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文學理論 《談藝錄》讀本

第82章 (八)論神韻、性靈、格調

《談藝錄》讀本 周振甫 2933 2018-03-20
胡元瑞《詩藪?雜編》卷五曰①:“南渡人才,非前宋比,而談詩獨冠古今。嚴羽崛起燼餘,滌除榛棘,如西來一葦,大暢玄風。昭代聲詩,上追唐漢,實有賴焉②。劉辰翁雖道越中庸③,玄見邃覽,往往絕人,自是教外別傳,騷壇具目。”又曰:“千家注杜,猶五臣注《選》。辰翁評杜,猶郭象注莊,即與作者意不盡符,而玄理拔驪黃牝牡之外④。”又稱其評:“含蓄遠致,令人意消。”牧齋以辰翁為竟陵遠祖,元瑞以辰翁為滄浪別子,《總目》顧謂漁洋好辰翁為不可解⑤。夫漁洋夢中既與滄浪神接,室中更有竟陵鬼瞰⑥,一脈相承,以及辰翁,复奚足怪。辰翁《須溪集》卷六《評李長吉詩》謂:“樊川反復稱道⑦,形容非不極至,獨惜理不及騷。不知賀所長,正在理外”;評柳子厚《晨起詣超師院讀經》詩云:“妙處有不可言。”如此議論,豈非鍾譚《詩歸》以說不出為妙之手眼乎。評《王右丞輞川集?辛夷塢》雲:“其意亦慾不著一字,漸可語禪”;又每曰:“不用一詞”,“無意之意,更似不須語言”。

如此議論,豈非滄浪無跡可求、盡得風流之緒餘乎。漁洋《論詩絕句》曰:“解識無聲弦指妙,柳州那得似蘇州”⑧,宜其曠世默契矣。清人談藝,漁洋似明之竟陵派;歸愚祖盛唐⑨,主氣格,似明之七子;隨園標性靈,非斷代,又似明之公安派。餘作《中國詩與中國畫》一文⑩,說吾國詩畫標準相反;畫推摩詰,而詩尊子美,子美之於詩,則吳道子之於畫而已⑾。 《尺牘新鈔》三集卷十一載程青溪《與減齋書》雲⑿: “竟陵詩淡遠又淡遠,以至於無,葉榮木畫似之⒀。”揮南田《甌香館集》卷十二甚稱鋪伯敬畫⒁,謂“得之於詩,從荒寒一境悟入,程孟陽、李長蘅皆不及”⒂。按“欲寄荒寒無善畫”,王介甫句也。伯敬之詩,去程李遠甚,而以其詩境詩心成畫,品乃高出二子。此亦足為吾論佐證。 (105—106頁)①胡元瑞:明胡應麟字。有《詩藪》內編六卷,外編六卷,續編二卷,雜編六卷。

②玄風:即指嚴羽《滄浪詩話》借禪喻詩。昭代:明代,明代前後七子論詩受嚴羽影響。 ③劉辰翁:宋人,有《須溪集》十卷,他宣傳思想,但不同於禪學。 ④千家注杜:元高楚芳輯《集千家注杜工部詩集》二十卷,《文集》二卷。 《四庫全書》收此入集部,未署輯者名。此書中有劉辰翁評語,《四庫》雲:“辰翁評所見至淺,其標舉尖新字句,殆為竟陵之先聲。王士禛乃比之郭象注莊,殆未為篤論。”(卷一四九)五臣注《選》:梁蕭統選編《文選》,由唐呂延祚組織呂延濟、劉良、張詵、呂向、李周翰五人作注,稱五臣注。郭象注莊:晉郭象(字子玄)嘗為註,與作者原意不同。拔驪黃牝牡之外:《淮南子?道應》:“(秦穆公)使人(九方堙)求馬,三月而反,報曰:'已得馬矣,在於沙丘。'穆公曰:'何馬也?'對曰:'牡而黃。'使人往取之,牝而驪。”指拋開表面現象,認識本質。

⑤牧齋:清錢謙益號。他認為劉辰翁評杜詩,破碎纖仄,開後來竟陵派的評唐詩之風。胡應麟認為劉辰翁評杜詩是滄浪的別派。紀昀《四庫全書總目》:“辰翁論詩,以幽雋為宗,逗後來竟陵弊體。所評杜詩,每捨其大而求其細,王士禛顧極稱之。好惡之偏,殆不可解。”(卷一五○《箋注評點李長吉歌詩四卷》) ⑥王士禛(漁洋)講神韻受《滄浪詩話》影響,又受竟陵派影響,稱為“蘊藉鍾伯敬”。 ⑦樊川:唐代詩人杜牧,字牧之,有《樊川集》。 ⑧柳州:柳宗元,字子厚,嘗為柳州刺史。蘇州:韋應物,嘗為蘇州刺史。均唐代文學家。 ⑨歸愚:清代文學家沈德潛號。 ⑩此文收入《開明書店二十週年紀念文集》、《舊文四篇》、《七級集》,修改稿刊於《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學報》1985.1期。

⑾吳道子:唐代畫家吳道玄字。 ⑿《尺牘新鈔》:清周亮工選輯,十二卷。二選十六卷,三選十五卷。程青溪:清程廷祚,字啟生,自號青溪居士。 ⒀葉榮:清代畫家,字淡生,號樗叟。長於山石木畫。木畫者,於佳木上雜嵌染色物作畫。 ⒁惲南田:清代詩人兼畫家惲格號,又號白雲外史。撰《甌香館集》十二卷。 ⒂程孟陽:清代詩人程嘉燧字。李長蘅:清代詩人兼畫家李流芳字。 中國歷代詩論家輩出,對他們之間的關係和各自立論的特點,也不乏研究者。這一則講三點: 一、南宋劉辰翁的評詩起了承上啟下的作用。明胡應麟十分肯定嚴羽和劉辰翁“談詩獨冠古今”,並隱示辰翁評杜的“玄理撥驪黃牝牡之外”。錢謙益《注杜詩?略例》謂:“辰翁評杜點綴其尖新雋冷。近日之評杜者,鉤深摘異,以鬼窟為活計,此辰翁之牙後慧。”錢先生指出,所謂“鬼窟活計”者,即指鍾惺、譚元春《詩歸》言,所以他認為劉辰翁又是“竟陵遠祖”。這裡舉引劉辰翁在《須溪集》卷六中對李賀詩的評論,對柳宗元《晨起詣超師院讀經》詩的評論,意思朦朧含混,文字玄虛,鍾惺、譚元春《詩歸》裡的評語受其影響不小,如評朱淑真《晴和》雲:“作絕句,亦有律詩之妙”;評《清晝》雲:“語有微至,隨意寫來自妙。所謂氣逼而神肖也。”(《名媛詩歸》卷十九,鍾惺評語)這是其中意思比較明晰者,而“妙極”、“妙不可言”之類評語頗不少。劉辰翁評王維《辛夷塢》裡的“無意之意”、“不著一字,漸可語禪”,其議論聲口,頗帶有嚴羽無跡可求的影響。所以明胡應麟認為劉辰翁為滄浪別子。

二、《四庫全書總目》稱“士禛談詩,大抵源出嚴羽,以神韻為宗”,又稱劉辰翁論詩“王士禛極稱之,殆不可解”(卷一百五十),不知為何不解。王士禛的詩多唐音,標舉神韻,“強調興會神道”,選輯《唐賢三昧集》、《神韻集》,遵循的是“語中有語,名為死句,語中無語,名為活句”(《居易錄》引《林間錄》載洞山語)富有禪理的宗旨,評詩論詩也多以禪喻詩,實與嚴羽一脈相承,劉辰翁受嚴氏影響,所以王士禛稱許劉辰翁是很自然的。錢先生認為清人談藝,多所依傍,王士禛如明代竟陵派;沈德潛崇盛唐,主氣格,如明代七子;袁枚倡性靈,又如明之三袁。這是清代最有代表性的王、沈、袁三家所主張的所謂神韻說、格調說、性靈說與明代談藝者的承繼關係。

三、詩與畫同是藝術作品,有它們的共同性,錢先生在《中國詩與中國畫》一文中說:唐人稱“書畫異名而同體”(張彥遠《歷代名畫記》),宋人則強調詩畫異體同貌,如張舜民稱“詩是無形畫,畫是有形詩”(《畫墁集》),亦即畫是無聲詩,詩是有形畫。這個概念在西方早已有之,如古希臘詩人艾德門茨說:“畫為不語詩,詩是能言畫。” (《希臘抒情詩》)既同是藝術,又各自具有特殊性,而中國傳統的談藝者,其評論標準往往相反。如王維,既是畫家,又是詩人,他的詩畫風格完全一致,在畫的方面被尊為南宗畫的創始人,能坐第一把交椅,而在詩的方面,雖是神韻詩的大師,也要讓給“集大成”的杜甫坐首席。為什麼?錢先生指出:“中國傳統文藝批評對詩和畫有不同的標準:評畫時賞識王士禛所謂'虛'以及相聯繫的風格,而評詩時卻賞識'實'以及相聯繫的風格。”這個分歧,錢先生舉引一個很好的例證,即蘇軾《王維吳道子畫》詩,有云:“吾觀畫品中,莫如二子尊”,“吳生雖妙絕,猶以畫工論”,“摩詰得之於像外,有如仙翮謝籠樊”。就是說,以畫品論,王維高於吳道子,而以畫風和詩風比較,談藝者又以吳道子與杜甫並稱,也就是說,“詩工”杜甫的詩風,只能與品位低於王維的“畫工”吳道子的畫風相比。這一則中錢先生又添引一個例證,即鍾惺的詩大不如程嘉燧、李流芳的詩,而以鍾氏之詩心詩境成畫,品第高出程、李,這類藝術現像是值得研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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