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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中國小說的歷史的變遷(2)

中國小說史略 鲁迅 12463 2018-03-20
〔1〕此處“小說”應為“戲曲”。 〔2〕胡適在其《西遊記考證》中說:“我總疑心這個神通廣大的猴子不是國貨,乃是一件從印度進口的。也許連無支祁的神話也是受了印度影響而仿造的。”又說:“我依著鋼和泰博士的指引,在印度最古的記事詩《拉麻傳》裡尋得一個哈奴曼,大概可以算是齊天大聖的背影了”(見《胡適文存》二集)。鋼和泰,沙俄時代貴族,十月革命後曾來中國,在北京大學教古印度宗教學和梵文。 〔3〕“紅線,明梁辰魚曾作雜劇《紅線女》。“紅拂”、明張鳳翼曾作傳奇《紅拂記》。“虯髯”,明凌濛初曾作雜劇《虯髯翁》。 第四講宋人之“說話”及其影響 上次講過:傳奇小說,到唐亡時就絕了。至宋朝,雖然也有作傳奇的,但就大不相同。因為唐人大抵描寫時事;而宋人則極多講古事。唐人小說少教訓;而宋則多教訓。大概唐時講話自由些,雖寫時事,不至於得禍;而宋時則諱忌漸多,所以文人便設法迴避,去講古事。加以宋時理學極盛一時,因之把小說也多理學化了,以為小說非含有教訓,便不足道。但文藝之所以為文藝,並不貴在教訓,若把小說變成修身教科書,還說什麼文藝。宋人雖然還作傳奇,而我說傳奇是絕了,也就是這意思。然宋之士大夫,對於小說之功勞,乃在編《太平廣記》一書。此書是蒐集自漢至宋初的瑣語小說,共五百卷,亦可謂集小說之大成。不過這也並非他們自動的,乃是政府召集他們做的。因為在宋初,天下統一,國內太平,因招海內名士,厚其廩餼,使他們修書,當時成就了《文苑英華》,《太平御覽》和《太平廣記》。此在政府的目的,不過利用這事業,收養名人,以圖減其對於政治上之反動而已,固未嘗有意於文藝;但在無意中,卻替我們留下了古小說的林藪來。至於創作一方面,則宋之士大夫實在並沒有什麼貢獻。但其時社會上卻另有一種平民底小說,代之而興了。這類作品,不但體裁不同,文章上也起了改革,用的是白話,所以實在是小說史上的一大變遷。因為當時一般士大夫,雖然都講理學,鄙視小說,而一般人民,是仍要娛樂的;平民的小說之起來,正是無足怪訝的事。

宋建都於汴,民物康阜,遊樂之事,因之很多,市井間有種雜劇,這種雜劇中包有所謂“說話”。 “說話”分四科:一、講史;二、說經諢經;三、小說;四、合生。 “講史”是講歷史上底事情,及名人傳記等;就是後來歷史小說之起源。 “說經諢經”,是以俗話演說佛經的。 “小說”是簡短的說話。 “合生”,是先念含混的兩句詩,隨後再念幾句,才能懂得意思,大概是諷刺時人的。這四科後來於小說有關係的,只是“講史”和“小說”。那時操這種職業的人,叫做“說話人”;而且他們也有組織的團體,叫做“雄辯社”。他們也編有一種書,以作說話時之憑依,發揮,這書名叫“話本”。南宋初年,這種話本還流行,到宋亡,而元人入中國時,則雜劇消歇,話本也不通行了。至明朝,雖也還有說話人,——如柳敬亭就是當時很有名的說話人——但已不是宋人底面目;而且他們已不屬於雜劇,也沒有什麼組織了。到現在,我們幾乎已經不能知道宋時的話本究竟怎樣。 ——幸而現在翻刻了幾種書,可以當作標本看。

一種是《五代史平話》,是可以作講史看的。講史的體例,大概是從開天闢地講起,一直到了要講的朝代。 《五代史平話》也是如此;它的文章,是各以詩起,次入正文,又以詩結,總是一段一段的有詩為證。但其病在於虛事鋪排多,而於史事發揮少。至於詩,我以為大約是受了唐人底影響:因為唐時很重詩,能詩者就是清品;而說話人想仰攀他們,所以話本中每多詩詞,而且一直到現在許多人所做的小說中也還沒有改。再若後來歷史小說中每回的結尾上,總有“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的話,我以為大概也起於說話人,因為說話必希望人們下次再來聽,所以必得用一個驚心動魄的未了事拉住他們。至於現在的章回小說還來模仿它,那可只是一個遺跡罷了,正如我們腹中的盲腸一樣,毫無用處。一種是《京本通俗小說》,已經不全了,還存十多篇。在“說話”中之所謂小說,並不像現在所謂的廣義的小說,乃是講的很短,而且多用時事的。起首先說一個冒頭,或用詩詞,或仍用故事,名叫“得勝頭回”——“頭回”是前回之意;“得勝”是吉利語。 ——以後才入本文,但也並不冗長,長短和冒頭差不多,在短時間內就完結。可見宋代說話中的所謂小說,即是“短篇小說”的意思,《京本通俗小說》雖不全,卻足夠可以看見那類小說底大概了。

除上述兩種之外,還有一種《大宋宣和遺事》,首尾皆有詩,中間雜些俚句,近於“講史”而非口談;好似“小說”而不簡潔;惟其中已敘及梁山泊的事情,就是《水滸》之先聲,是大可注意的事。還有現在新發現的一部書,叫《大唐三藏法師取經詩話》,——此書中國早沒有了,是從日本拿回來的——這所謂“詩話”,又不是現在人所說的詩話,乃是有詩,有話;換句話說:也是注重“有詩為證”的一類小說的別名。 這《大唐三藏法師取經詩話》,雖然是的先聲,但又頗不同:例如“盜人參果”一事,在上是孫悟空要盜,而唐僧不許;在《取經詩話》裡是仙桃,孫悟空不盜,而唐僧使命去盜。 ——這與其說時代,倒不如說是作者思想之不同處。因為之作者是士大夫,而《取經詩話》之作者是市人。士大夫論人極嚴,以為唐僧豈應盜人參果,所以必須將這事推到猴子身上去;而市人評論人則較為寬恕,以為唐僧盜幾個區區仙桃有何要緊,便不再經心作意地替他隱瞞,竟放筆寫上去了。

總之,宋人之“說話”的影響是非常之大,後來的小說,十分之九是本於話本的。如一、後之小說如等片段的敘述,即仿宋之“小說”。二、後之章回小說如《三國志演義》等長篇的敘述,皆本於“講史”。其中講史之影響更大,並且從明清到現在,“二十四史”都演完了。作家之中,又出了一個著名人物,就是羅貫中。 羅貫中名本,錢唐人,大約生活在元末明初。他做的小說很多,可惜現在只剩了四種。而此四種又多經後人亂改,已非本來面目了。 ——因為中國人向來以小說為無足輕重,不似經書,所以多喜歡隨便改動它——至於貫中生平之事蹟,我們現在也無從而知;有的說他因為做了水滸,他的子孫三代都是啞巴,那可也是一種謠言。貫中的四種小說,就是:一、;二、;三、《隋唐志傳》;四、《北宋三遂平妖傳》。 《北宋三遂平妖傳》,是記貝州王則藉妖術作亂的事情,平他的有三個人,其名字皆有一“遂”字,所以稱“三遂平妖”。 《隋唐志傳》,是敘自隋禪位,以至唐明皇的事情。 ——這兩種書的構造和文章都不甚好,在社會上也不盛行;最盛行,而且最有勢力的,是和。

一、講三國底事情的,也並不自羅貫中起始,宋時里巷中說古話者,有“說三分”,就講的是三國故事。 蘇東坡也說:“王彭嘗云:'途巷中小兒,……坐聽說古話,至說三國事,聞劉玄德敗,頻蹙眉,有出涕者;聞曹操敗,即喜唱快。以是知君子小人之澤,百世不斬。'”可見在羅貫中以前,就有這一類的書了。因為三國底事情,不像五代那樣紛亂;又不像楚漢那樣簡單;恰是不簡不繁,適於作小說。而且三國時底英雄,智術武勇,非常動人,所以人都喜歡取來做小說底材料。再有裴松之注《三國志》,甚為詳細,也足以引起人之注意三國的事情。至羅貫中之是否出於創作,還是繼承,現在固不敢草草斷定;但明嘉靖時本題有“晉平陽侯陳壽史傳,明羅本編次”之說,則可見是直接以陳壽的《三國志》為藍本的。但是現在的卻已多經後人改易,不是本來面目了。若論其書之優劣,則論者以為其缺點有三:(一)容易招人誤會。因為中間所敘的事情,有七分是實的,三分是虛的;惟其實多虛少,所以人們或不免並信虛者為真。如王漁洋是有名的詩人,也是學者,而他有一個詩的題目叫“落鳳坡吊龐士元”〔1〕,這“落鳳坡”只有上有,別無根據,王漁洋卻被它鬧昏了。 (二)描寫過實。寫好的人,簡直一點壞處都沒有;

而寫不好的人,又是一點好處都沒有。其實這在事實上是不對的,因為一個人不能事事全好,也不能事事全壞。譬如曹操他在政治上也有他的好處;而劉備,關羽等,也不能說毫無可議,但是作者並不管它,只是任主觀方面寫去,往往成為出乎情理之外的人。 (三)文章和主意不能符合——這就是說作者所表現的和作者所想像的,不能一致。如他要寫曹操的奸,而結果倒好像是豪爽多智;要寫孔明之智,而結果倒像狡猾。 ——然而究竟它有很好的地方,像寫關雲長斬華雄一節,真是有聲有色;寫華容道上放曹操一節,則義勇之氣可掬,如見其人。後來做歷史小說的很多,如《開闢演義》,《東西漢演義》,《東西晉演義》,《前後唐演義》,《南北宋演義》,《清史演義》……都沒有一種跟得住。所以人都喜歡看它;將來也仍舊能保持其相當價值的。

二、是敘宋江等的事情,也不自羅貫中起始;因為宋江是實有其人的,為盜亦是事實,關於他的事情,從南宋以來就成社會上的傳說。宋元間有高如,李嵩等,即以水滸故事作小說;宋遺民龔聖與又作《宋江三十六人讚》;又《宣和遺事》上也有講“宋江擒方臘有功,封節度使”等說話,可見這種故事,早已傳播人口,或早有種種簡略的書本,也未可知。到後來,羅貫中薈萃諸說或小本《水滸》故事,而取捨之,便成了大部的。但原本之,現在已不可得,所通行的有兩類: 一類是七十回的;一類是多於七十回的。多於七十回的一類是先敘洪太尉誤走妖魔,而次以百八人漸聚梁山泊,打家劫舍,後來受招安,用以破遼,平田虎,王慶,擒方臘,立了大功。最後朝廷疑忌,宋江服毒而死,終成神明。其中招安之說,乃是宋末到元初的思想,因為當時社會擾亂,官兵壓制平民,民之和平者忍受之,不和平者便分離而為盜。盜一面與官兵抗,官兵不勝,一面則擄掠人民,民間自然亦時受其騷擾;但一到外寇進來,官兵又不能抵抗的時候,人民因為仇視外族,便想用較勝於官兵的盜來抵抗他,所以盜又為當時所稱道了。至於宋江服毒的一層,乃明初加入的,明太祖統一天下之後,疑忌功臣,橫行殺戮,善終的很不多,人民為對於被害之功臣表同情起見,就加上宋江服毒成神之事去。 ——這也就是事實上缺陷者,小說使他團圓的老例。

有許多人以為是施耐庵做的。因為多於七十回的就有繁的和簡的兩類,其中一類繁本的作者,題著施耐庵。然而這施耐庵恐怕倒是後來演為繁本者的託名,其實生在羅貫中之後。後人看見繁本題耐庵作,以為簡本倒是節本,便將耐庵看作更古的人,排在貫中以前去了。到清初,金聖嘆又說到“招安”為止是好的,以後便很壞; 又自稱得著古本,定“招安”為止是耐庵作,以後是羅貫中所續,加以痛罵。於是他把“招安”以後都刪了去,只存下前七十回——這便是現在的通行本。他大概並沒有什麼古本,只是憑了自己的意見刪去的,古本云云,無非是一種“托古”的手段罷了。但文章之前後有些參差,卻確如聖嘆所說,然而我在前邊說過:見集合許多口傳,或小本《水滸》故事而成的,所以當然有不能一律處。況且描寫事業成功以後的文章,要比描寫正做強盜時難些,一大部書,結末不振,是多有的事,也不能就此便斷定是羅貫中所續作。至於金聖嘆為什麼要刪“招安”以後的文章呢?這大概也就是受了當時社會環境底影響。胡適之先生說:“聖嘆生於流賊遍天下的時代,眼見張獻忠,李自成一般強盜流毒全國,故他覺強盜是不應該提倡的,是應該口誅筆伐的。”這話很是。就是聖嘆以為用強盜來平外寇,是靠不住的,所以他不願聽宋江立功的謠言。

但到明亡之後,外族勢力全盛了,幾個遺民抱亡國之痛,便把流寇之痛苦忘卻,又與強盜表起同情來。如明遺民陳忱,就託名雁宕山樵作了一部《後水滸傳》。他說:宋江死了以後,餘下的同志,尚為宋禦金,後無功,李俊率眾浮海到暹羅做了國王。 ——這就是因為國家為外族所據,轉而與強盜又表同情的意思。可是到後來事過情遷,連種族之感都又忘掉了,於是道光年間就有俞萬春作《結水滸傳》,說山寇宋江等,一個個皆為官兵所殺。他的文章,是漂亮的,描寫也不壞,但思想實在未免煞風景。 ※ ※ ※ 〔1〕“落鳳坡吊龐士元”詩見王士禛《漁洋山人精華錄》卷十。 第五講明小說之兩大主潮 上次已將宋之小說,講了個大概。元呢,它的詞曲很發達,而小說方面,卻沒有什麼可說。現在我們就講到明朝的小說去。明之中葉,即嘉靖前後,小說出現的很多,其中有兩大主潮:一、講神魔之爭的;二、講世情的。現在再將它分開來講:

一、講神魔之爭的此思潮之起來,也受了當時宗教,方士之影響的。宋宣和時,即非常崇奉道流;元則佛道並奉,方士的勢力也不小;至明,本來是衰下去的了,但到成化時,又抬起頭來,其時有方士李孜,釋家繼曉,正德時又有色目人於永,都以方技雜流拜官,因之妖妄之說日盛,而影響及於文章。況且歷來三教之爭,都無解決,大抵是互相調和,互相容受,終於名為“同源”而後已。凡有新派進來,雖然彼此目為外道,生些紛爭,但一到認為同源,即無歧視之意,須俟後來另有別派,它們三家才又自稱正道,再來攻擊這非同源的異端。當時的思想,是極模糊的,在小說中所寫的邪正,並非儒和佛,或道和佛,或儒道釋和白蓮教,單不過是含胡的彼此之爭,我就總括起來給他們一個名目,叫做神魔小說。 此種主潮,可作代表者,有三部小說:(一); (二)《封神傳》;(三)《三寶太監西洋記》。 (一)世人多以為是元朝的道士邱長春做的,其實不然。邱長春自己另有三卷,是紀行,今尚存《道藏》中:惟因書名一樣,人們遂誤以為是一種。加以清初刻小說者,又取虞集所作的《長春真人西遊記序》冠其首,人更信這是邱長春所做的了。 ——實則做這者,乃是江蘇山陽人吳承恩。此見於明時所修的《淮安府志》;但到清代修志卻又把這記載刪去了。現在所見的,是一百回,先敘孫悟空成道,次敘唐僧取經的由來,後經八十一難,終於回到東土。 這部小說,也不是吳承恩所創作,因為《大唐三藏法師取經詩話》——在前邊已經提及過——已說過猴行者,深河神〔1〕,及諸異境。元朝的雜劇也有用唐三藏西天取經做材料的著作。 此外明時也別有一種簡短的《西遊記傳》——由此可知玄奘西天取經一事,自唐末以至宋元已漸漸演成神異故事,且多作成簡單的小說,而至明吳承恩,便將它們匯集起來,以成大部的。承恩本善於滑稽,他講妖怪的喜,怒,哀,樂,都近於人情,所以人都喜歡看!這是他的本領。而且叫人看了,無所容心,不像,見劉勝則喜,見曹勝則恨;因為上所講的都是妖怪,我們看了,但覺好玩,所謂忘懷得失,獨存賞鑑了——這也是他的本領。至於說到這書的宗旨,則有人說是勸學;有人說是談禪;有人說是講道;議論很紛紛。但據我看來,實不過出於作者之遊戲,只因為他受了三教同源的影響,所以釋迦,老君,觀音,真性,元神之類,無所不有,使無論什麼教徒,皆可隨宜附會而已。如果我們一定要問它的大旨,則我覺得明人謝肇湅J所說的“……以猿為心之神,以豬為意之馳,其始之放縱,上天下地,莫能禁制,而歸於緊箍一咒,能使心猿馴伏,至死靡他,蓋亦求放心之喻。”這幾句話,已經很足以說盡了。後來有及等,都脫不了前書窠臼。至董說的,則成了諷刺小說,與這類沒有大關係了。 (二)《封神傳》《封神傳》在社會上也很盛行,至為何人所作,我們無從而知。有人說:作者是一窮人,他把這書做成賣了,給他女兒作嫁資,但這不過是沒有憑據的傳說。 它的思想,也就是受了三教同源的模糊的影響;所敘的是受辛進香女媧宮,題詩黷神,神因命三妖惑紂以助週。上邊多說戰爭,神佛雜出,助週者為闡教;助殷者為截教。我以為這“闡”是明的意思,“闡教”就是正教;“截”是斷的意思,“截教”或者就是佛教中所謂斷見外道。 ——總之是受了三教同源的影響,以三教為神,以別教為魔罷了。 (三)《三寶太監西洋記》《三寶太監西洋記》,是明萬曆間的書,現在少見;這書所敘的是永樂中太監鄭和服外夷三十九國,使之朝貢的事情。書中說鄭和到西洋去,是碧峰長老助他的,用法術降服外夷,收了全功。在這書中,雖然所說的是國與國之戰,但中國近於神,而外夷卻居於魔的地位,所以仍然是神魔小說之流。不過此書之作,則也與當時的環境有關係,因為鄭和之在明代,名聲赫然,為世人所樂道;而嘉靖以後,東南方面,倭寇猖獗,民間傷今之弱,於是便感昔之盛,做了這一部書。但不思將帥,而思太監,不恃兵力,而恃法術者,乃是一則為傳統思想所囿;一則明朝的太監的確常做監軍,權力非常之大。這種用法術打外國的思想,流傳下來一直到清朝,信以為真,就有義和團實驗了一次。 二、講世情的當神魔小說盛行的時候,講世情的小說,也就起來了,其原因,當然也離不開那時的社會狀態,而且有一類,還與神魔小說一樣,和方士是有很大的關係的。這種小說,大概都敘述些風流放縱的事情,間於悲歡離合之中,寫炎涼的世態。其最著名的,是,書中所敘,是藉中之西門慶做主人,寫他一家的事蹟。西門慶原有一妻三妾,後復愛潘金蓮,酖其夫武大,納她為妾;又通金蓮婢春梅;复私了李瓶兒,也納為妾了。後來李瓶兒,西門慶皆先死,潘金蓮又為武松所殺,春梅也因淫縱暴亡。至金兵到清河時,慶妻攜其遺腹子孝哥,欲到濟南去,路上遇著普淨和尚,引至永福寺,以佛法感化孝哥,終於使他出了家,改名明悟。因為這書中的潘金蓮,李瓶兒,春梅,都是重要人物,所以書名就叫。明人小說之講穢行者,人物每有所指,是藉文字來報盡仇的,像這部中所說的西門慶,是一個紳士,大約也不外作者的仇家,但究屬何人,現在無可考了。至於作者是誰,我們現在也還未知道。有人說:這是王世貞為父報仇而做的,因為他的父親王忬為嚴嵩所害,而嚴嵩之子世蕃又勢盛一時,凡有不利於嚴嵩的奏章,無不受其壓抑,不使上聞。王世貞探得世蕃愛看小說,便作了這部書,使他得沉湎其中,無暇他顧,而參嚴嵩的奏章,得以上去了。所以清初的翻刻本上,就有《苦孝說》冠其首。 但這不過是一種推測之辭,不足信據。的文章做得尚好,而王世貞在當時最有文名,所以世人遂把作者之名嫁給他了。後人之主張此說,並且以《苦孝說》冠其首,也無非是想減輕社會上的攻擊的手段,並不是確有什麼王世貞所作的憑據。 此外敘放縱之事,更甚於者,為《玉嬌李》。 但此書到清朝已經佚失,偶有見者,也不是原本了。還有一種山東諸城人丁耀亢所做的《續金瓶梅》,和前書頗不同,乃是對於的因果報應之說,就是武大後世變成淫夫,潘金蓮也變為河間婦,終受極刑;西門慶則變成一個騃憨男子,只坐視著妻妾外遇。 〔2〕——以見輪迴是不爽的。從此以後世情小說,就明明白白的,一變而為說報應之書——成為勸善的書了。這樣的講到後世的事情的小說,如果推演開去,三世四世,可以永遠做不完工,實在是一種奇怪而有趣的做法。 但這在古代的印度卻是曾經有過的,如《鴦堀摩羅經》〔3〕就是一例。 如上所講,世情小說在一方面既有這樣的大講因果的變遷,在他方面也起了別一種反動。那是講所謂“溫柔敦厚”的,可以用《平山冷燕》,,《玉嬌梨》來做代表。不過這類的書名字,仍多襲用式,往往摘取書中人物的姓名來做書名;但內容卻不是淫夫蕩婦,而變了才子佳人了。所謂才子者,大抵能作些詩,才子和佳人之遇合,就每每以題詩為媒介。這似乎是很有悖於“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對於舊習慣是有些反對的意思的,但到團圓的時節,又常是奉旨成婚,我們就知道作者是尋到了更大的帽子了。那些書的文章也沒有一部好,而在外國卻很有名。一則因為《玉嬌梨》,《平山冷燕》,有法文譯本;有德,法文譯本,所以研究中國文學的人們都知道,給中國做文學史就大概提起它;二則因為若在一夫一妻制的國度裡,一個以上的佳人共愛一個才子便要發生極大的糾紛,而在這些小說裡卻毫無問題,一下子便都結了婚了,從他們看起來,實在有些新奇而且有趣。 ※ ※ ※ 〔1〕深河神據《大唐三藏取經詩話》應作“深沙神”。 〔2〕這是《玉嬌李》的情節,參看第十九篇。 〔3〕《鴦堀摩羅經》四卷,南朝宋求那跋陀羅譯。屬大乘部,敘述佛濟度鴦堀摩羅的故事。 第六講清小說之四派及其末流 清代底小說之種類及其變化,比明朝比較的多,但因為時間關係,我現在只可分作四派來說一個大概。這四派便是: 一、擬古派;二、諷刺派;三、人情派;四、俠義派。 一、擬古派所謂擬古者,是指擬六朝之志怪,或擬唐朝之傳奇者而言。唐人底小說單本,到明時什九散亡了,偶有看見模仿的,世間就覺得新異。元末明初,先有錢唐瞿佑仿了唐人傳奇,作《剪燈新話》,文章雖沒有力,而用些艷語來描畫閨情,所以特為時流所喜,仿效者很多,直到被朝廷禁止,這風氣才漸漸的衰歇。但到了嘉靖間,唐人底傳奇小說盛行起來了,從此模仿者又在在皆是,文人大抵喜歡做幾篇傳奇體的文章;其專做小說,合為一集的,則最有名。是山東淄川人蒲松齡做的。有人說他作書以前,天天在門口設備茗煙,請過路底人講說故事,作為著作的材料;但是多由他的朋友那裡聽來的,有許多是從古書尤其是從唐人傳奇變化而來的——如《鳳陽士人》,《續黃粱》等就是——所以列他於擬古。書中所敘,多是神仙,狐鬼,精魅等故事,和當時所出同類的書差不多,但其優點在: (一)描寫詳細而委曲,用筆變幻而熟達。 (二)說妖鬼多具人情,通世故,使人覺得可親,並不覺得很可怕。不過用古典太多,使一般人不容易看下去。 出來之後,風行約一百年,這其間模仿和讚頌它的非常之多。但到了乾隆末年,有直隸獻縣人紀昀出來和他反對了,紀昀說之缺點有二:(一)體例太雜。就是說一個人的一個作品中,不當有兩代的文章的體例,這是因為中有長的文章是仿唐人傳奇的,而又有些短的文章卻像六朝的志怪。 (二)描寫太詳。這是說他的作品是述他人的事蹟的,而每每過於曲盡細微,非自己不能知道,其中有許多事,本人未必肯說,作者何從知之?紀昀為避此兩缺點起見,所以他所做的就完全模仿六朝,尚質黜華,敘述簡古,力避唐人的做法。其材料大抵自造,多藉狐鬼的話,以攻擊社會。據我看來,他自己是不信狐鬼的,不過他以為對於一般愚民,卻不得不以神道設教。但他很有可以佩服的地方:他生在乾隆間法紀最嚴的時代,竟敢借文章以攻擊社會上不通的禮法,荒謬的習俗,以當時的眼光看去,真算得很有魄力的一個人。可是到了末流,不能了解他攻擊社會的精神,而只是學他的以神道設教一面的意思,於是這派小說差不多又變成勸善書了。 擬古派的作品,自從以上二書出來以後,大家都學它們; 一直到了現在,即如上海就還有一群所謂文人在那裡模仿它。 可是並沒有什麼好成績,學到的大抵是糟粕,所以擬古派也已經被踏死在它的信徒的腳下了。 二、諷刺派小說中寓譏諷者,晉唐已有,而在明之人情小說為尤多。在清朝,諷刺小說反少有,有名而幾乎是唯一的作品,就是。是安徽全椒人吳敬梓做的。敬梓多所見聞,又工於表現,故凡所有敘述,皆能在紙上見其聲態;而寫儒者之奇形怪狀,為獨多而獨詳。當時距明亡沒有百年,明季底遺風,尚留存於士流中,八股而外,一無所知,也一無所事。敬梓身為士人,熟悉其中情形,故其暴露醜態,就能格外詳細。其書雖是斷片的敘述,沒有線索,但其變化多而趣味濃,在中國歷來作諷刺小說者,再沒有比他更好的了。一直到了清末,外交失敗,社會上的人們覺得自己的國勢不振了,極想知其所以然,小說家也想尋出原因的所在;於是就有李寶嘉歸罪於官場,用了南亭亭長的假名字,做了一部。這部書在清末很盛行,但文章比差得多了;而且作者對於官場的情形也並不很透徹,所以往往有失實的地方。嗣後又有廣東南海人吳沃堯歸罪於社會上舊道德的消滅,也用了我佛山人的假名字,做了一部。這部書也很盛行,但他描寫社會的黑暗面,常常張大其詞,又不能穿入隱微,但照例的慷慨激昂,正和南亭亭長有同樣的缺點。這兩種書都用斷片湊成,沒有什麼線索和主角,是同差不多的,但藝術的手段,卻差得遠了;最容易看出來的就是是諷刺,而那兩種都近於謾罵。 諷刺小說是貴在旨微而語婉的,假如過甚其辭,就失了文藝上底價值,而它的末流都沒有顧到這一點,所以諷刺小說從而後,就可以謂之絕響。 三、人情派此派小說,即可以著名的做代表。其初名,共有八十回,在乾隆中年忽出現於北京。最初皆抄本,至乾隆五十七年,才有程偉元刻本,加多四十回,共一百二十回,改名叫。據偉元說:乃是從舊家及鼓擔上收集而成全部的。至其原本,則現在已少見,惟現有一石印本,也不知究是原本與否。所敘為石頭城中——未必是今之南京——賈府的事情。其主要者為榮國府的賈政生子寶玉,聰明過人,而絕愛異性;賈府中實亦多好女子,主從之外,親戚也多,如黛玉,寶釵等,皆來寄寓,史湘云亦常來。而寶玉與黛玉愛最深;後來政為寶玉娶婦,卻迎了寶釵,黛玉知道以後,吐血死了。寶玉亦鬱鬱不樂,悲嘆成病。其後寧國府的賈赦革職查抄,累及榮府,於是家庭衰落,寶玉竟發了瘋,後又忽而改行,中了舉人。但不多時,忽又不知所往了。後賈政因葬母路過毗陵,見一人光頭赤腳,向他下拜,細看就是寶玉;正欲問話,忽來一僧一道,拉之而去。追之無有,但見白茫茫一片荒野而已。 的作者,大家都知道是曹雪芹,因為這是書上寫著的。至於曹雪芹是何等樣人,卻少有人提起過;現經胡適之先生的考證,我們可以知道大概了。雪芹名佹,一字芹圃,是漢軍旗人。他的祖父名寅,康熙中為江寧織造。清世祖南巡時,即以織造局為行宮。其父,亦為江寧織造。我們由此就知道作者在幼時實在是一個大世家的公子。他生在南京。十歲時,隨父到了北京。此後中間不知因何變故,家道忽落。雪芹中年,竟至窮居北京之西郊,有時還不得飽食。 可是他還縱酒賦詩,而的創作,也就在這時候。可惜後來他因為兒子夭殤,悲慟過度,也竟死掉了——年四十餘——也未得做完,只有八十回。後來程偉元所刻的,增至一百二十回,雖說是從各處蒐集的,但實則其友高鶚所續成,並不是原本。 對於書中所敘的意思,推測之說也很多。舉其較為重要者而言:(一)是說記納蘭性德的家事,所謂金釵十二,就是性德所奉為上客的人們。這是因為性德是詞人,是少年中舉,他家後來也被查抄,和寶玉的情形相彷彿,所以猜想出來的。 但是查抄一事,寶玉在生前,而性德則在死後,其他不同之點也很多,所以其實並不很相像。 (二)是說記順治與董鄂妃的故事;而又以鄂妃為秦淮舊妓董小宛。清兵南下時,掠小宛到北京,因此有寵於清世祖,封為貴紀;後來小宛夭逝,清世祖非常哀痛,就出家到五台山做了和尚。中寶玉也做和尚,就是分明影射這一段故事。但是董鄂妃是滿洲人,並非就是董小宛,清兵下江南的時候,小宛已經二十八歲了; 而順治方十四歲,決不會有把小宛做妃的道理。所以這一說也不通的。 (三)是說敘康熙朝政治底狀態的;就是以為石頭記是政治小說,書中本事,在吊明之亡,而揭清之失。如以“紅”影“朱”字,以“石頭”指“金陵”,以“賈”斥偽朝——即斥“清”,以金陵十二釵譏降清之名士。然此說未免近於穿鑿,況且現在既知道作者既是漢軍旗人,似乎不至於代漢人來抱亡國之痛的。 (四)是說自敘;此說出來最早,而信者最少,現在可是多起來了。因為我們已知道雪芹自己的境遇,很和書中所敘相合。雪芹的祖父,父親,都做過江寧織造,其家庭之豪華,實和賈府略同;雪芹幼時又是一個佳公子,有似於寶玉;而其後突然窮困,假定是被抄家或近於這一類事故所致,情理也可通——由此可知一書,說尾大部分為作者自敘,實是最為可信的一說。 至於說到的價值,可是在中國底小說中實在是不可多得的。其要點在敢於如實描寫,並無諱飾,和從前的小說敘好人完全是好,壞人完全是壞的,大不相同,所以其中所敘的人物,都是真的人物。總之自有出來以後,傳統的思想和寫法都打破了。 ——它那文章的旖旎和纏綿,倒是還在其次的事。但是反對者卻很多,以為將給青年以不好的影響。這就因為中國人看小說,不能用賞鑑的態度去欣賞它,卻自己鑽入書中,硬去充一個其中的腳色。所以青年看,便以寶玉,黛玉自居;而年老人看去,又多佔據了賈政管束寶玉的身分,滿心是利害的打算,別的什麼也看不見了。 而後,續作極多:有,,《紅樓後夢》,《紅樓复夢》,《紅樓補夢》,《紅樓重夢》,《紅樓幻夢》,《紅樓圓夢》……大概是補其缺陷,結以團圓。 直到道光年中,才談厭了。但要敘常人之家,則佳人又少,事故不多,於是便用了的筆調,去寫優伶和妓女之事情,場面又為之一變。這有《品花寶鑑》,《青樓夢》可作代表。 《品花寶鑑》是專敘乾隆以來北京底優伶的。 其中人物雖與不同,而仍以纏綿為主;所描寫的伶人與狎客,也和佳人與才子差不多。 《青樓夢》全書都講妓女,但情形並非寫實的,而是作者的理想。他以為只有妓女是才子的知己,經過若干周折,便即團圓,也仍脫不了明末的佳人才子這一派。到光緒中年,又有出現,雖然也寫妓女,但不像《青樓夢》那樣的理想,卻以為妓女有好,有壞,較近於寫實了。一到光緒末年,《九尾龜》〔1〕之類出,則所寫的妓女都是壞人,狎客也像了無賴,與又不同。這樣,作者對於妓家的寫法凡三變,先是溢美,中是近真,臨末又溢惡,並且故意誇張,謾罵起來;有幾種還是誣衊,訛詐的器具。人情小說底末流至於如此,實在是很可以詫異的。 四、俠義派俠義派底小說,可以用做代表。這書的起源,本是茶館中的說書,後來能文的人,把它寫出來,就通行於社會了。當時底小說,有等專講柔情,一派,又專講妖怪,人們大概也很覺得厭氣了,而則別開生面,很是新奇,所以流行也就特別快,特別盛。當潘祖蔭由北京回吳的時候,以此書示俞曲園,曲園很讚許,但嫌其太背於歷史,乃為之改正第一回;又因書中的北俠,南俠,雙俠,實已四人,三不能包,遂加上艾虎和沈仲元;索性改名為。這一種改本,現在盛行於江浙方面。但,也並非一時創作的書,宋包拯立朝剛正,《宋史》有傳;而民間傳說,則行事多怪異; 元朝就傳為故事,明代又漸演為小說,就是《龍圖公案》。後來這書的組織再加密些,又成為大部的《龍圖公案》,也就是的藍本了。因為社會上很歡迎,所以又有,,《英雄大八義》,《英雄小八義》,,《七劍十八義》等等都跟著出現。 ——這等小說,大概是敘俠義之士,除盜平叛的事情,而中間每以名臣大官,總領一切。其先又有《施公案》,同時則有《彭公案》一類的小說,也盛行一時。其中所敘的俠客,大半粗豪,很像《水滸》中底人物,故其事實雖然來自《龍圖公案》,而源流則仍出於《水滸》。不過《水滸》中人物在反抗政府;而這一類書中底人物,則幫助政府,這是作者思想的大不同處,大概也因為社會背景不同之故罷。這些書大抵出於光緒初年,其先曾經有過幾回國內的戰爭,如平長毛,平捻匪,平教匪等,許多市井中人,粗人無賴之流,因為從軍立功,多得頂戴,人民非常羨慕,願聽“為王前驅”的故事,所以茶館中發生的小說,自然也受了影響了。現在已出到二十四集,《施公案》出到十集,《彭公案》十七集,而大抵千篇一律,語多不通,我們對此,無多批評,只是很覺得作者和看者,都能夠如此之不憚煩,也算是一件奇蹟罷了。 上邊所講的四派小說,到現在還很通行。此外零碎小派的作品也還有,只好都略去了它們。至於民國以來所發生的新派的小說,還很年幼——正在發達創造之中,沒有很大的著作,所以也姑且不提起它們了。 我講的《中國小說的歷史的變遷》在今天此刻就算終結了。在此兩星期中,匆匆地只講了一個大概,掛一漏萬,固然在所不免,加以我的知識如此之少,講話如此之拙,而天氣又如此之熱,而諸位有許多還始終來聽完我的講,這是我所非常之抱歉而且感謝的。 ※ ※ ※ 〔1〕《九尾龜》清末漱六山房(張春帆)撰。一九二回。敘寫妓女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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