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宗教哲學 順生論

第43章 四三戀情

順生論 张中行 3463 2018-03-20
戀情指一種強烈的想與異性親近並結合的感情。這裡說異性,是想只講常態,不講變態;如果也講變態,那就同性之間也可以產生戀情。戀情是情的一種,也許是最強烈的一種。何以最強烈?先說說情的性質。小孩子要糖吃,得到,笑;不得,哭;笑和哭是表情,所表的是情。情是一種心理狀態,來於“要”的得不得。要,通常稱為“欲”,是根;情由欲來,是欲在心理上的明朗化。明朗,於是活躍,有力;這力,表現為為欲的滿足而衝鋒陷陣。這樣說,如果照佛家的想法,視欲為不可欲,那情就成為助紂為虐的力量。有所欲,求,情立刻就來助威,其方式是,不得就苦惱,甚至苦到不可忍,其後自然是赴湯蹈火,在所不辭了。這樣,比喻情為胡作非為,欲就成為主使。所以要進一步問,欲是怎麼回事。荀子說,“人生而有欲”,與生俱來,那就難得問何所為。正如《中庸》所說,“天命之謂性”,大而且命,怎麼回事,自然只有天知道。我們現在可以說得少神秘些,是生命的本質(以已身為本位外求)就是如此,生就不能無所求,求即欲,半斤八兩,也好不了多少。所以還得回到荀子,承認人生的有欲,不問原由,不問價值,接受了事。欲是有所求,戀情之根的慾,所求是什麼?很遺憾,這裡只能把自負為萬物之靈的人降到與鳥獸(或再低,昆蟲以及植物之類)同群,說,戀慕異性,自認為柏拉圖式也好,吟誦“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乾”也好。透過皮肉看內情,不過是為“傳種”而已。傳種何以如此重要?在承認“天命之謂性”的前提下,記得西方某哲學家曾說,種族的延續在人生中重於一切,所以個人不得不盡一切力量完成此任務,如戀愛失敗即表示此任務不能完成,寧可自殺。如果這種認識不錯,那就可以進一步設想,美貌以及多種稱心如意,不過是為種族延續而設的誘餌,人都是主動上鉤而不覺得。我閉門造車,縮種族生命為個人生命,說,因為有生必有死,而仍固執“天地之大德曰生”,只好退一步,用傳種的辦法以求生命仍能延續。延續有什麼意義呢?我們不能知道,但逆天之命總是太難,所以也就只好承認“男女居室,人之大欲存焉”,就是說,到情動於中不得不發的時候,就發,去找異性寄託戀情。

上面所講是走查出身的路子,或說多問客觀本質而少顧及主觀印象。所謂主觀印像是當事人心中所感和所想,那就經常離本質的目的很遠,甚至某一時期,真成為柏拉圖式。這就是通常說的純潔的愛,不計財富,不計地位,甚至不計容貌,只要能親近,能結合,即使世界因此而一霎時化為無有,也可以心滿意足。這主觀有很多幻想成分,幻想,不實,沒有問題;也不好嗎?我看是沒有什麼不好,因為福如果說人的一生,所經歷都是外界與內心混合的境,這戀情之境應該算作最貴重的,希有,所以值得特別珍視。珍視,自然仍是由自己的感情出發;至於跳到己身以外,用理智的眼看,就還會看到不少值得三思的情況。 先由正面說。一種情況是,有情人終於就成為眷屬。那態情就有好的作用孟理由有道理方面的,是一,雙方的了解比較深,結合之後,合得來的機會就大得多;二,結合之後,風晨月夕,多有過去依戀的夢影,單是這種回味,也是一種珍貴的享受。理由還有事實的,是舊時代,男女結合,憑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結合之前幾乎都是沒有戀情,這就成為赤裸裸的傳種關係,有的甚至一生沒有依戀之情,如果算浮生之帳,損失就太大了。

還有一種情況,是因為經歷某種挫折,有情人未能成為眷屬。有情的情有程度之差。數面之雅,印像不壞,時過境遷,漸漸淡薄甚至忘卻的,這裡可以不管。想談的是情很濃厚,都願意結合而未能結合的、這會帶來強烈的痛苦,如何對待?如果當事人不是太上忘情的人,快刀斬亂麻,求苦變為不苦是不可能的。要在忍中求淡化。可以找助力。總的是時間,過去了,影子會逐漸由近而遠,苦的程度也會隨著下降。分的呢,一方面可以用理智分析,使自己確信,機遇會播弄任何人,如意和失意都是人情之常;另一方面可以用變境法移情。變有大變,如世間所常見,有的人由江南移到漠北,有小變,如由作詩填詞改為研究某一門科學,目的都是打亂原來的生活秩序,使記憶由明朗變為模胡。這樣,時間加辦法,終於顯出威力,苦就會由漸淡變為很少甚至沒有。可是戀情的往事不虛,要怎麼對待才好呢?可以忘卻,是道人的辦法。用詩人的眼看就大不應該,因為這是人生中最貴重的財富,不只應該保留,而且應該利用。如何利用?我的想法,可以學歷代詩人、詞人的精神,或寫,或借來吟誦,如“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之類,白首而溫紅顏時的舊夢,比讀小說看戲,陪著創造的人物落淚,意義總深遠得多吧?

再說反面的,是戀情也會帶來一些不如意或不好處理的問題。其一是它總是帶有盲目性,盲目的結果是亂走,自然就容易跌跤。可怕的是這盲目也來自天命.如前面所說,因為傳種重於一切,於是情人眼裡就容易出西施。換句話說是會見一個愛一個,就是時間不很短,也是感情掩蓋了理性,對於眼中的異性,只看見優點而看不見缺點。為結合而應該注意的條件,如是否門當戶對(指年齡、地位、能力等),性格、愛好、信仰等是否合得來,都扔開不管了。這樣為戀情所蔽,顯而易見,結果必是,結合之後,隱藏的問題就接踵而來。諸多問題都由盲目來,有沒有辦法使盲目變為明目?理論上,對付情,要用理;可是實際上,有了戀情就經常是不講理。這是說,求明目,很難。但是為了實利,又不當知難而退,所以還是不得不死馬當活馬治。可用的藥主要是外來的,其中有社交的環境,比如有較多的認識異性的機會,這多會帶來比較,比較會帶來冷靜,這就為理智的介入開了個小門,盲目性也就可以減少一些。環境之外,長者(包括家長,老師等)和友人的教導也會起些作用;如果能夠起作用,作用總是好的,因為旁觀者清。但是也要知道,外來的力量,只有經過內的渠道才能顯示力量,所以縱使戀情的本性經常是不講理,為了減少其盲目性,我們還是不得不奉勸因有戀情而盲目的人,至少要知道,惟有這樣的時候才更需要理智。

其二是戀情會引來廣生與獨占的衝突,其結果是必致產生麻煩和痛苦。廣生是不只對一個人產生戀情,小說人物賈寶玉可作為典型的代表,寶、黛,他愛,降格,以至於香菱、平兒,他也愛。見如意的異性就動情,尤其男性,也來於“天命之謂性”,歡迎也罷,不歡迎也罷,反正有大力,難於抗拒。可惜是同時又想獨占,也舉小說人物為例,是林黛玉可為典型的代表,不能得寶玉,她就不能活下去。人生,飲食男女,男女方面的許多悲劇是從這種衝突來。怎麼辦?根治的辦法是變“天命之謂性”,比如說,廣生之情和獨占之情,兩者只留一個,衝突自然隨著化為無有。可是人定勝天終歸只是理想,至少是不能不有個限度,所以靠天吃飯還是不成。靠自力,有什麼辦法呢?已經用過並還在用的辦法是製度加道德,這會產生拘束的力量。拘束不是根除,就是說,力量是有限的。不過,如果我們既不能改變“天命之謂性”,又想不出其他有效的辦法,那就只好承認,有限的力量總比毫無力量好。

其三,總的說個更大號的,是戀情經常與苦為伴。苦有最明顯的,是動情而對方不願接受,或接受而有情人終於未能成為眷屬。苦有次明顯的,是動情而前途未卜,因而患得患失,以至寢食不安;或前途有望而不能常聚,俗語所謂害相思,也就會寢食不安。人生有多種大苦。 :有的由自然來,如水旱(飢俄),地震之類。有的由人禍來,如戰爭、政治迫害之類。與這類大苦相比,伴戀情而來的苦也許應該排在第一位,原因是一,幾乎人人有份;二,最難忍。所以佛家視情慾為大敵,要用滅的辦法以求無苦。這個想法,用邏輯的眼看相當美妙,因為滅掉情慾是釜底抽薪。可惜是一般人只能用肉眼看,那就即使明察苦之源也只好順受,因為實際是沒有捨去戀情的大雄之力。但苦總是不值得歡迎的,還有沒有辦法驅除?勉強找,是道家的。還可以分為上中下三等。上是得天獨厚。莊子說,“其省(嗜)欲深者其天機線”,推想,或眼見,世間也有天機深的,那就會見可欲而不動情,心如止水,或至多是清且漣漪,不至起大的波濤,也就不會有大苦。中等是以道心製凡心,如莊子喪妻之鼓盆而歌,所謂任其自然。上等的路,仍是天命,自然就非人力所能左右。中等呢,道心來於人,但究竟太難了。所似容易走的路只有下等一條,是“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用儒家的話說是忍。這不好嗎?也未嘗不可以說是好,因為對天命說.這是委婉的抵抗,對人事說,這是以恕道待之,所以莊子於“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之後,緊接著還加了一句,是“德之至也”。德之至,就是沒有比這樣更好的了.視無可奈何為德之至,也許近於悲觀嗎?那就還有一條路可走,是常人的,不問底里,不計得失,而安於“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也好。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