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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清單

小說的藝術 戴维·洛奇 3063 2018-03-20
在妮可爾的幫助下,羅絲瑪麗用自己的錢買了兩套衣服、兩頂帽子和四雙鞋。妮可爾照著兩大頁購物單上開列的商品一路買下來,看到櫥窗裡有什麼合意的也都如數買下。凡是她喜歡的,即使用不著也買下當禮物送人。她買的東西有:彩珠、折疊式沙灘座墊、假花、蜂蜜、客用床、各種皮包、圍巾、情鳥、洋娃娃的微型家具、三碼蝦紅色新布等。她還買了一打游泳衣、一隻橡皮鱷魚、一套鑲金像牙棋子、送給埃布的一些亞麻布大方巾、兩件赫爾墨斯牌麂皮甲克(一件翠鳥藍、一件耀眼綠)——她買這些東西並不是像名妓買內衣和珠寶一樣,一是為了穿戴打扮,職業需要;二是為了存些體己為日後生計著想。她購買東西完全是出於另一個截然不同的目的。妮可爾是機智靈巧與辛勤勞作相結合的產物;為了她,火車從芝加哥啟動,越過美洲大陸的圓肚皮駛向加州;口香糖廠冒出濃煙,聯繫帶一節一節地增長;男工拌牙膏、抽漱口水,大桶小桶忙個不停;女工到了八月就趕製西紅柿罐頭,到了聖誕節前夕就在廉價商店裡拼命幹活;混血印第安人在巴西的咖啡種植園里辛苦勞作,夢想家發明了新拖拉機,反而被剝奪了專利權。所有這些人只不過是為妮可爾提供什一稅的一部分人罷了,一切都像一個完整的系統,搖搖晃晃,發出震耳欲聾的吼聲,向前滾動著,為妮可爾的大肆購買等進程添上一層燥熱的紅潤。這紅潤頗像面對熊熊燃燒的大火堅守崗位的消防隊員的興奮表情。妮可爾所表現出的是一些純樸的天性,其中包含著自我毀滅。但她表現得如此精當,能讓人欣賞到一種美質,所以在不久的將來,羅絲瑪麗躍躍欲試,也要效法此舉。

F·司各特·費茨杰拉德《夜色溫柔》(一九三四) “富人跟我們不一樣”,F·司各特·費茨杰拉德有一次曾這樣對歐內斯特·海明威說,後者回答道:“是的,他們的錢多了些。”這一軼事是費茨杰拉德錄下的,但後人談起此事時並不褒揚他。不過海明威那實證論者的輕蔑回答並沒有說到問題的實質:即在金錢方面,和在其它任何方面一樣,量變遲早會促成質變,不論好歹。費茨杰拉德對妮可爾·戴夫爾在巴黎購物的描寫有力地論證了富有者的不同之處。 這一描寫也說明了實物清單或名單在小說話語中潛在的表現力。從表面看,在以人物及其行為為重點敘述對象的故事中插進一份列著雜亂無章貨名的清單似乎是不著邊際,但小說語體好在包羅萬象,什麼樣的非小說文體都能容納—書信、日記、證明、甚至清單等等—而且可以隨意調整。有時單子可以別具特色地豎著列,與周圍的話語形成對照。例如,塞繆爾·貝克特在《土豆》一書中用平白、統計式的列表形式把女主人公的身體特徵一一列出,從而對傳統的小說描寫予以嘲諷:

頭小而圓 眼綠色 膚色白色 頭髮黃色 五官豐富多變 頸13″ 上臂11″ 前臂9″ 等等。 美國當代作家洛利·莫爾寫了一篇有趣的故事“怎樣成為另—個女人”(《自助》一九八五)。這篇故事完全是依照非小況體裁—自理手冊和列清單—的體例寫成的。敘述者是個情婦,自知在情夫心中地位不穩,特別是在其情夫誇讚自己的妻子時。讚語是這樣的: “她做起事來井井有條,你都無法相信。無論什麼事,她都先列個單子,簡直是太迷人了。” “她還列單?你喜歡那樣?” “噢,是的。要做的事、要買的東西、要見的客戶的名字等等。” “列單?”你喃喃自語,心裡感到絕望,無精打采,昂貴的米色雨衣還穿在身上。

當然,過了不久,敘述者也列起單來: 要見的客戶 生日快照 膠帶 給TD和媽媽寫的信 實際上,她只是—個普普通通的秘書,並無客戶可見。她列單是為了與那位未見過面的情夫的妻子爭個高低。當情夫說妻子在性生活上非常有冒險精神時,敘述者作出的反應是: 把所有的戀人都列出來 沃倫·拉歇爾 埃德“橡皮腦”·卡特帕諾 查爾斯·狄茨或基茨 愛爾方茲 塞進衣袋裡。找個顯眼的地方隨便丟下,然後不知怎麼地就找不到了。對自己開個玩笑,以為“放錯”了地方。再列一張。 如今有—些流行小說專寫富人的生活,讀者對象主要是女性,出版界把這類小說稱為“性與購物”(更粗俗的說法為“S與F”)小說。這類小說對女主人公如何購買豪華物品做極為細緻的描寫,細緻到連最後—個設計者的標籤都寫上了。色欲與物慾滿足是這類小說的描寫對象。司各特·費茨杰拉德注意到了性誘惑與擺闊氣的揮霍浪費之間有一定的聯繫,但他對此的處理方法更巧妙,而且帶有批評性。在這段摘自《夜色溫柔》的引文中,他沒有把妮可爾那長達兩頁的購物單上的貨名一—列出,也沒有一—列出商標名,而是僅僅提到很少幾樣物品,—個商標名“赫耳墨斯”(而且有趣的是沒有日期),以此製造出—種奢侈揮霍的印象。但他強調了所購物品種類的繁多,表達了妮可爾購物並非完全出自實用這—特點。從便宜瑣碎的物品彩珠等到家常用品蜂蜜,到大件物品床、貴重玩具鑲金像牙棋子,以及無聊輕浮物品如橡皮鱷魚等,這些東西混在一起,亂七八糟。購物單毫無地方色彩,沒有開列價錢,不分檔次,也不分門別類。問題就在這裡。

妮可爾買的東西很快超出了購物單上所開列的範圍,她乾脆想買什麼就買什麼;—切隨興致,根本不考慮經濟或常識問題。她的為人和性格便從這—切中暴露無遺:一方面慷慨大方,逗人喜愛,趣味高雅;另—方面感情用事、不切實際。如此揮霍所帶來的樂趣和感官享受連讀者也會受到感染。例如,那兩件麂皮甲克,一件翠鳥藍、—件耀眼綠,太饞人了(關鍵詞是“兩件”,對兩件顏色不同但同樣迷人、款式相仿的衣服,一般人都會難以訣擇的,可是妮可爾倒會解決問題,一下子把兩件全買下了)。怪不得她那小小年紀的被保護人,也是她未來的對手,羅絲瑪麗,對她的處世作風很是欽羨,急於效仿。 然而與購物單相對的是另—個單子,這是一個人名清單,或者說是一個群體類別單。妮可爾所繼承的財富就是靠剝削這些人得來的。這張名單把我們的情緒引向了反面,僅僅一句話便改變了全段文字的方向:“妮可爾是機智靈巧與辛勤勞作相結合的產物。”這使我們突然發現她不再是一個消費者、一個集藏各類商品、物件的人,而是—件商品,她本人就是商品—是工業資本主義產生的—件最終商品,很精緻,但昂貴得很,耗資巨大。

第一個單子上全是名詞,第二個單子上列的則全是動詞詞組:“火車啟動……口香糖廠冒出濃煙……男工拌牙膏……女工趕製西紅柿罐頭……”乍一看這些行為跟妮可爾的購物單一樣亂七八糟,但牙膏廠的男工和廉價商店的女工以及巴西的印第安工人之間有著某種聯繫:即這些人的勞作所創造的利潤間接地為妮可爾的購物提供了資金。 第二個單子列得比第一個更富有寓意,一開始就是一個醒目的形像比喻:火車越過“美洲大陸的圓肚皮”,讓人聯想到肉慾與暴食;最後又把火車比作一種危險的潛伏著自我毀滅的工業資本主義能源:“一切都像一個完整的體系,搖搖晃晃,發出震耳欲聾的吼聲,向前滾動著。”這使我們想起狄更斯在一書中使用的這同一象徵:(這一動力在鐵道上行駛—沿著自己的軌道—蔑視所有的路徑、穿過一切障礙,後面拖載著各種階層、各種年齡、各種地位的生靈。這是一種無往不勝的怪物,是死神。)

比喻形象的發展出人預料,令人不可捉摸,這是典型的費茨杰拉德風格。他一開始把事態比作鐵路機車的爐子,繼而筆鋒一轉,又比作一堆熊熊燃燒的大火。這時的妮可爾不是燒火人,而是滅火人,或者至少說是個對大火滿不在乎的人。 “fireman”一詞既可以解釋為消防隊員、又可以解釋為司爐工。費茨杰拉德之所以使用該詞,說明他自己對妮可爾這種人大概存在一種矛盾心理:既欽羨又反感。 “妮可爾表現出的是一些純樸的天性,其中包含著自我毀滅,但她表現得如此精當,能讓人欣賞到—種美質。”這句話聽起來像海明威對勇敢下的定義:“重壓之下的美質。”不管是自覺還是不自覺,他像是在重複海明威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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