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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展示與敘述

小說的藝術 戴维·洛奇 2403 2018-03-20
“孩子,你太容易動情了。你一心一意撲到這位小姐身上,萬一哪一天上帝要召她回去,恐怕你不會心甘情願地放手吧。聽著,相信我,作為一位基督徒,不可如此沉迷於世上的任何人或任何事。這樣,無論上帝採用什麼方式召其回去,他都會心於氣和無怨無悔地俯首聽命。”正在這時,有人匆匆闖入,通告亞當斯先生,他的小兒子落水而死。亞當斯沉默片刻,繼而在屋子裡搥胸頓足,痛失愛子。約瑟夫和牧師一樣肝腸痛斷,不過,他很快鎮定下來,極力去安慰牧師。他用牧師平日里無論是私下還是公開場合訓導他的話來寬慰他,因為牧師最痛恨的就是情慾二字,他總是開導大家用理智與天惠去佔勝它們。然而,此時,這些話卻一句也聽不進去了。 “孩子,孩子,”他說道,“別說些沒用的了。換了別的孩子,或許還可以忍受得了。我那天真無邪的小傢伙,我晚年的心肝和慰藉,可憐的小東西,剛剛步入人生就匆匆逝去。他是世上最可愛、最不淘氣的孩子,從不惹我生氣。就在今天早上,我還給他上了《生命的起源》的第一課。對,就是這本書。可是,小可憐兒,它現在對你已毫無用處了。他很有希望成為最大的學問家,成為宗教界的驕傲。這麼小的年紀就具備這樣的天賦和素質,我還是頭一次見呢!”亞當斯太太一陣兒昏厥,等她從范妮懷中甦醒過來時,說道,“他還是最漂亮的孩子呢。”“可憐的小傑克,爸爸真的再也看不到你了嗎?”牧師哭喊著。 “是的,的確。”約瑟夫說道,“不過,他已去了一個更好的地方。到時你們可以在那兒相見,而且,再也不會分開。”我敢保證,這些話牧師一點兒也沒聽進去,因為他只是一味地沉浸在悲痛之中,根本沒有理會別的,眼淚撲簌簌地滴到胸口上。最後,他大喊一聲,“寶貝兒,你究竟在哪兒?”說著,他又驚又喜地衝了出去,他看見了自己的孩子,儘管渾身上下濕漉漉的,還是活蹦亂跳地向他跑來。讀者諸君,我真得希望你們能理解他。

· 亨利·菲爾丁《約瑟夫·安德魯斯》(一七四二) 小說語言不斷地在兩種形式中交替變換,一是向我們展示發生的事情,一是向我們敘述發生的事情。純粹的展示是直接引用人物的話語。人物的話語準確地反映事件,因為這裡事件便是一種言語行為。純粹的敘述是作者的概述。作者準確抽象的語言抹殺了人物和行為的個性特性。因此,一部純粹用概述的方式寫成的小說,是令人難以卒讀的。不過,概述自有其獨特的用途。比如,它可以加快敘述的速度,讓讀者匆匆跳過不感興趣或太感興趣的細節。對細節太感興趣,必然會留戀不已,徘徊不前,從而分散對整體的注意力。這一點在亨利·菲爾丁的作品中是不難看出的。菲爾丁創作的時期,自由間接引語這種寫作手法(詳見第九節)尚未出現。這種手法的特點是將作者的語言和人物的語言融為一體。而在他的小說中,這兩種語言之間的界限是涇渭分明的。

亞伯拉罕·亞當斯牧師是一位仁慈慷慨,超凡脫俗的人,也是一個偉大的喜劇人物,可以說是英國小說中最令人難以忘懷的人物之一,因為他無時無刻不深陷矛盾之中。他心目中的世界與現實世界總有天壤之別。在他心中,人人都應跟他一樣毫不利己,專門利人;而在現實中,卻到處是毫不利人,專門利己的機會主義者。他說的與他做的也相去甚遠。他所宣傳的是基督徒的教義和苦行,他所實踐的是人類的本能和天性。幻想與現實之間的強烈對比使他成為一個永恆的喜劇人物,一個令人同情的喜劇人物,因為即使他的判斷是不大可靠的,他的內心也還是公正無私的。這種對比的寫作手法是菲爾丁從塞萬提斯的《堂吉訶德》中藉鑑過來的,對此,菲爾丁也毫不掩飾。 在上述摘錄的這段文字中,亞當斯牧師在教訓主人公約瑟夫,後者急不可待地要把闊別已久曾身陷險境的心上人范妮娶過來。亞當斯對這位年輕人進行了長時間的“佈道”,告誡他要遠離慾望,要相信上帝。他拿《舊約》中的亞伯拉罕為例。亞伯拉罕在上帝發出召喚時,情願將自己的兒子以撒獻給上帝。他的這番說教給一字不落地照錄了下來,或“描述下來”。亞當斯總是宣稱,他們應隨時按照上帝的旨意,平靜地作出犧牲。他的這些說法得到了殘酷的考驗。 “正在這時,有人匆匆闖入,通告亞當斯先生,他的小兒子落水而死。”這是一種最典型的概述。 “通告”一詞在這句話裡似乎很正式,冷冰冰的。而且,作者也沒有言明“有人”究竟指的是誰。失去愛子的父親悲慟欲絕,約瑟夫極力安慰,這些也都是用概述的方式寫成的。然而,亞當斯不聽約瑟夫的勸慰則是“展示性的”,或曰全文照錄:“孩子,孩子,別說些沒用的了。……”,從而突出他言行之間的強烈反差。

菲爾丁在這裡玩了一把危險的遊戲。一方面,我們把這種矛盾看成是喜劇人物常見的特點;另一方面,孩子之死絕非可笑之事。亞伯拉罕·亞當斯與聖經人物亞伯拉罕同名,然而,他未能像亞伯拉罕那樣表現出對上帝的虔誠。人們不禁要嘲笑他;然而,他的痛苦處境以及喪子的悲哀卻又令人欲笑又止。至此,人們會猶豫不決,無所適從。 然而,菲爾丁卻為人物和讀者鋪設了一條“絕處逢生”之路。在敘述了亞當斯夫婦如何痛苦,約瑟夫如何勸慰無效之後,亞當斯發現他的兒子並未淹死。很快,亞當斯又來了勁頭,重新對約瑟夫進行說教,說基督徒應如何順應上帝的旨意。 對於孩子的生還,作者是這樣寫的。 “前來傳送噩耗的人未免有點心情過急。人們有時往往如此,我認為,這並非完全出於好意:看到孩子落水後,不是當即去搶救,而是直接跑到孩子父親那兒,報告噩耗;他自己以為一切已經無法挽回,實際上則把救人的機會讓給了別人。這種解釋似能自圓其說。一方面是因為,整本小說中充滿了一系列愚蠢和可卑的行為,這不過是其中一例罷了。另一方面是因為事情剛一發生就有人前來報信,如果報信人的形象能再豐富一些,描述事故的言語被直接轉錄下來,這一幕的節奏將更加“栩栩如生”,“維妙維肖”,但其感情效果將截然不同。孩子淹死這一情景將使讀者大加悲慟,小說的喜劇色彩亦將消失殆盡。等水落石出之後,作為讀者,我們不免會有被作者愚弄的感覺。然而,菲爾丁通過概說的方式,未添枝加葉,從而避免了這些不良的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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