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文學理論 《談藝錄》讀本

第112章 (一二)言用與借代

《談藝錄》讀本 周振甫 2632 2018-03-20
《漫叟詩話》載陳本明所謂“言用勿言體”①,與《冷齋夜話》、《童蒙詩訓》所言②,絕非一事。餘皮相而等同之,殊憒憒③。陳氏雲:“前輩謂作詩當言用,勿言體,則意深矣。若言冷,則云:'可咽不可漱',言靜,則云:'不聞人聲聞履聲'。”兩例皆東坡詩,分別出《棲賢三峽橋》、《宿海會寺》。 “言體”者,泛道情狀;“言用”者,舉事體示,化空洞為坐實,使廓落有著落。 吳夢窗《風入松》詞④:“黃蜂頻探鞦韆索,有當時纖手香凝”;正以“蜂探”之“用”,確證“香凝”之體(參觀《管錐編》628—629頁)。蓋描摹刻畫之法,非用“替代字”。 此類描繪亦可流為“替代字”;如言“佳人”者,以“用”顯“體”、以果明因曰:

“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浸假則“傾城”、“傾國”成姝麗之“替代字”。然鑄詞本意,初非避“名”,固已直言“北方有佳人”矣。 “替代字”略判二類。 《冷齋夜話》稱荊公詩“言用不言名”,不言“水”、“柳”、“絲”、“麥”,而言“鴨綠”、“鵝黃”、“白雪”、“黃雲”;乃擬狀事物之性態,以代替事物之名稱。韓、孟《城南聯句》以“紅皺”、“黃團”代“棗”、“瓜”,長吉《呂將軍歌》以“圓蒼”代“天”,《雁門太守行》以“玉龍”代“劍”,即屬此類。 《童蒙詩訓》論“文章之妙”,如“不說作賦,而說'雕蟲',不說寄書,而說'烹鯉',不識寒食,但云'禁火',乃徵引事物之故實,以代事物之名稱”(參觀《宋詩選注》論晏殊)。子才所譏“浙派”

用“替代字”,多屬此類。一就事物當身本性,一取事物先例成語,二者殊途同揆,均欲避直言說破,而隱曲其詞耳。六朝詩文,隸事為尚,借古申今,詞歸“替代”(參觀《管錐編》1420頁、1474頁)。流俗風氣,亦相揚扇。 《顏氏家訓?勉學》至譏⑤: “江南閭里間,強事飾詞,呼徵質為周鄭,謂霍亂為博陸,言食則糊口,道錢則孔方,問移則楚丘,論婚則宴爾,及王則無不仲宣⑥,語劉則無不公靬⑦。凡有一二百件。” (563—564頁) 亞理士多德《修詞學》早言文詞之高雅者⑧,不道事物之名而寫事物之狀。古羅馬修詞學大師昆體良謂詞達首須正名,顧事物之褻穢鄙俗者,其名不宜筆舌,必代以婉曲之言。偉達《詩法》⑨諄諄教人詩中賦詠事物,不可明白說破,當襯托隱約,傍示側指:

如稱穀神、酒神、海神之名,而不直言谷、酒、海,稱父之名以謂子,稱地之名以寓土著。與吾國之“言劉必公靬”、“杜康解憂”、“天吳效順”、“魏武子孫”、“青箱世業”、“烏衣子弟”、“蘇小鄉親”之類,一何相似。少陵《寄岳州賈司馬六丈、巴州嚴八使君》:“賈筆論孤憤⑩,嚴君賦幾篇⑾”,謂賈誼、嚴助;岑嘉州《宿關西客舍寄山東嚴許二山人》⑿:“灘上思嚴子⒀,山中憶許由”⒁,謂嚴光、許由。皆以兩古人名為兩今人同姓者之“替代字”,明詩中尤成科臼。 (567—568頁)①《漫叟詩話》:清代畫家謝垣(字東君,號漫叟)撰,一卷。 《說郛》(宛委山堂本)無撰人。 ②《冷齋夜話》:宋釋惠洪撰,十卷。 《童蒙詩訓》:宋昌本中撰,三卷。

③《談藝錄》247頁把替代字與“言用不言名”混起來,所以在這裡指明。替代字,如用“虯戶”來代“龍門”,用“葦杖”來代“蒲鞭”。 “言用不言名”,如王安石詩: “含風鴨綠鱗鱗起,弄日鵝黃裊裊垂。”上句指水的作用,風吹水上起微波。下句指柳的作用,柳的嫩葉在裊裊垂首。即言用,不言水與柳。 ④吳夢窗:宋詞家吳文英,字君特,自號夢窗。 ⑤《顏氏家訓》:北齊顏之推撰,二卷。 《勉學》是其中篇名。 ⑥仲宣:三國魏詩人王粲字。 ⑦公靬:三國魏詩人劉楨字。 ⑧亞理士多德:古希臘哲學家。其《詩學》、《修辭學》,是文藝理論中的著名著作。 ⑨偉達:十五、六世紀意大利作家。 ⑩借用漢代賈誼為賦吊屈原的痛哭流涕語。

⑾借用漢代嚴助賦頌十數篇事。 ⑿岑嘉州:唐代詩人岑參,曾任嘉州刺史。 ⒀借用漢代嚴光耕富春山中,後人名其垂釣處為嚴陵瀨。 ⒁借用上古高士許由讓天下,隱耕箕山事。 這兩則是講“言用不言體”與替代字運用的不同。 “言用不言體”是一種高深的“描摹刻畫”的修辭方法,“化空洞為坐實,使廓落有著落”。如蘇軾《宿海會寺》,不寫寺裡的幽靜,寫“不聞人聲聞履聲”,只聽見人走路聲,聽不到人的聲音,說明寺院極靜,這就是寫用不寫體。再如漢李延年歌:“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他不描寫佳人的體,如眉怎樣,肩怎樣,項怎樣,面如什麼,腰如什麼。只寫佳人的作用,一顧可以傾動全城的人,再顧可以傾動全國的人。這首詩明白地說明言用不言體。這樣寫,比坐實地去描寫眉毛、面目、肩項的吸引力更大,更能打動人。

又如吳文英《風入松》詞,以“黃蜂頻探”這一具體事物,來確證香凝於纖手這種無形的存在。以“果”明“因”的這種修辭法有時也可傳為替代字,如“傾城”、“傾國”之貌,已成了“佳人”、“姝麗”的代稱。 “言其用不言其名”,如“含風鴨綠鱗鱗起,映日鵝黃裊裊垂”(《石林詩話》引),釋惠洪說王安石詩裡用“鴨綠”代水,用“鵝黃”代柳。又“繰成白雪桑重綠,割盡黃雲稻正香”,用“白雪”代絲,用“黃雲”代麥。錢先生認為這些其實是替代字,與“言用不言體”不同。韓愈與孟郊聯句: “紅皺曬簷瓦,黃團系門衡”(《城南聯句》),以“紅皺”、“黃團”代“棗”、“瓜”。李賀以“圓蒼”、“玉龍”代“天”、“劍”,也屬於這一類,皆“就事物當身本性”而避開直言明說。或以事物成語,“隱曲其詞”,如不言作賦、寄書、寒食,而言“雕蟲”、“烹鯉”、“禁火”。 “雕龍”者,即雕鏤龍文也,從戰國時齊人騶奭為騶衍修飾文字的故實而來;“烹鯉”者,從《古樂府》:“呼童烹鯉魚,中有尺素書”

而來;“寒食”者,從中國寒食節禁火之舊俗而來。或“徵引事物之故實,以代事物之名稱”,但必須注意簡縮得當,而不能將故實割裂到不通的地步。如《宋詩選注》論晏殊,舉引《賦得秋雨》中的“楚夢先知薤葉涼”,是把楚懷王夢巫山神女事縮為“楚夢” 兩字,這是縮得好的例子;胡宿把老子講的“如登春台”事縮為“老台”,便簡縮得牽強不通了。或借古申今,如言食為糊口,言錢為孔方,論婚則宴爾,稱王則仲宣等等,都是明顯的替代詞。 亞理士多德把狀物代名的修辭手法,看作是“文詞之高雅”;昆體良認為事物鄙俗不宜直言者,可代以婉曲之言;偉達說的賦詠事物隱約側指。這在中國古已有之,比如,言酒必杜康,言劉必公靬。杜甫借賈誼的賈來指賈至,借嚴助的嚴來指嚴武,岑參借嚴光、許由來比隱居山中的隱士,都是以古人名替代今人同姓者的名字。這種借古申今的替代,到了明代詩文中幾乎成為一種程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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