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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內心獨白

小說的藝術 戴维·洛奇 3878 2018-03-20
他站在門口的台階上,摸了摸褲兜,找大門鑰匙。咦,不在這兒,在我脫下來的那條褲子裡,得把它拿來。土豆倒是還在。衣櫥總吱吱吱響,犯不上去打擾她,剛才她翻身時還睡意朦朧呢。他悄悄地把大門帶上,又拉嚴實一些,直到門底下的護皮輕輕地覆蓋住門檻,就像柔嫩的眼皮似的。看來是關嚴了。橫豎在我回來之前,蠻可以放心。 他躲開七十五號門牌的地窖那鬆散的蓋板,跨到馬路向陽的那邊。太陽快照到喬治教堂的尖頂了。估計這天挺暖和。穿著這套黑衣服,就更覺得熱了。黑色是傳熱的,或許反射(要么就是折射吧?)熱。可是我總不能穿淺色的衣服去呀,那倒像是去野餐哩。他在洋溢著幸福的溫暖中踱步,時常安詳地閉上眼瞼。 她們從萊希的陽台上沿著台階小心翼翼地走下來了—婆娘們。八字腳陷進沉積的泥沙,軟塌塌地走下傾斜的海濱。像我,像阿爾杰一樣,來到我們偉大的母親跟前。頭一個沉甸甸地甩著她那隻產婆用的手提包,另一個的大笨雨傘戳進了沙灘。她們是從自由區來的,出來散散心。布賴德街那位受到深切哀悼的已故帕特里克·麥凱布的遺孀,弗蘿倫絲·麥凱布太太,是她的一位同行,替呱呱啼哭著的我接的生。從虛無中創造出來的。她那隻手提包裡裝著什麼?一個拖著臍帶的早產死嬰,悄悄地用紅糊糊的泥絨裹起。所有臍帶都是祖祖輩輩相連接的,芸芸眾生擰成一股肉纜,所以那些秘教僧侶們都是。你們想變得像神明那樣嗎?那就仔細看看自己的肚臍吧。餵,餵。我是金赤。請接伊甸城。阿列夫,阿爾法,零,零,一。

對啦因為他從來也沒那麼做過讓把帶兩個雞蛋的早餐送到他床頭去吃自打在市徽飯店就沒這麼過那陣子他常在床上裝病嗓音病病囊囊擺出一副親王派頭好贏得那個乾癟老太婆賴爾登的歡心他自以為老太婆會聽他擺佈呢可她一個銅板也沒給咱留下全都獻給了彌撒為她自己和她的靈魂簡直是天底下頭一號摳門鬼連為自己喝的那杯摻了木精的酒都怕掏四便士淨對我講她害的這個病那個病沒完沒了地絮叨她那套政治啦地震啦世界末日啦咱們找點兒樂子不好嗎唉要是全世界的女人都像她那樣可夠嗆把游泳衣和袒胸夜禮服都給罵苦了當然嘍誰也不會要她去穿這樣的衣服想必正因為沒有一個男人會對她多看上一眼她信教才信得那麼虔誠 詹姆斯·喬伊斯(一九二二)(蕭乾文潔若譯)

詹姆斯·喬伊斯的小說這—書名是一個線索—整部作品中惟一可以絕對確定的東西就是這一書名了—小說敘述了一九○四年六月十六日發生在都柏林的一些平平常常的事,是對荷馬史詩《奧德賽》(其主人公奧德修斯在拉丁文中叫尤利西斯)故事的滑稽模仿或歪曲。書中人物利奧波德·布盧姆正值中年,猶太人,以兜攬廣告為業,是一個不具主人公品質的主人公;其妻莫莉與其原型、忠於丈夫的珀涅羅珀相去甚遠。布盧姆在都柏林城穿來穿去,忙得不可開交,可是一事無成,就像奧德修斯在特洛伊之戰獲勝後返回途中被逆風吹著在地中海上兜圈子一樣。布盧姆碰到斯蒂芬·迪達勒斯,兩人建立起父子般的友情。斯蒂芬的原型是史詩中的忒勒馬克,也是喬伊斯自己青年時期的形象—是個恃才傲物,身無分文、但野心勃勃的作家,與父親關係疏遠。

與其說是一部歌頌英雄的史詩,倒不如說是一部心理描寫作品。我們對書中人物的認識不是通過有關敘述,而是通過深入了解他們的所思所想。這些思想是作為無聲的自發的持續不斷的意識流表現出來的。對讀者來說,這一過程倒像是戴上耳機,把插頭插在人物的頭腦中,然後操作錄音裝置,這樣,人物的印象,反思,疑問,往事的追憶以及荒誕不經的想法等,無論是由身體感覺觸發的,還是由聯想觸發的,便無休止地傳達出來。喬伊斯不是第一個使用內心獨白的作家(他把這一發明歸功於十九世紀後期一個名不見經傳的法國作家愛都華·都亞丁),也不是最後一個。但他把這一技巧發展到了至善至美的高峰,其他作家,除了福克納和見克特以外,都相形見絀。 內心獨自的的確是—個非常難以駕馭的技巧,稍不留神就會使敘述的進展緩慢得令人難以忍受,或者細節面面俱到,令人生厭。喬伊斯一一避開了這些誤區,這—方面是由於他天生長於駕馭語言,能把最平常的事物描繪得新奇有趣,好似天外來物;另一方面,把內心獨白與自由間接手法及傳統的敘事描寫緊密結合,句式安排巧妙,富於變化。

第一段引文講述的是利奧波德·布盧姆清早離家去買豬腎做早餐的情景。 “他在門口摸了摸後褲兜找大門鑰匙,”這是從布盧姆的視角描寫他本人的動作,但在語法上有一個敘述者,儘管非常隱秘。 “不在這兒。”是內心獨白,是“鑰匙不在這兒”這一沒有說出口的想法的省略式。動詞的省略一方面說明這—發現的即時性,另一方面傳達出這一發現所帶來的輕微驚慌感。他想起鑰匙在另一條褲子裡,他所以“換下”是因為當天午後要去參加一個葬禮,因而必須穿一套黑西服。 “土豆倒是還在,”這句話對初讀此書的人來說簡直如墜五里雲霧之中:隨著故事的展開,我們得知布盧姆出於迷信總是隨身攜帶一個土豆,好像帶個護身符一樣。這些謎團更加深了這一敘述方法的異常性,因為我們不能指望人的意識流都完全透明。布盧姆決定不回去拿鑰匙子,以免開關櫥門的響聲驚動妻子,妻子仍在床上睡意朦朧呢—這一點暗示出他天性善良,對別人體貼人微。他把莫莉簡單地稱呼為“她”(最後一句中用主格的“她”)因為妻子在他的意識中是個龐然大物,勿需直呼其名—跟敘述者不一樣,因為敘述者要考慮到讀者,自然會以名字稱呼每一個人物。

下面—句是模仿來的,模仿得極富文采,描寫布盧姆如何小心翼翼地關好門;其視角又回到了敘述者一邊,但它保留著布盧姆的視角,仍沿用他慣用的詞彙。這樣,作為內心獨白的殘缺句“又拉嚴實一些”可以很和諧地摻在其中。第二句中的過去時“看來是關嚴了”一方面標誌著這一句是自由間接風格,另一方面也為回歸內心獨白提供了一個轉折:“橫豎在我回來之前,蠻可以放心。”在這一句中,“蠻可以放心”是“我蠻可以放心”的縮略語。在這一節錄中,除了敘述語句之外,其它句子要么語法不規範,要么不嚴密,因為我們即使思想或說話時不可能處處都字斟句酌。 第二段引文描述的是斯蒂芬·迪達勒斯在海灘上散步時看見兩個女人,其句法依然帶有豐富多變的特點。但布盧姆的意識流透露出實用、易動感情、科學性等特點(他搜腸刮肚尋找合適的術語描述黑色衣服對熱的反應,且對術語是否合適不能判定),說明他沒受過教育。斯蒂芬的意識流則流露出理性、機智和文采—也更難以理解。 “阿爾杰”是詩人“埃爾基納恩·斯溫伯恩”的暱稱,後者曾把大海喚作“偉大而甜蜜的母親”;Lourdily要么是文言古語,要么是斯蒂芬由於在巴黎居住時生活豪放不羈而自造的詞(Lourd在法語中是“大量”的意思)。麥凱布太太的叫喊觸發了斯蒂芬作為作家的幻想,使他想到了自己出生時的情景,想像細節的具體令人吃驚。 “是她的一位同行替呱呱啼哭的我接的生”,這一句寫得活靈活現,甚至讓你有種新生嬰兒在接生婆手中滑溜溜的感覺。他還不無病態地幻想到麥凱布太太的袋子裡裝有一個死胎兒,這一幻想又使斯蒂芬的意識流轉向一個複雜而且荒誕的想法,即把臍帶比作聯結人類眾生與始母夏娃的紐帶,同時又暗示為什麼東方僧人一向看重他們的肚臍(希臘語為omphalos)。斯蒂芬的這一想法還沒結束,其意識又跳躍到另一個奇想上,把人類的臍帶喻為電話線,突發奇想地往伊甸城撥起號來(同事巴克·莫里根給他起綽號叫金赤)。

喬伊斯創作並非全篇用的都是意識流手法。他把心理現實主義發掘得淋漓盡致以後,又在小說的後幾章裡轉向別的創作方法,包括使用模仿和雜拼等等:這既是一部心理學史詩,又是一部語言學史詩。但在結尾處,他以莫莉·布戶姆的內心獨白結束了全書,這是全書中最著名的內心獨白。 利奧波德·布盧姆的妻子莫莉本來—直是書中其他人物(包括她丈夫)思想、體驗和匯憶中的對象,但在最後一章中(《尤利四斯》的每—部分都用章來劃分)成了主體,成為意識的中心。那天下午,她與歌劇團指揮布雷茲·博伊蘭發生了對丈夫不忠的行為(她是個半職業歌手)。現在是深夜,布盧姆上了床,驚動了莫莉。莫莉躺在他身邊,半睡半醒,迷迷糊糊地回憶著當天發生的事,回憶著她過去的生活,特別是與丈夫及另外—些戀人之間的事。事實上,自從幾年前兒子夭折給他們帶來精神創傷以來,夫妻倆就沒有享受過正常性生活的樂趣,但相互熟悉之感使他們一直生活在一起;這種熟悉感也可以說是—種令人氣惱加劇的感情,甚至也可以說是一種嫉妒。布盧姆由於意識到了莫莉的幽會,一天悶悶不樂。莫莉那冗長而無標點的內心獨白是以猜測開始的,她猜測布盧姆一定有了艷遇,因為他要她第二天早上把早飯端到床上來;他可從來沒這樣做過,只有一次,那是很久以前他為了博得一個叫賴爾登太太的寡婦的歡心(斯蒂芬·迪達勒斯的姨媽,是把中許多零星事件串合在—起的—個小小巧合之一)。他本希望從寡婦那兒繼承一筆遺產,但事實上她一分錢也沒留給他們,所有的錢都用在做彌撒好讓她的靈魂得到安息……(在轉述莫莉的獨白時我也不自覺地學起了這種自由流動的風格。)

斯蒂芬和布盧姆的意識流是隨著各人感覺印象而觸發或改變流向;但莫莉是躺在黑暗之中,只有從街上偶爾傳來的噪音使她分散注意力。她的意識是隨著自己對往事的回憶而流動的,通過某種聯想,一件事引起另一件事。斯蒂芬的聯想是暗喻性的,(—件事暗示出另一件事,其間有某種相似之處,但這種相似性通常也充滿神秘或幻想色彩);布盧姆的聯想是換喻性的(—件事暗示出另一件事,二者或有因果關係,或在時空上十分接近);莫莉的聯想則是實實在在的:—頓床上早飯使她想起了另外一頓,就像在生活中—個男人讓她想起另一個男人一樣。由於她一想到布盧姆,就又想起了其他戀人,有時就很難確定代詞“他”指的到底是哪—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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