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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一章史湘雲出場之謎

劉心武揭秘紅樓夢2 刘心武 10670 2018-03-20
里金陵十二釵正冊第五釵史湘雲,是一個給所有讀者留下鮮明印象的角色,但是細讀文本,你會有一個發現,就是金陵十二釵正冊其他十一釵,出場前後都有對這一釵的家庭背景、來龍去脈乃至於性格特徵的一段具體交代。但是,你想一想,書裡寫史湘雲,是不是也有這樣的交代呢?應該也有吧! ——一位跟我討論的朋友表示,他一時想不起來,急著讓我告訴他是在哪一回哪一段,我就說,別急,咱們先回顧一下,書裡對其他十一釵,有過哪些具體的交代。 林黛玉,讀者在第二回就得到了她的信息,那個時候雖然沒有出現她的名字,但是賈雨村跟冷子興在鄉村酒店裡喝酒聊天,賈雨村就提到,他在丟官賦閒的時候,到揚州鹽政林如海家裡去當了西賓,就是家庭教師。他的任務很輕鬆,學生就是一個女孩兒,林如海的獨女,後來我們知道那就是林黛玉。林黛玉在第二回裡就被提到,而且賈雨村還用一個例子來說明黛玉的早慧——他說這女學生把“敏”字故意讀成“密”,寫“敏”時又故意少一兩筆。這是怎麼回事啊?因為在那個時代,要避諱,就是人們在讀書寫字的時候碰到皇帝的名字或者自己父母的名字,祖先的名字,不能直接讀出那個音,寫的時候一定要省去一兩筆,特別是最後一筆,一定不能寫。這個例子就說明林如海這個女兒年齡雖小,卻非常懂事,對她的母親非常尊重,因為她母親叫賈敏。那麼賈敏是誰的女兒呢?就是榮國府賈母的親生女兒,這樣就全面地交代出了林黛玉的血緣。到第三回林黛玉正式登場,就有更多交代,她的長相啊,她的性格啊,都涉及到了。薛寶釵出場前後,相關的交代也很多,第四回就交代了她的家庭背景,以及跟著哥哥薛蟠進京準備參加選秀;第五回一開頭,就概括她的性格與人際關係,還拿她跟黛玉作了比照;第七回她正式亮相,有很大一段文字交代這個女孩子天生胎裡帶來一股熱毒,因此每天要吃一種特殊的藥叫冷香丸;薛寶釵在第八回更是光彩照人地呈現,通過她和賈寶玉交換佩戴物仔細觀看,又透露出有個和尚預言了“金玉姻緣”。林、薛是金陵十二釵正冊中並列於卷首的兩位,對她們有這些交代當然是十分必要的。

賈府的四位小姐元、迎、探、惜,第二回冷子興演說榮國府的時候,就都有所交代,元春已經選到宮中做女史了,迎春是賈赦前妻所生,探春是賈政的妾所生,惜春是寧國府賈珍的胞妹。冷子興演說時,還特別介紹了王熙鳳,明確其出身地位,說她“模樣又極標致,言談又爽利,心機又極深細,竟是男人萬不及一的”,到第三回王熙鳳人未到聲先到風風火火登場,果然應驗了冷子興的評價。交代了王熙鳳,等於也交代了巧姐。李紈呢,在林黛玉進府的時候就已經有所交代,第四回開頭又特別寫了一段文字,對她的出身背景、現實處境和性格特點一一道明。秦可卿,關於她我前面講得很多,她第五回絢麗登場,然後在第八回末尾又有關於她出身的一個打補丁式的說明。妙玉正式出場要等到第四十一回,但是在第十七回,通過一個僕人向王夫人匯報,已經對她有了一個非常詳盡的介紹,除了她的真實姓名沒有提及,她各個方面的情況可以說都給讀者留下了清晰的印象。

這樣算來,金陵十二釵正冊中上面提到的十一釵,無一例外,都是在其出場前後,有一段甚至數段文字來交代她們的家庭身世、外貌性格的。那麼史湘雲她出場是在哪一回呢?在那前後,是不是也像寫其他各釵一樣,有一段文字集中交代:她是誰的女兒?她和賈府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關係?她究竟是怎麼樣一個生存狀態?她的性格特點是什麼?有沒有這樣的交代啊?你仔細回憶一下,有沒有?那位跟我討論的朋友,他說想必是有的,因為曹雪芹寫別的十一釵都是那麼一個方法嘛,怎麼能把史湘雲例外呢?但是,“想必”是不行的,必鬚麵對的文本實況,你去細讀,你就會發現,確實奇怪,對史湘雲這麼一個重要的人物,書裡就是竟然並沒有一段文字,來交代上面那些最基本的問題。

難道,在曹雪芹最初的構思裡,他那金陵十二釵正冊的人物設置,會沒有史湘雲嗎? 為探究這個問題,我們來討論一下第七回。 曹雪芹寫這部書,並不是一氣呵成的,他的構思在不斷進行調整,回目來回變動,列在前面的某些回,可能較晚才寫,而列在後面的某些回,卻可能先期完成。第七回就可能是寫在第五回前頭。 第七回很重要。第七回前半回寫的是周瑞家的送宮花。早在清代就有論家指出,這一回寫送宮花,實際是對金陵十二釵正冊中諸釵的一次大掃描。薛家是皇家的買辦,宮裡面用的花都是由他們家給採買的。這種買辦,往往是買來給宮里送去時,留下一部分自己享受,所以薛姨媽就拿出一匣子宮花,送給賈府的小姐們以及王熙鳳去佩戴。當時王夫人正跟薛姨媽在一起,王夫人客氣,說好好的花留給寶姑娘戴吧,薛姨媽就說我們這寶姑娘不愛這些花兒粉兒的。雖然薛寶釵不要自己家的宮花,但這一筆,就掃描到她了。然後周瑞家的就拿著個花匣子在榮國府裡面走動,這段描寫非常重要,對榮國府的建築結構、房屋佈局做了一個非常自然而詳盡的交代。周瑞家的從哪兒出發呢?從整個榮國府東北角的梨香院,薛姨媽他們來了以後一開始居住的那個空間出發,走出來以後呢,就路過了榮國府的中軸線主建築群的正房後面,當時迎春、探春、惜春她們都被安排在王夫人正房後面的三間抱廈里居住,薛姨媽說給她們一人一枝花,周瑞家的到了那兒,先碰見了迎春和探春在下棋,各給了一枝,後來又找到了惜春,給了惜春一枝。這樣,就把三個賈府的小姐掃描到了。

然後呢,請注意,曹雪芹的文筆真是非常細膩,叫做細如牛毛——他寫周瑞家的捧著花匣子繼續往西走,就路過了李紈住的那間屋子的窗戶底下。薛姨媽為什麼沒囑咐給李紈送花?因為李紈是一個寡婦,在那個時代,寡婦是不能夠戴花的。但是曹雪芹他寫周瑞家的送宮花,有意識地點到李紈,有一種古本上寫著,周瑞家的捧著花匣子路過李紈住的房時,隔著窗戶看見李紈歪在炕上睡覺。李紈住在那兒,是為了就近照顧迎、探、惜三姐妹。周瑞家的捧著花匣子繼續往西走,過了穿堂過了過道,見著一個粉油的影壁,後面是一個院子,這個小院子誰住呢?王熙鳳住。這段描寫很精彩,他使用了一種特殊的筆法,叫做“柳藏鸚鵡語方知”——猛看是一株大柳樹,就是翠綠的柳枝柳葉,忽然聽見有聲音,哦,原來樹冠深處藏了一隻鸚鵡——周瑞家的拿著花匣子進院以後,直奔王熙鳳的正房,因為她要給王熙鳳送花,而且薛姨媽當時還有一個特別的囑咐,給王熙鳳的花特別多,要給她四枝,所以她就往正房走,結果看正房門檻上坐著誰呢?坐著王熙鳳的丫頭豐兒,朝她擺手,周瑞家的是王夫人的陪房,在榮國府混久了特別懂事,立刻躡手躡腳改往東房去——注意這一筆非常要緊——東房裡奶媽子哄著一個小姑娘在睡覺呢,叫大姐,就是巧姐,那個時候還沒起名字呢,巧姐這個名字是劉姥姥第二次到榮國府快離開的時候,王熙鳳求她給起的,巧姐可是金陵十二釵正冊當中的一釵啊,所以在送宮花的過程中,特別要掃描到她。看見大姐在午睡,周瑞家的又出來了,這時候看見平兒從正房裡拿了一個大盆出來,讓豐兒去舀水,在這過程當中聽到屋子裡面有笑的聲音,還不是一個人笑,其中還有賈璉的聲音,就說明這兩口子乾嗎呢?大中午的,我就不點破了——柳藏鸚鵡語方知——而且他們還很講究這方面的衛生,所以事兒完以後要拿大盆來舀水以備清洗。這個時候周瑞家的就跟平兒匯報了,說姨奶奶讓我把四枝花給二奶奶。平兒把花送進去,過一會兒出來了,傳達王熙鳳的命令,勻出兩枝,讓給東府的小蓉大奶奶送去。小蓉大奶奶是誰啊?就是秦可卿。這一筆也不是很無所謂地寫上去的,曹雪芹他就是在對金陵十二釵正冊當中各釵進行掃描。平兒使喚誰給送過去啊?是讓彩明給送去。有的讀者一直以為彩明是鳳姐的一個小丫頭,不對,彩明是一個未成年的男孩,他讀書認字,會算賬、記賬,是王熙鳳手下的一個秘書,王熙鳳身邊不能用成年的男僕,但是用這種未弱冠的小童是可以的。平兒讓彩明把兩枝花給東府的小蓉大奶奶送去,為什麼要加個“小”字?因為賈蓉的媳婦秦可卿輩分比王熙鳳低,所以要稱之為“小”。可是在寧國府呢,賈蓉是賈珍的大兒子,有人說賈珍不就這麼一個兒子嗎?但是賈珍還很強壯啊,當時年紀也不是很大,而且除了尤氏以外他還有好幾個小老婆,所以如果賈珍再有兒子的話,一定是老二,老大就是這個賈蓉,所以賈蓉媳婦就是大奶奶。這些寫法都是很符合當時社會風俗的,也很符合小說裡面人物關係的設計。

周瑞家的出了鳳姐住的院子,繼續往西走,就到了賈母那個院落,賈母所居住的院落在整個榮國府的最西邊,這一點請大家一定要記清楚,所以周瑞家的不是故意要怠慢跟賈母一起住的林黛玉,她不敢有這個心,也沒有必要那樣做,但是從梨香院要把花送給林黛玉,必須先路過其他那些人的住處,最後才能到達賈母這個院子。當時寶玉和黛玉跟著賈母一塊兒住,倆人在那兒一塊兒玩兒,周瑞家的就把最後兩枝花給了林黛玉,林黛玉很不高興。那麼你再算一算,掃描到多少釵了?從薛寶釵他們家開始,寶釵、迎春、探春、惜春、李紈、大姐(就是巧姐)、王熙鳳,又提到秦可卿,然後又有林黛玉,九釵了。早在清代就有人指出,實際上呢,他通過宮花這個“宮”字,也就影射到了元春;又通過送宮花遇到惜春的時候,惜春跟水月庵的智能兒在一塊兒玩兒呢,出現了小尼姑,因此認為也影射到了妙玉,這種說法不算太牽強。那麼你看,這就把金陵十二釵正冊當中的十一釵,要么正式掃描到,要么影射到了。唯獨沒有誰啊?唯獨沒有史湘雲!哎,這算怎麼回事啊?這就是一種文本現象。

你聽我的講座看我的書多了,就知道我的論證其實都分為三個階段,第一階段我先進行文本細讀,讀得很仔細,然後我把一個文本的現像給你描述一遍,說書裡是這樣寫的;第二階段我就提出問題了,怎麼會寫成這個樣子呢?第三階段我進行分析,提出我個人的看法供你參考,進行揭秘、解謎。現在討論史湘雲,我也是分三個階段。 第七回通過送宮花對金陵十二釵正冊中的各釵進行掃描和影射,唯獨沒有涉及到史湘雲,那會不會是因為曹雪芹寫第七回的時候,他還沒拿定主意,究竟把哪十二個女子確定為金陵十二釵正冊裡的人物呢? 還有一個文本現象更值得注意,就是元妃省親那麼大的一樁家族盛事,卻沒有史湘雲出現。如果曹雪芹安心要安排史湘雲出場,應該很容易找出理由,史湘雲打小就經常住到榮國府賈母屋裡,她和林黛玉、薛寶釵一樣,也是賈元春的表妹,或者寫成她在省親以前就住進了榮國府,或者寫成賈母特為此家族盛事將她接來,都絕不牽強。何況,元妃省親當中的一個重要情節,就是賦詩記盛,連李紈、迎春、惜春都寫了詩,湘雲詩才橫溢,把她寫進去不僅可以使場面增彩,也可以讓她的形象更加活跳。在第十七回至十八回中,當寫到僕人向王熙鳳匯報妙玉的情況時,脂硯齋先寫下了一條頗長的批語,細算十二釵究竟都包括誰,後來又補充說:“前處引十二釵總未的確,皆係漫擬也。至末回警幻《情榜》,方知正、副、再副及三、四副芳諱。”補充的這一條雖然署名為“畸笏叟”,但我認同周汝昌先生的考證判斷,畸笏叟就是脂硯齋後來換用的署名,從補充的口氣上,也看得出是同一個人在調整自己的表述。這兩條相連的批語,告訴我們曹雪芹關於金陵十二釵的設計有一個從“總未的確”到列榜明示的發展過程。那麼,是不是曹雪芹原來並沒有把史湘雲的原型寫進書裡的計劃,經過一番考慮,最後才不僅將其寫出,還使她成為了一個能和黛、釵爭奇鬥豔的藝術形象呢?

史湘雲直到第二十回才正式出場。她出場得很突然。 “且說寶玉正和寶釵頑笑,忽見人說:'史大姑娘來了。'”——這史大姑娘是誰啊?你往這前頭看,沒有一段話集中地介紹一下史大姑娘,你再往後看,看到第八十回,也沒有一段話找補告訴你史大姑娘是誰。但是聽說史大姑娘來了以後,寶玉、寶釵反應怎麼樣呢?寶玉聽了抬身就走。寶釵呢?笑道:等著,咱們兩個一起走,瞧瞧她去。可見寶玉跟史大姑娘關係很不一般,而寶釵對她也很熟悉。 ——“說著下了炕,同寶玉一同來至賈母這邊。只見史湘雲大說大笑的,見他兩個來了,忙問好廝見。”史湘雲在第二十回就這麼樣很突兀地出場了。那麼想一想其他十一釵,出場前後都有交代的呀!這實在讓人納悶兒——怎麼寫到史湘雲出場,會寫成這個樣子?怎麼這之前這之後,都沒有一段文字來把她究竟是誰家的姑娘、跟榮國府是怎麼個關係,向讀者交代一下呀?

有的“紅迷”朋友可能會說:書裡沒有一段文字來概括地介紹史湘雲,可是我們對她非常清楚呀!彷彿我們在讀這本書以前,就認識她了,既是熟人,不用再介紹也罷! 許多人之所以對史湘雲“自來熟”,往往並不是因為精讀了的文本,而是比如看過電視連續劇,看過電影,看過舞台演出,看過小人書,聽別人講述過她的故事,看過一些單幅的圖畫,比如史湘雲醉臥芍藥什麼的,所以呢,就覺得不用再有什麼介紹了。但是一個人完全沒有過那樣的熏陶,他直接來讀,讀到第二十回,他就可能納悶兒——這史大姑娘是誰啊? 2000年,我曾經應邀到英國,講過兩次,其中一次是在倫敦大學小範圍裡講,我不能用英語講,用中文講,不設口譯,聽的人必須得懂中文,是在倫敦大學東亞語言文學系,跟那些漢學家,教漢語的教授、副教授、講師,還有研究生、博士生,跟他們講我自己研究的心得。講完又有個別交談,就有一位洋教授告訴我,他最早讀的是大衛·霍克斯英譯的八十回的本子,英文名字取的是,他先通過這個譯本來熟悉,後來因為他漢語學得很好,會說中國話,能讀中國書,後來就讀中文的。他說無論是讀譯本還是讀中文本,讀到第二十回“史大姑娘來了”這兒,心裡就很納悶,因為前面那些人物出場前後都有個“他(或她)是誰”的交代,怎麼“史大姑娘”這麼重要一個人物來了,驚動了寶玉跟寶釵,都急著要去看,而且她在賈母面前居然就無拘無束,大說大笑,她是誰呀?連劉姥姥那麼個人物,都有很具體的交代,讓他知道為什麼會出現在榮國府裡,這個“史大姑娘”卻讓他“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他問我:會不會是原本上,在這前後,脫漏了一段文字呢?當時我來不及深思,無法回答他。回國以後,我就對這個問題進行了專門的研究,現在向大家匯報的就是我研究的心得。

可能有人要跟我叫陣了,他會說:“我看的本子上,史湘雲二十回之前就出過場的呀,在第十三回啊!”有的通行本上,確實是那麼印的——第十三回寫秦可卿死了,很多人來奔喪,其中有這樣的描寫:“接著又聽喝道之聲,原來是忠靖侯史鼎的夫人來了。”來了一個侯爵夫人,很有氣派,寫其他人來,都沒有喝道的描寫。什麼叫喝道?就是轎子或者車馬沒過來之前,先有前導,大聲吆喝,或者是大聲宣布誰誰誰誰駕到,或者高聲命令閒散人等迴避。那麼底下一句呢,就說史湘雲、王夫人、邢夫人、鳳姐等迎了上去。現在我要告訴大家,這個地方史湘雲的名字,是通行本愣給添上去的,在所有的古本里,迎接忠靖侯史鼎夫人的幾個人裡,都沒有史湘雲的名字,也不可能有。你想,是誰家辦喪事啊?賈家辦喪事,寧國府辦喪事,賈珍的夫人尤氏聲稱胃疼舊疾發作,臥床不起,撂挑子不管了,那麼榮國府一房的夫人們,王夫人、邢夫人、王熙鳳,她們理應來幫著照應,聽到喝道之聲,侯爵夫人來了,當然會迎上去盡到禮數。按那個時代的禮數,榮國府因為是王夫人住著,邢夫人雖然是賈母的大兒媳婦,但她不是榮國府的第一夫人,所以,當需要榮國府的夫人們代替寧國府出面迎接女客時,邢夫人就謙讓一步,王夫人就打了頭,王熙鳳即便年輕能幹、步履矯捷,但她輩分低,絕不能越過王、邢二夫人的秩序,跑到最前面去,因此我們退一萬步想,就算當時史湘雲也在寧國府裡,她也去迎接史鼎夫人,在敘述上,怎麼能把她排第一位呢?她再天真活潑,又怎麼能不懂規矩到那樣荒唐的地步,跑在王夫人前頭去呢?顯然,通行本里硬加上她,是因為史鼎夫人是史湘雲的嬸嬸——但這一層關係,需要通過前後許多分散的文字推敲出來,實際上儘管有的通行本在第十三回這裡硬添上一個史湘雲的名字,對於事先不熟悉內容的讀者來說,還是莫名其妙。那麼還有細心的“紅迷”朋友跟我說,史湘雲在第二十回之前沒有出現,但是提到過她。這個說法對不對啊?這個說法非常準確,我非常佩服這位“紅迷”朋友。第十九回寫到襲人和寶玉兩個人說私房話,襲人有一段話就涉及到了史湘雲,她說,其實我也不過是個最平常的人,比我強的有而且多。先服侍了史大姑娘幾年,服侍得好是分內應當的。所有古本里面都有這句話,出現了“史大姑娘”,只不過因為這個人物沒有正式出現,好多人忽略了。這個文本現象就更奇怪了。作者寫這麼一個人物,好像所有人天生知道她,不必像其他人物一樣加以說明。襲人在第十九回突然提到這麼回事,讀者要讀到後面,而且要讀得很仔細,才能弄明白——襲人原來是賈母身邊的丫頭,賈母曾經把史湘雲接到榮國府來住,就住在她身邊的一處空間裡,賈母撥出一個丫頭來伺候史湘雲,就是襲人,但當時被叫做珍珠,襲人這個名字是又被分派去服侍寶玉的時候,寶玉給她取的。

曹雪芹在八十回裡對史湘雲並沒有一次集中的、明晰的交代,這麼重要一個人物,他不設那樣一段文字,卻又零零星星地佈下一些或明或晦的信息,這確實令人怪訝。清代有的讀者就很苦悶,從一些晚清評點本里就能看到,有的人他非常喜歡史湘雲這個角色,他最不理解的是為什麼元妃省親居然把史湘雲排除在外。元妃省親是當中最誇張的一段,離真實生活距離最遠的一段,也就是說是虛構成分最多的一段,在清代真實的生活當中並不曾有過,只是一個妃子就可以如此這般地回到父母家去。當然,早有紅學家指出,曹雪芹寫元妃省親,實際上是對康熙朝曹家在江南四次接駕南巡的康熙皇帝那一段盛事加以了藝術昇華。不管怎麼樣,那是一段虛構成分最濃的情節,既然是掄圓了胳膊虛構,史湘雲又是你那麼鍾愛的一個角色,你把她寫進去不就完了嗎?元妃省親當中很重要一個環節是作詩,史湘雲思維敏捷,才華橫溢,怎麼不寫她參與做詩呢?省親盛事,此人缺席,怎麼解釋?當然,有一種很粗糙的解釋,他會說,哎,曹雪芹寫的是小說嘛,他就是隨手那麼一寫,你跟這兒講文本細讀,老覺得他有人物原型,有一個完整的計劃,情節上有一系列預設,有許許多多的伏線,寫成這樣或那樣都能探究出一個道理,其實人家就是興之所致,寫到二十回,忽然覺得,哎喲,何不添個角色呢?於是大筆一揮,突然有人宣布史大姑娘來了,立刻賈寶玉、薛寶釵就往賈母那兒去,出現一個大說大笑的人? ?這有什麼好研究的?人家就這麼寫!這種解釋我也很尊重,對各種不同意見我都很尊重,因為閱讀一個文學作品屬於審美範疇的事情,這跟研究自然科學很不一樣,審美感受上的分歧很難說誰對誰錯,就是各自表述,互相參考,激發出對民族經典文本的欣賞熱情,帶動更多的人來閱讀它們,能產生這樣的效應就挺好。我一再表明了自己的看法,曹雪芹寫可不是隨便那麼一寫,他筆下的人物大多有原型,對全書的結構有嚴密的設計,對人物的設置更有通盤的考慮,對情節的推進、細節的安排非常精心,他特別善於設置伏筆,看似無意隨手,到頭來都有勾聯照應。 如果說他先寫了第七回,在那時候還沒有完全排定金陵十二釵正冊中的全部金釵,等到第五回寫成,他的整體構思顯然就已經非常成熟。我說他對史湘雲沒有設一段文字來對她的來歷、身世進行具體交代,指的是敘述文字,如果不算敘述文字的話,那麼,在第五回裡面他已經通過冊頁判詞和曲詞對史湘雲的身世、性格、品質、命運有所交代,很明確地給她定了位。賈寶玉在太虛幻境薄命司中看了金陵十二釵的冊頁,副冊、又副冊沒看全,正冊可是翻遍了,其中第五釵說的就是史湘雲,又有畫又有詩,那個詩又叫判詞。後來又聽套曲,說十二支曲,其實加上頭尾是十四支。我個人有一個獨特的觀點,認為《枉凝眉》曲裡面有一部分是說史湘雲的,引出很大爭議,有些“紅迷”朋友堅決不同意,他堅決不同意,我堅決支持他不同意,因為各人理解不同,不必統一見解。這裡拋開《枉凝眉》不去說它,那麼,《樂中悲》曲說的是史湘雲,這個咱們沒爭議吧?而且,我早就指出,第五回寫到太虛幻境四仙姑,她們的名字痴夢仙姑、種情大士、引愁金女、度恨菩提,分別影射著賈寶玉一生中最重要的四個女性——林黛玉、史湘雲、薛寶釵和妙玉。 (古本中“種情大士”又有寫成“鍾情大士”的,我認同周汝昌先生的判斷:“種情”更符合曹雪芹原筆原意。)第五回可能寫在第七回之後,並且可能經過一再調整、潤色,才形成定稿。脂硯齋說曹雪芹沒把第二十二回寫完就溘然而逝,他為什麼到最後才去寫第二十二回?這個問題我們以後再討論。現在我要說的是,第五回他不可能寫得很晚,因為第五回給金陵十二釵正冊各釵定了盤子,不僅確定了究竟是哪十二個女子,也給她們排定了座次,史湘雲排在第五位,通過第二十回以後對她的大量描寫,仔細想想,她的位置排在第五都有點委屈,實在不能再往後挪了。 按說,通過第五回的定稿,史湘雲已經穩在金陵十二釵第五位了,那麼,在以後的寫作中,無論在哪一回,給史湘雲補上一段如同介紹其他十一釵以及介紹其餘許多人物一樣的文字,不是輕而易舉的事情嗎?那為什麼通讀八十回,還是沒有呢?這究竟應該如何解釋呢? 我認為,最大的可能,就是這個人物從原型到藝術形象,其間幾乎沒有什麼距離,也就是這個人物的真實性超過了其他所有人物,作者對她非常之熟悉,非常之珍愛,因此在寫她的時候不願意為她虛構任何情節,就是秉筆直書,寫出自己最熟悉的這樣一個女性形象。如果說林黛玉、薛寶釵,從原型昇華為藝術形象的過程裡,都有所誇張渲染,有不少虛構成分的話,那麼史湘雲這個角色,他就根據原型白描。除了姓氏名字有所變通,這個人物簡直就是攝像般地嵌入到了書裡。既然是這樣來寫一個生活中的真實人物,那麼,凡是純虛構的情節裡面,我就都不讓她出現,比如說元春省親,生活中本來並無其事,其他生活中有的人,作為原型,我都可以把他們徹底地藝術化,想像他們如果真的遇上貴妃省親這樣的事,會是怎麼樣,去虛擬出他們在那種場合裡的心理反應和行為狀態,但史湘雲這個角色,我寫她就只寫生活裡真有的,生活裡的她天然渾成就是一個藝術形象,我無需再去舍真虛擬。曹雪芹寫第七回周瑞家的送宮花,肯定有生活依據,但是那樣地舖排,顯然是將生活的原生態,根據他要掃描金陵十二釵的主觀用意,加以重組了。寫送宮花和元妃省親那兩段故事時,因為虛擬的內容較多,他就不想把真實的史湘雲摻和進去。為了保持關於史湘雲的一切情節全是原生態的描摹,凡會派生出使得史湘雲也必須加以虛構性處理的段落,他就寧願讓史湘雲缺席。而伴隨著這樣一種寫作心理,他也就覺得無需再去專門設置一段文字,來交代這個人物來歷,因為任何一種這類的交代,其實都含有將生活原型加以轉化、掩飾、虛擬的因素。這是我對關於史湘雲的特殊文本現象的一個解釋。當然,這樣一個解釋,還不足以來說明這個蹊蹺的文本現象。那麼可能就有第二個原因,就是他試著交代過,他不滿意,他沒定稿;或者呢,就像第七十五回缺中秋詩一樣,他先空著,待補,後來始終沒能補上;甚至於是寫了,而被他的合作者脂硯齋刪去了,脂硯齋怎麼會要刪這個東西呢?這個問題我們要放在下幾講裡面來探究。一位“紅迷”朋友說,其實,通過前後很多人物對話以及零碎透露、逗漏,我們都能大體上替曹雪芹寫出一個關於史湘雲的敘述性的交代。我們都可以寫出來,他為什麼偏不寫?我認為,曹雪芹他可能有某種心理上的障礙。有時候,對你最親近的人、最摯愛的人,反而覺得不好下筆,尤其概括性地來敘述,點明她的背景,公開她的隱痛,實在不忍、不願。這又是一個解釋。 還有一個解釋,就是因為我們現在所看到的古本只有八十回,八十回以後沒有了,八十回後還有多少回?有人說有三十回,有人說是二十八回,其實說三十回和二十八回沒有多大差別,因為有些人認為現存的的前八十回的後兩回(七十九回和八十回)也不是曹雪芹寫的,那麼從第七十八回往後算,說“後三十回”不也很對嗎?我們現在看見的是一個不完整的文本,前面沒有關於史湘雲的概括性交代,並不等於說後面也一定沒有。曹雪芹他寫人物,有時候他會在很晚的時候再交代這個人究竟是怎麼回事,比如說晴雯,晴雯出場很早啊,第八回一亮相就活跳出來,性格鮮明,嬌憨可愛,後面她戲份極多,但是她究竟是怎麼個來歷,直到第七十七回她已經被攆逐夭亡後,曹雪芹才補充交代——她原是賈府大管家賴大的母親賴嬤嬤花錢買來的小丫頭,這個賴嬤嬤因為她服侍過賈府老一輩的主子,所以很有臉面,經常帶著小丫頭進府來請安、遊玩,一次來玩兒的時候,賈母一看見她帶來的那個小丫頭標致伶俐,就很喜歡,賴嬤嬤為了討好賈母,當即就把這個小生命當做一個小玩物,奉送給賈母了。前面曹雪芹交代了不少丫頭的來歷,有的如鴛鴦,是所謂家生家養的,上一輩乃至好幾輩都是賈家的奴僕;有的是花錢買來的,如襲人就是當年家裡窮,把她賣給了賈府。晴雯的出身比她們更卑賤。不讀到第七十七回,我們不會知道晴雯原來是這樣的一種來歷。這使得我們對晴雯這樣一個剛烈而又脆弱的生命所遭受的摧殘戕害,產生出更強烈的悲憫與義憤。 附帶我要澄清一個問題。講到這裡我提到了賴嬤嬤,我把嬤嬤讀成“媽媽”,我在前面還講到李嬤嬤、趙嬤嬤,也都是把嬤嬤讀成“媽媽”,有的人提出批評,認為嬤嬤應該讀成“摸摸”,根據是看了一些翻譯成中文的西方小說,特別是一些外國電影電視劇,修道院裡的資深修女,不都寫成嬤嬤而讀作“摸摸”嗎?借用“嬤嬤”兩個字,發“摸摸”的音,以稱呼修女,那是20世紀“五四運動”前後,新文化運動帶來的一種新的表達方式。在過去漢語裡,嬤嬤這兩個字是老年婦女的意思,讀音只有一個,就讀成“媽媽”,現在我們使用的字典、詞典裡,也都還這樣規定。但這種複雜的文字現象確實值得注意,在白話文發展過程中,翻譯西方一些作品時,會藉用一些字形成一些新的音,還有一個最明顯的例子就是“茜”這個字,裡面有個丫頭叫茜雪,發音一定要讀作“欠雪”。但是有一部許多人都很熟悉的外國電影《茜茜公主》,人們都約定俗成地讀成“西西公主”,一些翻譯過來的西方小說裡,女性名稱印成“麗茜”也讀作“麗西”,不過你去查字典詞典,它只承認“茜”讀作“欠”。也許把“嬤嬤”讀成“摸摸”、把“茜”讀成“西”,經過長久的約定俗成,會終於被字典、詞典承認,但現在我還是必須要根據《現代漢語詞典》的規範來發音。那麼,雖然我們現在還無法確切地知道,究竟曹雪芹他為什麼在金陵十二釵正冊各釵的描寫當中,起碼在前八十回裡,唯獨對史湘云不留下一段明確的敘述性介紹,可是,我們通過書裡有關史湘雲的文字,還是可以對史湘雲形成一個非常清晰的印象。首先我們知道史湘雲是一個父母雙亡的孤女,她由兩個叔叔家輪流來撫養,一個叔叔是忠靖侯史鼎,另一個叔叔是保齡侯史鼐。於是我就提出一個問題:這兩個叔叔,哪個是哥哥?哪個是弟弟?這可是一個關係到史湘雲原型究竟是誰的問題,下一講我們就將從這個問題討論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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