有志可奪;倘若未有可奪之志,卻又不可以不深思疑省而早圖之。每念賢弟資質之美,未嘗不切拳拳。夫美質難得而易壞,至道難聞而易失,盛年難遇而易過,習俗難革而易流。昆玉勉之! 二 戊寅 得書,見昆季用誌之不凡,此固區區所深望者,何幸何幸!世俗之見,豈足與論?君子惟求其是而已。 “仕非為貧也,而有時乎為貧”,古之人皆用之,吾何為獨不然?然謂舉業與聖人之學相戾者,非也。程子云:“心苟不忘,則雖應接俗事,莫非實學,無非道也。”而況於舉業乎?謂舉業與聖人之學不相度者,亦非也,程子云:“心苟忘之,則雖終身由之,只是俗事。”而況於舉業乎?忘與不忘之間不能以發,要在深思默識所指謂不忘者果何事耶,知此則知學矣。賢弟精之熟之,不使有毫釐之差,千里之謬,可也。 三 庚辰 書來,意思甚懇切,足慰遠懷。持此不解,即吾立誌之說矣。 “源泉混混,不捨晝夜,盈科而後進。放乎四海,有本者如是。”立志者,其本也。有有志而無成者矣,未有無志而能有成者也。賢弟勉之!色養之暇,怡怡切切,可想而知,交修罔怠,庶吾望之不孤矣。地方稍平,退休有日;預想山間講習之樂,不覺先已欣然。 戊寅 沿途意思如何?得無亦有走作否?數年切磋,只得立志辯義利。若於此未有得力處,卻是平日所講盡成虛語,平日所見皆非實得,不可以不猛省也!經一蹶者長一智,今日之失,未必不為後日之得,但已落第二義。須從第一義上著力,一真一切真。若這些子既是,更無討不是處矣。 此間朋友聚集漸眾,比舊頗覺興起。尚謙既去,仕德又往,歐陽崇一病歸,獨惟乾留此,精神亦不足。諸友中未有倚靠得者,苦於接濟乏人耳。 乞休本至今未回,未免坐待。尚謙更靜養幾月,若進步欠力,更來火坑中乘涼如何? 二 得書,知日孚停舟鬱孤,遲遲未發,此誠出於意望之外。日孚好學如此,豪傑之士必有聞風而起者矣。何喜如之!何喜如之! 昨見太和報效人,知歐、王二生者至,不識曾與一言否?歐生有一書,可謂有志。中間述子晦語頗失真,恐亦子晦一時言之未瑩爾。大抵工夫須實落做去,始能有見,料想臆度,未有不自誤誤人者矣。 此間賊巢乃與廣東山後諸賊相連,餘黨往往有從遁者,若非斬絕根株,意恐日後必相聊而起,重為兩省之患。故須更遲遲旬日,與之剪除。兵難遙度,不可預料,大抵如此。 小兒勞諸公勤開誨,多感多感!昔人謂教小兒有四益,驗諸友往返,念之極切懸懸。今後但有至者,須諸君為我盡意吐露,縱彼不久留,亦無負其來可也。 三 日來因兵事紛擾,賤軀怯弱,以此益見得工夫有得力處。只是從前大段未曾實落用力,虛度虛說過了。自今當與諸君努力鞭策,誓死進步,庶亦收之桑榆耳。 日孚停館鬱孤,恐風氣太高,數日之留則可,倘更稍久,終恐早晚寒暖欠適。區區初擬日下即回,因從前征剿,撤兵太速,致遺今日之患。故且示以久屯之形,正恐後之罪今,亦猶今,之罪昔耳。但從征官屬已萌歸心,更相倡和,已有不必久屯之說。天下事不能盡如人意。大抵皆坐此輩,可嘆可嘆! 聞仕德失調,意思何如?大抵心病癒則身病亦自易去。縱血氣衰弱,未便即除,亦自不能為心患也。 小兒勞開教,駑駘之質,無復望其千里,但得帖然於皂櫪之間,斯已矣。門戶勤早晚,得無亦厭瑣屑否?不一。 戊寅 屢得弟輩書,皆有悔悟奮發之意,喜慰無盡!但不知弟輩果出於誠心乎?亦謾為之說云爾。 本心之明,皎如白日,無有有過而不自知者,但患不能改耳。一念改過,當時即得本心。人孰無過?改之為貴。蘧伯玉,大賢也,惟曰“欲寡其過而未能”。成湯、孔子,大聖也,亦惟曰“改過不吝,可以無大過”而已。有皆曰人非堯舜,安能無過?此亦相沿之說,未足以知堯舜之心。若堯舜之心而自以為無過,即非所以為聖人矣。其相授受之言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彼其自以為人心之惟危也,則其心亦與人同耳。危即過也,惟其兢兢業業,嘗加“精一”之功,是以能“允執厥中”而免於過。古之聖賢時時自見己過而改之,是以能無過,非其心與果與人異也。 “戒慎不睹,恐懼不聞”者,時時自見己過之功。吾近來實見此學有用力處,但為平日習染深痼,克治欠勇,故切切預為弟輩言之。毋使亦如吾之習染即深,而後克治之難也。 人方少時,精神意氣既足鼓舞,而身家之累尚未切心,故用力頗易。迨其漸長,世累日深,而精神意氣亦日漸以減,然能汲汲奮志於學,則猶尚可有為。至於四十五十,即如下山之日,漸以微滅,不復可挽矣。故孔子云:“四十五十而無聞焉,斯亦不足畏也已。”又曰“及其老也,血氣既衰,戒之在得。”吾亦近來實見此病,故亦切切預為弟輩言之。宜及時勉力,毋使過時而徒悔也。 己卯 聞安之肯向學,不勝欣願!得奮勵如此,庶不負彼此相愛之情也。留都時偶因饒舌,遂致多口,攻之者環四面。取朱子晚年悔悟之說,集為定論,聊藉以解紛耳。門人輩近刻之雩都,初聞甚不喜;然士夫見之,乃往往遂有開發者,無意中得此一助,亦頗省頰舌之勞。近年篁墩諸公嘗有《道一》等編,見者先懷黨同伐異之念,故卒不能有人,反激而怒。今但取朱子所自言者表章之,不加一辭,雖有偏心,將無所施其怒矣。尊意以為何如耶?聊往數冊,有志向者一出指示之。所須文字,非不欲承命;荒疏既久,無下筆處耳。貧漢作事大難,富人豈知之! 己卯 旬日前,楊仕德人來,領手教及《答子莘書》,具悉造詣用功之詳。喜躍何可言!蓋自是而吾黨之學歸一矣。此某之幸!後學之幸也! 來簡勤勤訓責僕以久無請益,此吾兄愛僕之厚,僕之罪也。此心同,此理同,苟知用力於此,雖百慮殊途,同歸一致。不然,雖字字而證,句句而求,其始也毫釐,其末也千里。老兄造詣之深,涵養之久,僕何敢望?至共嚮往直前,以求必得乎此之志,則有不約而契、不求而合者。其間所見,時或不能無小異,然吾兄既不屑屑於僕,而僕亦不以汲級於兄者。正以志向既同,如兩人同適京都,雖所由之途間有迂直,知其異日之歸終同耳。向在龍江舟次,亦嘗進其《大學》舊本及格物諸說,兄時未以為然,而僕亦遂置不復強聒者,知兄之不久自當釋然於此也。乃今果獲所願,喜躍何可言!崑崙之源,有時而伏流,終必達於海也。僕窶人也,雖獲夜光之璧,人將不信,必且以謂其為妄為偽。金璧入於猗頓之室,自此至寶得以昭明天下,僅亦免於遺璧之罪矣。雖然,是喻猶二也。夜光之璧,外求而得也;此則於吾所固有,無待於外也,偶遺忘之耳;未嘗遺忘也,偶蒙翳之耳。 叔賢所進超卓,海內諸友實罕其儔。同處西樵,又資麗澤,所造可量乎!僕年未半百,而衰疾已如六七十翁,日夜思歸陽明,為夕死之圖,疏三上而未遂。欲棄印長往,以從大夫之後,恐形跡大駭;必俟允報,則須冬盡春初乃可遂也。一一世事,如狂風驟雨中落葉,倏忽之間,寧复可定所耶!兩承楚人之誨,此非骨肉,念不及此,感刻!祖母益耄,思一見,老父亦書來促歸,於是情思愈惡。所幸吾兄道明德立,宗盟有人,用此可以自慰。其諸所欲請,仕德能有述。有所未當,便間不惜指示。 二 庚辰 得正月書,知大事已畢,當亦稍慰純孝之思矣。近承避地發履塚下,進德修業,善類幸甚。傳聞貴邑盜勢方張,果爾,則遠去家室,獨留曠寂之野,恐亦未可長也。某告病未遂,今且蹙告歸省,去住亦未可必。悠悠塵世,畢竟作何稅駕?當亦時時念及,幸以教之!叔賢志節遠出流俗。渭先雖未久處,一見知為忠信之士。乃聞不時一相見,何耶?英賢之生,何幸同時共地,又可虛度光陰,容易失卻此大機會,是使後人而復惜後人也!二君曾各寄一書,托宋以道轉致,相見幸問之。 己卯 近得手教及與甘泉往復兩書,快讀一過,灑然如熱者之濯清風,何子之見超卓而速也!真可謂一日千里矣。 《大學》舊本之复,功尤不小,幸甚幸甚!其論象山處,舉孟子“放心”數條,而甘泉以為未足,复舉“東西南北海有聖人出,此心此理同”,及“宇宙內事皆己分內事”數語。甘泉所舉,誠得其大,然吾獨愛西樵子之近而切也。見其大者,則其功不得不近而切,然非實加切近之功,則所謂大者,亦虛見而已耳。自孟子道性善,心性之原,世儒往往能言,然其學卒人於支離外索而不自覺者,正以其功之未切耳。此吾所以獨有喜於西樵之言,固今時封證之藥也。古人之學,切實為己,不徒事於講說。書札往來,終不若面語之能盡,且易使人溺情於文辭,崇浮氣而長勝心。求其說之無病,而不知其心病之已多矣。此近世之通患,賢知者不免焉,不可以不察也。 楊仕德去,草草复此,諸所欲言,仕德能悉。 庚辰 別久矣。雖彼此音問闊疏,而消息動靜時時及聞。國英天資篤厚,加以靜養日久,其所造當必大異於疇昔,惜無因一面叩之耳。凡人之學,不日進者必日退。譬諸草木,生意日滋,則日益暢茂;苟生意日息,則亦日就衰落矣。國英之於此學,且十餘年矣,其日益暢茂者乎?其日就衰落者乎?君子之學,非有同誌之友日相規切,則亦易以悠悠度日,而無有乎激勵警發之益。山中友朋,亦有以此學日相講求者乎?孔子云:“德之不修,學之不講,是吾憂也。”而況於吾儕乎哉? 庚辰 承示詩二韻五章,語益工,興寄益無盡,深嘆多才,但不欲以是為有道者稱頌耳。 “撤講慎擇”之喻,愛我良多,深知感作。但區區之心,亦自有不容已者。聖賢之道,坦若大路,夫婦之愚,可以與知。而後之論者,忽近求遠,舍易圖難,遂使老師宿儒皆不敢輕議。故在今時,非獨其庸下者自分以為不可為,雖高者特達,皆以此學為長物,視之為虛談贅說,亦許時矣。當此之時,苟有一念相尋於此,真所謂“空谷足音,見似人者喜矣”。況其章縫而來者,寧不忻忻然以接之乎?然要其間,亦豈天濫竽假道之弊!但在我不可以此意逆之,亦將於此以求其真者耳。正如淘金於沙,非不知沙之汰而去者且十九,然亦未能即舍沙而別以淘金為也。孔子云:“與其進也,不與其退也,唯何甚。”孟子云:“君子之設科也,來者不拒,往者不追。”苟以是心至,斯受之而已矣。蓋“不憤不啟”者,君子施教之方;“有教無類”,則其本心焉耳。多病之軀,重為知己憂,捲捲惠喻及此,感愛何有窮已。然區區之心,亦不敢不為知已一傾倒也。行且會面,悉所未盡。 〔1〕 見,疑作“兄” 〔2〕 謙,原本誤作“誠”,據內文改。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