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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妙玉之死(1)

紅樓望月 刘心武 17235 2018-03-20
芳情只自遣,雅趣向誰言。 ——第七十六回 置之於萬萬人中,其聰俊靈秀之氣,則在萬萬人之上;其乖僻邪謬,不盡人情之態,又在萬萬人之下。 ——第二回 1 忠順王爺府儀門內的過廳裡,擺滿了從寧、榮二府裡搬來的珍貴古董文玩。 皇上去冬下旨查抄了寧、榮二府,所有財產固封看守,將兩府主犯枷號收監,著交九卿嚴審定讞,經過幾個月的審訊對質,初夏時已定準寧國府賈珍斬監候,主要罪名是窩藏罪家之女秦可卿,並交通鐵網山叛匪秦可信等;榮國府賈赦流三千里,發往烏里雅蘇台,主要罪名是交通平安州節度使;賈政謫往雲貴煙瘴地,罪名是藏匿犯官甄應嘉家的財物;賈璉流兩千五百里,發往打牲烏拉,主要罪名是國孝、家孝期間強娶民女,勾結長安節度使雲光害死兩條人命,以及私放高利貸等。由於有北靜王一意照應維護,也由於皇上日理萬機,需立決的事情實在太多,所以九卿定讞後,當時並未批复;在這期間,寧、榮二府除上述枷號收監者外,其余男主子,賈蓉、賈琮、賈寶玉、賈環也都被相繼收監,賈寶玉被派作獄街擊柝打更的更夫;只有賈蘭,因其母李紈曾因淨心守寡被旌表過,且未成年,倖免了囹圄之苦;兩府女眷,賈母和薛寶釵在抄家前後相繼亡故,尤氏、賈蓉妻許氏、邢夫人、王夫人等俱被暫時圈禁在榮國府下房中,聽候發落,只有兩位狀況較為特殊,一位王熙鳳自身有罪被逮入獄,一位李紈竟恩准仍暫居大觀園稻香村;餘姨娘、家人、嬤嬤、丫頭、小廝等,入官後有的已被賣掉,未賣掉的亦暫圈在馬棚中等候買主。至於當年對寧、榮兩府趨之若鶩的清客相公們,事發前見勢不妙,早已作鳥獸散,其中詹光、卜固修二人,投奔到了忠順王爺府中。

這天詹光、卜固修二人,早到過廳裡鑑定古董文玩,以便王爺親來過目時解說湊趣。這些原屬賈家的東西,許多他們本是熟悉的,摩挲清點之間,也似有不勝感慨之態。 在所有器物中,體量最大,也最扎眼的,是從榮國府裡抄來的紫檀架子大理石的大插屏、大紫檀雕螭案、青綠古銅鼎、金維彝、玻璃圍屏等。詹光指著嘆道:“沒想到百多年的鐘鳴鼎食之家、詩禮簪纓之族,竟一敗塗地至此啊!”卜固修說:“真應了那句'樹倒猢猻散'的讖語了!也真是'一榮俱榮,一枯俱枯',先是金陵老親甄家抄家治罪,沒多久老太太娘家人,忠靖侯史鼎、保齡侯史鼐雙雙削爵流邊,緊跟著王夫人、鳳姐儿娘家的頂樑柱王子騰附逆被誅;那薛姨媽家,吊銷了領取內帑錢糧、採辦雜料的執照不說,女兒死了,兒子吃了人命官司收在大牢裡,也不知她一個孤老婆子怎麼捱日子!”

看到懸在壁上的大幅《海棠春睡圖》和兩旁的對聯“嫩寒鎖夢因春冷,芳氣襲人是酒香”,詹光道:“這畫兒倒是唐伯虎真跡;這對聯署著宋學士秦太虛的名兒,實屬胡鬧,對聯的風俗,有明以來才漸時興……”卜固修說:“偏你知道!我諒你也未必事事皆知!比如這對聯上,分明含有原怡紅公子寵妾的芳名,我問你,她怎麼就逃過了這一劫,竟配給了王爺最寵的琪官兒,在東郊紫檀堡過起了紅燈帳底臥鴛鴦的綺靡日子?”詹光應道:“要說這個襲人,我倒還確知一二,她原本在怡紅院究竟並未收房,兩府事敗前,琪官已將她贖出迎娶,事敗後,兩口子暗地裡供養照應寶玉夫婦,後寶玉入獄,寶二奶奶回娘家,直到得傷寒而亡,他們未曾間斷接濟,幫著給送了終;寶玉在獄,他們恐怕也買通獄卒,常有供應;於今世道裡,這也算難得了吧!”卜固修又指著壁上的一幅《燃藜圖》說:“這也是東府裡的吧!那賈珍要真能燃藜苦學、自戒自律,也不至落到今天的下場!”詹光道:“如今聖旨下,說是姑念當年寧國公有功於朝廷,以不忍之心,將賈珍的秋斬改為罰往大漠軍台效力贖罪,並準尤氏及賈蓉夫婦隨往,這真是皇恩浩蕩,也算他賈珍的造化!”卜固修說:“聖上對賈政更是恩加一等,將遠謫雲貴煙瘴之地,改為發往荊州府堤岸工程處當差,並允王夫人前往。只是對賈赦、賈璉,似未甚施恩,只不過把原議的流放兩處,並作打牲烏拉一處,讓他們父子得以有個照應罷了,且未允夫人們同往……”詹光問:“怎不聞那王熙鳳的消息?”卜固修道:“我原也納悶,她惡貫滿盈,怎能寬宥?後問了這府里長史官,才知詳情。結案時,細審她的身份,竟早已不是主子,抄家前半年,那賈璉已將她休了,將通房丫頭平兒扶了正,兩個人換了一個過子——所以只把她的諸罪,都歸併到賈璉身上。不過她和那平兒,還有兩府裡的犯婦姬妾家人等,這兩天都要帶到崇文門發售,再無人買走,便一律強配為奴了。”兩人邊議論邊繼續清點物品,只見桌案上陳列著些纏絲瑪瑙碟、掐絲琺瑯盒、白玉比目磬、墨煙凍石鼎、烏銀梅花自斟壺、黃楊根整雕大套杯、捏絲戧金五彩大捧盒……詹光嘆道:“那賈寶玉,雖說是恩准遣返金陵原籍祖塋居住,可今後哪兒還能有這些個器用排場?”卜固修說:“錦衣紈褲、飫甘饜肥,於他而言早已是來如春夢去如煙了吧,年初有人親見過他寒冬噎酸齏、雪夜圍破氈的慘相,形容給我聽,回想當年親歷所見,不禁唏噓良久。依我想來,到如今他也過慣了飢一頓飽一頓的日子了,回原籍祖塋,苦的恐怕還不是吃用上的事;那賈琮、賈環等,也是恩旨遣回,只怕棠棣之威,令他比當更夫還要難受呢! ”詹光問:“賈蘭不回金陵麼? ”卜固修說:“本來就把他們另當別論,現在更恩准他們在城區自購民房安居。那李宮裁對兩府其他人等的遭際竟置若罔聞,一心一意只督促賈蘭埋頭攻書,期待有一天蟾宮折桂。 ”詹光道:“兩府的宅第,還有賈赦的別院,更加上那當年元妃省親時蓋起的大觀園,也不知皇上究竟想賞給誰家?大觀園裡好像還有家廟,裡頭是和尚還是尼姑?是否早已攆出? ”卜固修說:“那些螻蟻,或攆出,或一併賞予新貴,誰去細問他們的死活!聖上倒是特地將兩府的一應古董文物器用細軟全數賞給了咱們王爺,可見優渥非常。咱們還是專心檢視為好,不要一會兒王爺到了,應對時語塞起來。 ”

正說著,便聞忠愨堂那邊傳來履響人聲,二人忙趨廳門垂手伺候。忠順王爺,由長史官陪同,身後跟著幾個隨從,步入了過廳。那王爺已年近七旬,枯骨支離、蛇面禿眉,不過身架高大,每日定時進補,精氣神提起來時,倒也聲高欲熾。大略地將所擺出的物品掃描一遍後,詹光便將古董中的“軟彩”精品逐一指點解釋,其中一架賈代善時搜羅的慧紋,系當年蘇州刺繡世家的慧娘親刺,紫檀透雕,嵌著大紅紗透繡花卉草字詩詞的纓珞,細看竟是溫庭筠的《菩薩蠻》,有“江上柳如煙,雁飛殘月天”等句,詹光道:“賈府原存三件,兩件早 已獻入宮中……”王爺也未覺精彩,只把眼光晃往別處,詹光忙去打開一隻錦匣,取出若干折扇,一一展示讚歎:“這扇骨皆是湘妃、棕竹、糜鹿、玉竹精造,更難得的上面字畫皆係古人真跡,看這把,乃宋徽宗親繪的'枇杷黃鶯',這把是米友仁的'雲山憶夢',這把是黃公望的'富春歸舟'……明季的則有倪瓚、沈周、文徵明、董其昌……等的精品佳構,這把仇十洲的'芳洲九艷',比那幅從賈家老太太屋裡抄來的《雙豔圖》靈動多了……”王爺取過數把鑑賞,倒也知其好歹,問道:“偏沒有唐寅的? ”他心中所欲,是最好是有唐寅的春宮秘製,詹光因移身那壁上所懸的《海棠春睡圖》,尚未開口,王爺已撇嘴說:“似此等貌似神離的鋪張之作,也只有你詹子亮才獨具隻眼,認作真跡!改日請程日興再來評說吧……”詹光忙陪笑道:“王爺眼透紙背,我等就是渾身眼睛,終究是瞎子摸象……”王爺不耐煩地移步巡視,搖頭道:“多是些粗夯常見之物,命你等擇精而陳,難道他兩府三宅,就掏騰不出些個潤眼喜心之物? ”長史官知王爺一貫輕古董中的“軟彩”而重“硬彩”,尤重古瓷,忙給卜固修遞眼色,卜固修原是跟詹光分好工,負責解說“硬彩”的,因見詹光討了沒趣,伺候時便格外小心,指點著幾件瓷器說:“這只汝窯美人觚,還有這個斗大的汝窯花囊,雖算不得怎樣的珍品,究竟那雨過天晴雲破處的顏色也還入目不俗……這個哥窯美女聳肩瓶宜插折枝梅,否則難出韻味……這宣窯青花紅彩大海盤還算勻整富麗……”王爺背手細看,面上並無一絲喜色,更望著一隻土定瓶質問:“怎的就這麼個破爛?難道真再沒有好瓷了麼? ”長史官深知,打從宮裡聖祖皇帝到太上皇到當今,都最喜搜羅鑑賞明代成窯瓷,各王公大臣群起效尤,忠順王府歷來多方淘選,也擁有幾件,然王爺每到別府拜訪,凡主人誇示其成窯精品,當時便難掩其妒,回到家里以後,更是摔盤砸碗,怒斥下屬買辦眼瞎無能;這回皇上將寧、榮兩府古董文玩盡賞王爺,王爺本以為在成瓷一檔必有意外收穫,沒曾想竟告闕如,難怪慍怒非常。

長史官待王爺怒氣稍平,翻開手中冊簿回道:“在下倒有一個線索,或許能追究出成窯精品來……查抄榮國府時,從王夫人陪房周瑞家,查到一個古董交易的賬簿,周瑞交代說,那是其女婿,名叫冷子興,臨時忘在他家的;從那賬簿上看,冷子興從一個莊戶王姓人家,以六十兩銀子收得一隻成窯五彩小蓋鐘,竟是稀世之寶!……”王爺忙問:“那成窯五彩蓋鐘,我只在宮中賜宴時見過,民間從何而有?——現在何處?拿來我看!”長史官退步躬腰答曰:“古董賬上記得分明,已被小繕國公石光珠府上以五百兩銀子買去!”王爺聽了頓時大怒:“豈有此理!既如此,提它作甚?”詹光忙一旁陪笑道:“冷子興手中想必還有此類成瓷,他若知道王爺如此喜歡,且可為其岳父母減緩煎熬,恐拱手奉獻,也是肯的。”長史官更退半步,回道:“這冷子興在兩府事發前,已往江南,現在都中事態如此,只怕他少不得聞訊後就此隱姓埋名、藏匿不歸,也未可知……”王爺聽了更怒,卜固修忙趨前幫腔道:“好在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那王姓人家既出手了一個蓋鐘,保不定就還有另外的,說不定除了蓋鐘,尚藏有更為珍奇的成瓷……”長史官接上去回道:“正是如此,奴才已查明這家人居址,不過在城外三十多里處,已托那程日興——他在這京中古董行里,口碑早在那冷子興之上——前往彼處求購,想來此時該已在回程中了,如能收進,奴才一定即刻呈上……”王爺沒等他說完,從花梨大理石案上操起一柄金絲編就嵌有珊瑚瑪瑙貓兒眼祖母綠的如意,用力一擲,罵了聲:“廢物!”扭身便走。那如意先砸到一座西洋國自鳴鐘上,將鐘頂的旋轉尖塔擊落,又帶倒了一架玻璃炕屏,再滑落到桌下的象鼻三足鰍沿鎏金琺瑯大火盆上,敲碎了數寸琺瑯,只聽得嚯啷啷一片響聲,嚇得詹光、卜固修縮頸屏息、面面相覷,良久才回過神來。

2 王爺大怒後,徑往寵妾秋芳所住的遐思齋而去。這秋芳乃暴發戶通判傅試之妹,傅試原拜在榮國府賈政門下,總想以其妹嫁入賈府,攀牢高枝,甚至在秋芳已然二十三歲時,還妄謀將其說與還只有十六歲的賈寶玉。但賈府金陵老親甄府一被查抄,傅試便料到賈府前景不妙,趕緊冷淡了賈府,並忙將妹子聘出;本也想讓妹子當個元配正室夫人,而且打聽到貴公子陳也俊也是年過二十三尚未婚配,讓官媒婆去陳府提婚多次,那陳公子父母倒覺般配,偏那陳公子說是心中自有顏如玉,只是尚未遭逢,非那意中人絕不迎娶!其父母難以強迫,故與陳府無緣;無奈那傅秋芳一天大似一天,即使給人續弦,也難覓到富貴之家了,傅試遂作主將妹子送往忠順府王爺為妾,秋芳雖萬般不願,怎奈父母早逝,只能服從哥哥,委委屈屈地邁進了這王府大門。

王爺進了屋裡,秋芳趕緊上前服侍。丫頭靚兒端來蓋碗茶,剛放到炕桌上,便被王爺揮手摜到了地下,唬得靚兒咕咚跪下,瑟瑟發抖。秋芳因勸道:“王爺身子要緊,奴才們有什麼不周,吩咐管事的教訓就是,何必自己動氣。”忙要親自另備茶來。王爺嘆道:“你用什麼給我斟茶?難道你有那成窯五彩小蓋鐘不成?”秋芳不解,王爺也不多說,只是氣悶心躁。秋芳移身到王爺背後,舉起一雙美人拳,且給王爺搥背,王爺喉嚨裡一陣亂響,秋芳取過金唾壺來,王爺呼哧帶喘,吐出許多黏痰,秋芳忙接著。彼時靚兒已在秋芳目示下起身收拾 了地上的瓷片茶水,另端了一碗枸杞桂圓參茶來,秋芳未等她將茶端攏,又以目代言,命她且放那邊鑲螺甸的紅木圓桌上。王爺早晨提起的精氣神此時已全然卸掉,秋芳忙伺候他小寐一時。

移時,王爺小寐畢,長史官求見。長史官回道,程日興已從城外歸來,在鄉間找到了那一莊戶人家,戶主人稱王狗兒,與妻子劉氏,及岳母人稱劉姥姥,還有女兒兒子一起過活,問他們可還有古瓷可賣,告若有,哪有不想賣之理,女兒出閣,兒子娶妻,都還需要銀兩,多多益善,只是實在是再沒有那樣的器物了;又說若知道你們那麼看重那麼個小蓋鐘兒,當年可不該便宜了那位冷老闆……王爺不等他回完便啐道:“原來是竹籃子打水去了!究竟他家那成瓷是怎麼個來歷?難道是天上掉下來的不成?”長史官回道,程日興反复追問他們,一會兒說是王家祖上留下的,一會兒說是劉家當年體面時公侯家賞的,畢竟搜羅古董不是審賊,也只能不得其要領而歸……見王爺又要怒目喝斥,長史官忙從袖中抖出一隻小蓋鐘兒,呈上去,秋芳代接了;長史官說,程日興因未能為王爺收到正宗的成窯小蓋鐘,愧赧交加,故特將本朝聖祖年間仿造的上品,先奉上一件——實在是幾可亂真,坊間售價也在百兩左右,且先博王爺一笑;自然還要再抓緊尋訪真品,一俟到手,不等過夜,必趕緊送來……王爺仍耿耿於懷,秋芳一旁摩挲把玩那五彩小蓋鐘,贊不絕口,又送到王爺眼前,百般湊趣,王爺才略有霽顏。

且說伺立一邊的丫頭靚兒,她本是榮國府賈母房中的小丫頭,那時叫作靛兒,榮國府籍沒後,她被忠順王府買來,派給秋芳當差,秋芳嫌靛兒的靛字叫起來聲氣太硬,又平生最厭靛藍色,以為未免喪氣,故給她改名為靚兒。這靚兒聽那長史官說到劉姥姥,又見到那幾可亂真的成窯五彩小蓋鐘,驀地回想起,那一年賈寶玉曾將一個如此這般的瓷器,遞給過她,她後來送到鴛鴦姐那邊的下房,說明是寶二爺賞給那到賈府打秋風的劉姥姥……她是知道劉姥姥家那瓷蓋鐘來歷的啊!要不要向王爺舉報呢? 原來的靛兒,如今的靚兒,低頭盤算起來。她又驀地記起,那一年夏天,林姑娘、寶姑娘、寶玉,都在賈母屋裡,也不知他們一處說話時,怎麼著又拌起嘴來似的;當時她找自己扇子找不見,也沒多想,順口問了寶姑娘兩句:“必是寶姑娘藏了我的。好姑娘,賞我吧!”那寶姑娘竟滿臉濺朱,指著自己鼻子,惡聲惡氣地喝道:“你要仔細!我和你頑過,你再疑我!和你素日嬉皮笑臉的那些姑娘們跟前,你該問他們去!”登時把自己喝得又臊又怕,忙跑開了……從此以後,她對寶姑娘由懼而怨,林姑娘死後,寶姑娘成了寶二奶奶,她連帶對寶二爺也沒了好感。現在她已是忠順王府的人了,要在這兒混好,頭一條就該知情必禀……想至此,她鼓起勇氣,跪在王爺和秋芳面前,禀告說:“奴才知道那成窯五彩小蓋鐘的來歷!奴才還曾親手拿過那小蓋鐘——那是寶二爺,賈寶玉的,是他遞給我,讓我給那劉姥姥帶回鄉下去的……”

王爺聽了,把桌子一搥,豎起眼睛說:“果不其然!真相大白!我料到如此!早聽說那賈寶玉住在那個什麼大觀園的什麼紅院裡子,驕奢到不堪的地步,他既能把那價值連城的成窯蓋鐘隨隨便便賞給村婆子,可見屋子裡滿撂著這等珍奇!怎麼抄家時竟一件皆無?顯見是事前聽到風聲,轉移藏匿別處了!”遂命長史官:“不能讓那賈寶玉就此回那金陵原籍!你速速去通報刑部察院等處,賈寶玉藏匿成窯名瓷,欺瞞聖上,蒙混獲釋,險被他就此遁去!宜速將他嚴鞫審問,令他從實招來,吐出所藏成瓷,如其不然,我絕不甘休!……” 長史官奉命去告發寶玉,本已獲釋的寶玉必被重新入獄,且藏匿珍奇抗拒查抄,屬欺君重罪,鬧不好枷號後流往三千里外為奴,秋芳對此實有不忍之心。她未出閣時,曾聽哥哥派往賈府請安的嬤嬤回來說過,道那賈寶玉自己燙了手,倒忙著問惹禍的丫頭疼不疼;自己讓大雨淋得水雞似的,反告訴別人“下雨了,快避雨去吧!”時常沒人在跟前,就自哭自笑的;看見燕子,就和燕子說話;河裡看見了魚,就和魚說話;見了星星月亮,不是長吁短嘆,就是咕咕噥噥的……這樣的一位公子,對無情之物亦傾情相待,奇是奇,怪是怪,但終究是個好人,怎能令他剛經過一番摧殘,再更遭噩運呢?秋芳想到這些,心裡七上八下,一時也不知該怎麼救援寶玉一把。

長史官剛去沒多久,忠順王爺府前忽來了一位沒了雙腿的老頭,他垂著雙臂,手握兩個小板凳似的木撐子,移動著身子,在府門前大聲喊冤,頓時圍了一群過往行人聚觀。門衛上前驅趕,他一個殘疾人,瞪著紅眼,不怕死的模樣,實難對付。圍觀人群中有認得他的,說那不是石呆子麼,幾年沒見,怎麼就把腿弄沒了?長史官不在,大管家不敢不往裡頭禀報,王爺很不耐煩,怒問怎麼不遠遠地轟走,或報官,交那皇城巡察使賈雨村重重處置?大管家回道,那石呆子正罵著賈雨村,說賈雨村為討好榮國府的賈赦,對他嚴刑拷打,打斷了雙腿,定了他一個拖欠官銀的罪名,把他家祖傳的二十把稀世古扇抄沒,拿去奉承了那賈赦,他被迫流落鄉間,幾乎喪命;近幾日方聞賈家已獲罪敗落,賈赦流往打牲烏拉,而賈府的古董文物,聖上盡賞了忠順王爺,他來哭告王爺,盼王爺給他作主,伸冤報仇,還說王爺必能將他那二十把古扇,盡數發還……王爺心中原對寧、榮兩府並無絞斬者頗覺氣悶,對那賈雨村亦早覺不滿,聽畢禀報,頓覺此事大可做成文章,於是命大管家且將那石呆子帶至府內,親自訊問,以明究竟。 王爺往前面訊問那石呆子去了,給了秋芳一個機會。原來王爺所寵的伶人琪官,大名蔣玉菡者,除了逢王府堂會,必唱一出大軸戲外,每常下午,照例要到引蝶軒中伺候,為王爺清唱解悶,王爺也總帶著秋芳一起聽曲小酌。秋芳支開了靚兒僕婦等,匆匆閃進了那引蝶軒,又以吩咐王爺旨意為掩護,把琪官從小廝琴師等近旁引至窗邊,壓低聲音,簡捷地把王爺將對賈寶玉不利的事情告知了琪官——那蔣玉菡與賈寶玉素來交往密切的事情盡人皆知,秋芳諒寶玉雖淪落不堪,蔣玉菡必對之不棄,當能設法援助——言畢,裝作頗為不快不屑的模 樣,邊往外走邊放聲說:“今兒個王爺沒心思,你們散了吧!”意在令琪官能盡快去設法營救寶玉。 出得引蝶軒,一陣秋風撲到秋芳臉上,望著軒外滿池的殘荷,她嘆出一口氣來,心中自忖:那賈寶玉能不能脫出王爺的手心,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了! 3 狴犴門內,是一條獄街,街這邊是重犯獄,街那邊是輕犯與待決羈押犯的牢房,並有一排獄卒的宿舍;街盡頭則有一座小小的獄神廟。獄神廟的堂屋正中,供著獄神,說是漢代的蕭何;何以蕭何成了獄神?就連在這裡混了好幾年,把那西屋當作了自己歇息所的卒頭王短腿,他也講不出個子丑寅卯。反正獄裡有這麼個風俗,犯人鎖進了狴犴門,例准其到獄神廟裡燒香祝禱一番,求獄神保佑自己逢凶化吉;如蒙恩釋放,當然更要到獄神前獻供叩頭;就是杖流幾千里,乃至判了死罪,臨到帶出狴犴門以前,也大都要來獄神前虔求庇護超度;王短腿每日靠賣供香供品,也有不少的收入。廟堂的東屋是給在獄街上白日灑掃抬運、夜間擊柝打更的待決輕犯們歇腳睡覺的地方,裡頭只有一鋪土炕,炕上連炕席也沒有,只有些霉爛的稻草。 這天下午,獄神廟裡照例香煙繚繞,獄神早已熏得黑若炭柱,神龕的簾幔也煙灰密布,整個廟堂裡瀰漫著劣質供香的刺鼻氣息。 王短腿的那間西屋,略顯得整潔明亮一些,炕上有半新的炕席和炕桌,靠牆摞著被褥枕頭;炕下有些個桌椅櫃櫥,及若干必要的生活用品。他白天使用這間屋子,夜晚一般都回家去睡。此時他讓賈寶玉在他那屋裡洗了頭臉、擦了身子,換上了乾淨衣服,還請到炕上一處坐著,勸寶玉跟他喝上兩盅燙好的酒。寶玉說:“若非王哥這半年來多所照應,我怕是活不到今天了!”王短腿說:“若不是把你釋放令回原籍過活,我再怎麼照應你,也不敢讓你進這間屋來,這麼著平起平坐。”仰脖乾了一盅,又道:“我是個爽快人,你也跟我這樣,一根腸子通屁股才好——你究竟打算怎麼著?像你這種判法,說是遣返原籍祖塋居住,其實官府還真派人押送不成?只要使些個銀錢,出去再不要招惹是非,你就是還在這都中,或左近地方,找個落腳之處,或謀個差事,甚至賣字鬻畫,過起小日子來,誰非追究死纏你去?”見寶玉低頭不語,又道:“南船北馬,我原是販馬的,沒去過南邊,這輩子怕也沒去南邊的福分。誰不知道江南好?況那邊有你家祖塋。但你那兩個兄弟,不是我多嘴多舌,實在奸猾難纏,回那祖塋,你怕是要吃他們的虧!或許你這人不怕吃虧,道'吃虧是福',實在也是,吃點虧也罷了,怕的是不光讓你吃虧,還變著花樣欺侮你,你在那邊怕連我這麼樣的爛朋友也沒一個了,可怎麼是好?別光發楞,你也乾一盅!”寶玉乾了一盅,道:“王哥的好意,我心領了。只是此刻心裡太亂,況是命我們一旬內離京,也還有七、八天的工夫呢,容我再好生想一想才是。”王短腿道:“細想想也好。你又不像那賈環和賈琮,急著去祖塋爭那收租放債的權柄。他們可是今兒個一大早就趕著到張家灣租船去了,走水路,從運河南下,省些費用;現在正是好時候,再過兩個月,北邊的河上了凍,那就只能從陸路走了。” 正說著,王短腿老婆茜雪來了,提了個大食盒,從中取出些個菜餚果品,並一壺茶來,她往那茶壺裡兌了熱水,斟上一杯,遞到寶玉跟前道:“這楓露茶,是我用香楓嫩葉,擱在甑子裡蒸了一整天,統共才凝出一小盅,滴在茶壺裡半盅,泌了三四次才出色的,現在恰到好處,二爺嚐嚐。”寶玉接過,心中愧悔不已。遙憶當年,他在府中養尊處優,一日從梨香院薛姨媽處酒足飯飽而歸,那時在他那絳芸軒當丫頭的茜雪給他捧來一杯茶,他不愛那茶的氣味顏色,忽想起早上沏的楓露茶來,問為什麼不給他端來,茜雪回道,是奶子李嬤嬤來,看見,給吃了;當時寶玉聽了,鬼使神差地將手中的茶杯順手往地下一擲,豁啷一聲,打了個粉碎,潑了茜雪一裙子的茶,跳起來怒聲呵斥,一迭聲地嚷:“攆了出去,大家乾淨!”雖說心中恨的是那李嬤嬤,要攆的是那老貨,可賈母那邊聽見,只當是茜雪的過錯,當晚竟下令將茜雪攆出,寶玉嚷完,醉倒臥榻,待第二天醒來,生米業已成了熟飯……萬沒想到,富貴榮華,終有盡頭,賈府被抄,鋃鐺入獄,而率先到獄神廟來安慰他的,竟是茜雪和其丈夫王短腿! ……想至此,望著那茶,幾滴淚水落入了茶中。 忽然有個鄉下後生來拜見王短腿,請安時又喚“寶叔”,原來是劉姥姥家的板兒,他呼哧帶喘地說,他家一大早去了個城里古董行的程先生,刨根問底地盤問頭年賣給冷子興的那個成窯五彩小蓋鐘的來歷,他們自然含糊應對,那程先生悻悻而去;他姥姥覺得來者不善,怕給寶叔帶來麻煩,所以那程先生前腳一走,就打發他進城來報個信兒……寶玉忙道謝,可也實在想不出這事能惹出什麼麻煩。板兒又說路過崇文門時,聽街市上議論紛紛,說是寧、榮兩府的在押人口,正被發賣,著實嚇了一跳;他姥姥父母等光知道兩府眾人羈押在府中的下房馬圈裡聽候發落,囑他給寶叔報信後湊到那府門前探探風聲,沒想到事情已到了這一地步!寶玉聽了,兩眼發直,脊背發麻,張嘴卻無聲。王短腿和茜雪急問板兒都聽到些什麼消息。他說先打聽到了璉二奶奶的下落,茜雪問他哪個璉二奶奶?因為原來人們嘴裡的璉二奶奶,說的是王熙鳳,後來平兒成了璉二奶奶,王熙鳳改叫鳳姑娘了;板兒道人們七嘴八舌,說是璉二奶奶讓一個叫張如圭的官兒買下了,那官兒剛謀了個外任,立馬就要帶著剛買下的人往金陵去,究竟他買的是先頭的還是後來的璉二奶奶,也鬧不清;又說那巧姐兒,因為年紀尚小,恩准她的一個舅舅把她接走了,可也不知那舅舅能不能善待她……還有一個恩准不賣的,是東府的惜春姑娘,因她早已帶發修行,故允她到饅頭庵里削髮為尼;別的就鬧不清了,也有人議論說,究竟賈家是出過貴妃的,原是皇上親家,兩府也行過些惜老憐貧的善事,因之不敢也不願買領兩府裡的人……板兒說到這裡,寶玉才哇地一聲嚎啕起來,王短腿夫婦忙加勸解。待寶玉悲聲稍減,板兒匆匆告辭,說是還擬打聽一下巧姐舅舅居處,且怕天晚了關在城裡出不去。 王短腿夫婦正勸解著寶玉,卻又來了蔣玉菡。原來只要使些銀子,這獄街很容易進來,何況是拜見王短腿;自寶玉收監以後,他來此也非止一次;寶玉獲釋允回原籍,他本是要即刻將寶玉接出居住的,無奈寶玉不肯。蔣玉菡用綢帕揩著額上的汗,報告了忠順王爺必欲將寶玉再送官嚴鞫拷問的消息,說是這回情況真是緊急,寶二爺一刻也不能耽擱,立刻跟他走脫,且先藏匿起來,如有人來鞫,只說是奉旨啟程回金陵祖塋了,先把這劈頭橫禍躲過,再作道理。王短腿聽了道,只得如此,而且我也不擔責任——我哪能預知你前頭放了後頭又來 鞫呢?寶玉此時清醒起來,心想自己究竟會如何倒在其次,焉能給王哥茜雪再添麻煩?遂與二位恩人洒淚而別。 4 出得獄來,登上蔣玉菡的騾車,只聽鞭聲脆響、蹄聲得得,須臾間已至鬧市,又拐了幾拐,市聲漸稀。二人盤腿對坐在騾車中。蔣玉菡伸手握住寶玉指尖,對寶玉說:“我那裡不便,先去親戚家,都是知道二爺、仰慕已久的,二爺切莫見外,只當是回自己家吧。”覺出寶玉指尖冰涼,遂安慰他說:“二爺寬心。二爺必能逢凶化吉、遇難呈祥。依我看,二爺那通靈寶玉失落至今,整兩年了,必是就要自己回來。”寶玉對那玉一貫並不在意——此時哪知後來是甄寶玉將玉送回,竟引出懸崖撒手,歸於青埂峰下,顯現《情榜》諸事——心中只惦著妙玉安危,一路上心神不定,問蔣玉菡道:“那告密的丫頭靚兒,確是原來我們府裡老祖宗屋裡的靛兒?”蔣玉菡道:“她名字是傅秋芳親自改的,怎能有誤?也不知她為何恩將仇報。”寶玉說:“我只怕她告發出妙玉來!現在細想,那年老祖宗帶著我們,還有劉姥姥到櫳翠庵品茶,進了東禪堂,妙玉親自捧了一個海棠花式雕漆填金雲龍獻壽的小茶盤,裡面放著那成窯五彩小蓋鐘,給老祖宗獻了一鍾老君眉……當時靛兒不該在場,她在老祖宗房裡,只是個粗使丫頭,那天就是跟著進了園,到了櫳翠庵,怕是也只能在山門內外立候使喚……後來老祖宗把喝剩的茶遞劉姥姥喝了,妙玉嫌那杯子髒了,視若糞土,撂了不要,是我跟她討過來,袖出屋子,大概是在山門邊上,順手遞給了她;她能知道那小蓋鐘是怎麼個來歷麼?按說,一般人都會以為,櫳翠庵里的東西,自然全是我們府裡配備的……但願那靛兒只說出我來,沒牽出妙玉!唉唉,該死——當時我把那小蓋鐘遞給翡翠、玻璃……哪個丫頭不成呢?偏遞到了她手上!倘若這兩天那靛兒細細回想,竟推敲出那小蓋鐘是妙玉的……那不是因為我,給妙姑招來無妄之災了麼?……”竟越想越急,越想越怕起來。蔣玉菡安慰他說:“聽說已有旨讓把園子騰空,那妙玉大概跟珠大嫂子一樣,已然搬出去了吧!你且多為自己安危擔憂才是,何必胡思亂想!” 騾車停在一條胡同當中,一個黑漆大門前,看那大門的製式,不是貴冑之家,但進得門去,竟是深堂大院,屋宇迴廊鮮亮整潔,樹木花草點綴得當,寶玉便知定是富商之家。蔣玉菡道:“我是至親,你來避難,男主遠行了,我們徑見女主,也並非孟浪。”說著把他引進一處廳堂。只見迎上來的一位紅衣女子,趕著蔣玉菡喚姐夫,又喚他寶二爺,請安不疊,他頓覺入墮夢中。坐下喫茶時,才恍然大悟——紅衣女是襲人的兩姨妹子,那年他由焙茗陪同,一起從寧國府溜出,闖到襲人家去,原是見過,回到絳芸軒裡,還讚歎不已的啊!沒想到如今竟天緣湊泊,有這樣意想不到的邂逅。 紅衣女說:“我家人少嘴嚴,客稀屋多,寶二爺只管多住幾天,不妨事的。”正說著,襲人和小紅來了,大家見過。只見襲人、小紅二人眼圈紅紅的,原來她們打聽到了鳳姐和平兒的下落。鳳姐果然是讓那叫張如圭的買走了,明日就要帶往金陵。買走平兒的則是粵海將軍鄔銘,明日也要帶至南邊。小紅說:“二奶奶於我,也算是有知遇之恩了;又在未敗之時,放出我來,成全了我和芸爺的婚事,所以我今天才能坐在這兒,若不然,今天也跟牲口一般,拉到崇文門賣了!二奶奶回金陵,我說什麼也得去送送,縱不讓見,設法給她帶進點銀子擱在身邊,也是好的。唉,聽說那張如圭,早年就跟那餓不死的野雜種賈雨村交好,有難兄難弟之稱;兩個人一會兒做京官,一會兒讓人參一本丟了那官,一會兒又放了外任,起起伏伏的,特能鑽營,這倒也罷了,聽人說他那大老婆是最容不得人的,幾個買去的姨娘丫頭都讓她給搓揉死了。二奶奶那剛烈的脾性,怎忍得了那挫辱?……”襲人說:“沒想到平兒這回要走得更遠。一人難分二身,她去送二奶奶,我去送平兒。雖說她後來也當了一陣二奶奶,我只還把她看成親姊妹。想起我們幾個,一起在府里長大的,鴛鴦在老太太沒了後,為了不讓那大老爺玷污,竟撒手自盡而去;林姑娘沉了湖,紫鵑出去配了人……如今平兒又這麼慘,真是一陣風來,煙消雲散!”本還想感嘆一番,怕引得寶玉悲愴欲絕,遂止住了。誰知寶玉竟未曾把她們的話聽真,只在那兒盤算如何保護妙玉。蔣玉菡替他把怕連累妙玉的心思說了出來。寶玉說:“該即刻把忠順王爺查究成瓷的事情告訴她,讓她早早躲避起來才好。事不宜遲,今日若實在來不及,明天一早是必得知會她的了!要么,我去一趟!”蔣玉菡說:“那怎麼行?我也去不得!”襲人、小紅對望著,不知怎麼是好。蔣玉菡尋思說:“要么,央煩茜雪辛苦一趟?”襲人說:“使不得。萬一出了紕漏,連累到王哥,咱們獄裡連個能幫忙的人都沒了。況且茜雪出來得太早,那時候園子都沒蓋呢,她不認得里頭的路,妙玉也不認得她。”小紅說:“要么,我一會兒回家跟芸爺商量一下,煩他仗義探庵吧。妙玉雖不認識他,他在園子裡管過種樹,對那園子裡的路徑倒是熟悉的。況且他出面賄賂那些守園的公差,也比我們女流之輩方便。” 寶玉說:“只怕他進了園子,那妙玉不讓他進庵。”小紅說:“那就看他機變的能耐了。也看妙玉的運氣。”襲人說:“那妙玉的脾氣也忒乖僻了。素來大奶奶常說,最討厭妙玉為人。”小紅說:“事到如今,說出來也不怕了。論起來,我們家的上一輩,是江南秦家的世僕,就是那小蓉奶奶,秦可卿她們家,不過我爹我媽過來的時候,秦家還沒壞事,不像那秦顯兩口子,是壞了事,才跟著秦可卿藏匿過來的;老早的時候,秦家,賈家,妙玉她家,還有甄家,在江南是通家之好,有了什麼好東西,你送我,我送你,就連家中世僕,也常成窩地贈來讓去;我爹原賜名秦之孝,到了都中榮國府才改叫林之孝;秦家壞事後,為了不令外人對我爹媽來歷生疑,我媽還認了璉二奶奶為乾娘,所以連你們都只當我們家是賈家祖上就有的世僕。我爹媽在外人跟前天聾地啞的,在家裡,跟我可說了不老少的來龍去脈,我爹媽對那妙玉來歷,比別人都心中有數,當年元妃娘娘要省親,蓋好了大觀園,我爹跟太太禀報接妙玉進園的事兒,太太一听就允,還讓給她下帖子,那是因為,打小原是見過的啊!後來有人疑那妙玉,是不是家裡也跟秦可卿似的,壞了事,來櫳翠庵藏匿的?我聽爹媽說過,那還不是;說是那妙玉爺爺官做得好好的,誰知得了場急病,一命嗚呼了;後來她爹做的官沒那麼大,命也不長,她媽沒多久也去了——也有一說,是她給氣死的;她帶發修行,說是因為有治不好的病,什麼病?其實是心病!所以她陰陽怪氣的。她後來在蘇州玄墓蟠香寺,緇衣素食,身邊只有兩個嬤嬤、一個丫頭,有人說她貧賤,其實她家從高祖起就愛搜羅古董玩器,上輩全去了,那不都是她的了?若都賣出去,她富可敵國呢!那忠順王爺要是追究到她,害了她,怕不止是得個什麼成瓷小蓋鐘了!”一番話把幾個人都聽呆了。襲人心裡更是詫異,沒想到這原在怡紅院中不過是澆花、餵鳥、攏茶爐子的粗使丫頭,卻有如此這般的來歷;她更想不到,正是因為小紅斷斷續續從爹媽那裡聽到了上幾輩皇族富貴之家的浮沉滄桑,所以早已懂得“千里搭長棚,沒有個不散的筵席”的道理,深知“不過三年五載,各人干各人的去了,那時誰還管誰呢”的人情世故;不過好在小紅雖悟透“誰也沒有幾百年的熬煎”,事到臨頭,卻也並不心冷意淡,卻還能急人所難,挺身維護。寶玉聽畢小紅一番話,只覺得忠順王爺隨時都會施害妙玉,心中更加著急,連連央求小紅,快煩賈芸去知會妙玉,讓她速速躲避! 這時天色已暗。西風吹過,院中銀杏葉和銀杏果簌簌落地,天上飛過歸巢的鴉群,呱呱地叫個不停。 5 暮色垂落,令本已荒蕪破敗的大觀園更顯得淒涼陰森。怡紅院裡,蕉枯棠萎,牖裂簾破 ,屋牆上那些原用來安置琴劍瓶爐的凹槽空空如也,集錦格子上佈滿蛛絲;昔日的歡聲笑語、嬌嗔浪謔,早已化作了鼠嗚梟啼、狐吟鴉聒;瀟湘館裡,早不復鳳尾森森、龍吟細細,只一派落葉蕭蕭、寒煙漠漠的悲楚景象;蘅蕪苑里香草死盡,雜草叢生;紫菱洲綴錦樓裡,霉氣氤氳,怕是有被“中山狼”蹂躪而死的迎春怨魂在嗚咽遊蕩;秋爽齋裡,梧桐葉落,寒雀觫觳,似期盼著“一帆風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園齊來拋閃”的探春,有朝一日能從遠嫁之地,回來從頭收拾賈府殘局,使其子孫不至流散湮滅;蓼風軒裡,雨浸薜荔,地走蚰蜒,那昔日在這裡作畫的惜春,雖免於被賣,暫到饅頭庵棲身,終不免被賈芹等欺凌難忍,以至離庵出走,緇衣乞食……正是:到頭來,誰把秋捱過?則看那,白楊村里人嗚咽,青楓林下鬼吟哦……似這般,生關死劫誰能躲? …… 偌大的園子裡,也就稻香村、櫳翠庵兩處,尚有人氣。 稻香村里,李紈、賈蘭指揮素雲及丫頭婆子等,早打點好箱籠家甚,只等著明天一早,便遷往蒜市口購妥的一所四合院居住。吃罷在園中的最後一回晚餐,李紈守著賈蘭,在燈下苦讀《孟子》。素雲想起昔日一起嬉戲閒話的園中姊妹,死的死,嫁的嫁,更有被拉往崇文門發賣的,心中酸楚,給李紈母子端茶時,不免含淚嗚咽。李紈遂對她說:“咱們心裡只該感念皇上的隆恩沛澤,切莫有非分僭禮之思,若是為那罪有應得者涕零,便是糊塗人了!”素雲也不敢搭腔,一旁默默哀傷去了。 櫳翠庵里,卻彷彿山門外未曾發生過什麼巨變,不僅一切如昔,甚或更其明淨幽雅。竹叢青潤,桂花飄香,整潔的甬路兩側,各色秋菊怒放,一盆藕合色的瀑布菊,從東禪堂門外的山石上,瀉下壯觀的花枝;禪堂裡纖塵不染,觀音大士瑞像慈藹,供案上的宣德爐中,暹邏細香飄出裊裊的如霧輕煙,氤氳出淡淡的蓮花氣息。此時妙玉打坐畢,在西廂書房中,自撫一架焦尾琴,讓丫頭琴張以木魚伴奏,吟唱漢代樂府古辭《江南》: 江南可採蓮,蓮葉何田田。 魚戲蓮葉間。 魚戲蓮葉東,魚戲蓮葉西,魚戲蓮葉南,魚戲蓮葉北。 兩個嬤嬤在庭院中清除落葉殘花,聽到那琴音歌聲,也並不為意。榮國府剛被查抄時,嬤嬤們嚇了個半死,就連深受妙玉熏陶的丫頭琴張,也被唬得不知所措。後來得知按例家廟與祖塋等不在查抄之列,公差們並未踏入庵門,且仍允庵中人暫居其中,付足銀兩亦可保有米糧油鹽菜蔬供應,嬤嬤、琴張這才心神稍定。那妙玉卻始終毫無異樣神色,我行我素,泰然如昔。琴張也曾試著探問:“我們是不是該早日遷出,離開這是非之地,比如且到西門外牟尼院去,再買舟南下,回蘇州玄墓蟠香寺?再說,一旦皇上把這府第並園子賞給了什麼人,他們進駐以後,會怎麼對待我們?鬧不好讓他們攆出,倒不如我們自己早作主張。”妙玉只是微笑不答,後來也許是嫌琴張一再聒噪,這才淡淡地說:“師傅圓寂時,留下遺言,說我衣食起居不宜回鄉,在此靜居,後來自有我的結果。一切聽其自然,攆也好,不攆也好,想它作甚?我們且關起庵門靜心養性,該來的自然會來,不該來的自然不會來,一切自有先天神數鎖定。”琴張和嬤嬤們究竟難有妙玉那樣境界,每當送糧油菜蔬的到來,少不得打聽外面消息,一日琴張忍不住跟妙玉說起,兩府羈押的人口中,有的如周姨娘、賴升、繡橘等已然驚恐病餓而死;有的如繡鸞、春纖、靛兒、彩明、焙茗、掃紅等已先期被人買走;有的則已瘋癲;餘下的惶惶不可終日……妙玉聽了,不但毫無悲憫之色,竟笑著說:“一劫之中,有成、住、壞、空四步,他們已然走到了壞這一步,再往下便空空如也,得大自在了,可喜可賀!”並讓琴張跟她一起鼓琴擊節而歌。琴張常聽妙玉說,文章只有莊子的好,又給她講解過莊子的《大宗師》,那《大宗師》裡講到,子桑戶、孟子反、子琴張三個人是莫逆之交,忽然有一天子桑戶死了,孔子聽說,派徒弟子貢去幫著辦喪事,結果發現孟子反、子琴張他們在編曲鼓琴而歌,快活非常……那是為什麼呀?就是因為孟子反、子琴張他們是逆於俗理而合於天理的“畸人”,他們懂得“天之小人,人之君子;天之君子,人之小人也”的道理;妙玉給她取名琴張,正是從《大宗師》裡這段故事來的。琴張雖然懵懵懂懂不解其意,但看到主人如此灑脫無畏,也便心中稍定;不管外頭生離死別,關緊庵門,她們四個人每日里按部就班,往日該做什麼,現在便依然做什麼,兩位嬤嬤也漸心定,竟把庵中花木伺弄修理得比以前更好。 且說賈芸買通守府公差,從大觀園後門,越過往昔廚房一帶,轉到園中,迤迤邐邐前往櫳翠庵。路過沁芳閘,月光下只覺閘閉水腐,冒出不雅氣息;經過翠樾埭,那些往日他監植的樹木,要么枯萎折倒,要么無人修整長瘋了枝葉;荼蘼架已空,木香棚已傾,牡丹亭已殘,芍藥圃已廢,薔薇院已蕪,芭蕉塢已塌……觸目驚心,悲從中來。遠遠望見稻香村,尚有一窗燈火,想是大奶奶和蘭哥兒還在,便掂掇著是否知會妙玉後,順便也去一晤。漸漸來到了櫳翠庵前,忽有木樨幽香,沁入鼻息,並有菊香陣陣,飄忽而來,更有琴音歌詠之聲,越牆入耳,不含悲戚,竟似歡唱,不禁詫異。轉眼山門已在臉前,少不得敲起門來。 妙玉正與琴張和歌陶淵明的“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一個嬤嬤忽慌慌張張走過來說:“有人敲打山門!說是要拜見妙師傅!”琴張停歌問:“究竟是什麼人?素來這時候沒人敢來騷擾,怎麼今天竟有這等怪事?”妙玉卻還管自輕吟:“……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嬤嬤回道:“說是後廊上五嫂子家的賈芸,是二爺讓他來的,有萬分緊急的事情……”琴張不得不止住妙玉的吟唱,把嬤嬤的話給妙玉重複了一遍,妙玉說:“什麼前廊後廊五嫂六嫂雲兒雨兒的。我倒興盡了,你且把焦尾琴收拾起來,我要到禪堂坐禪了。”說著 便起身,欲往禪堂去。這時山門外賈芸的敲門並呼喚聲已清晰可聞。另一嬤嬤也跑來報告,說山門外那賈芸說是有“十萬火急的潑天大事”要禀告。妙玉笑道:“十萬算個什麼數目?我只知恒河沙數。潑天又有多大?我只知梵天十八重。”說著便移步而去。琴張跟過去請示:“究竟怎麼辦?讓不讓他進來?聽不聽他禀告?若不讓他進來,可怎麼把他轟走?”妙玉邊走邊說:“也不要讓,也不要轟。由他。”又說:“那檻內之聲好齷齪。你去給我準備一盆淨水,並桂蕊菊英等物,我要洗耳。” 賈芸沒想到,竟無論如何敲不開那山門,又怕敲得太響或呼喚聲過大,竟讓公差們聽見惹出麻煩,急得一頭大汗。可怎麼辦呢?情急之下,他都想踰牆而入了。只是那庵牆雖不甚高,如無梯架,或有人托舉,他也只能望牆興嘆。抓耳撓腮、萬般無奈時,忽然想起稻香村的一窗燈火,雖然聽小紅說到過,那珠大奶奶素昔厭惡妙玉,二人很不相得,但事態如此,找那珠大奶奶救急,也不失為一個應變的辦法,況且賈蘭論起來是個本家堂弟,寶玉更是他親叔叔,幾層的關係,找上門去,總不能撒手不管吧!主意拿定,賈芸便轉身暫離了櫳翠庵,往稻香村而去。又一路盤算著,若珠大奶奶和賈蘭亦無進庵之法,那就借賈蘭的紙筆,寫一告帖,從庵門的門縫塞將進去…… 賈芸不知不覺走經了凹晶館邊,那一帶岸上可謂是露濃苔更滑、霜重竹難捫,水邊的蘆荻蒲草長瘋了,夜風吹過,瑟瑟亂響,不禁毛骨聳然。忽然眼前有黑影一晃,似有什麼活物在頹館殘窗間藏匿,心想這園子裡原飼養過梅花鹿、丹頂鶴等物,敢是它們變野了各處覓食?又想到此園荒廢已久而歸屬未定,守門公差見錢眼開,既能放我入內,自然也會放別的人進來;只是那黑影若是人,為何鬼鬼祟祟?莫不是連賄賂未使,飛簷走壁而入的盜匪?那一定持有凶器,若把我當作了巡園的公差,在這暗處將我結果了,那可怎生是好?想到這裡,脊骨上躥過一道涼氣,不由得屏住氣息,呆立在那裡。這時那匿於館中的人倒把他認出來了,閃出來,離他一丈遠,便給他請安,喚他“芸哥”,這一聲呼喚竟比剛才的揣想更令賈芸恐怖入髓,難道不是人竟是鬼麼!莫是個拉人亂抵命的厲鬼!但那“鬼”卻只是一再請安問好,賈芸略回過神來,只聽那邊在跟他說:“……芸哥莫怕,我是板兒,王板兒……我姥姥姓劉……我們原是見過的……”說著進前幾步,賈芸也才邁前幾步,湊攏一瞇眼細認,可不是那寶玉被鞠後,不約而同地前往獄神廟探監時,會到過的那個莊戶人家的王板兒麼!兩個人互相認定後,不由得一同問出:“這時候你怎麼來了這裡?” 王板兒先說他的經歷。他到獄神廟給寶二爺送信後,忙去尋找巧姐兒的舅舅王仁,本想見一面後,留個地址,以備今後聯絡,便趕緊出城回家。誰知打聽來打聽去,那王仁竟徑將巧姐兒帶到勾欄巷,賣與那錦香院的鴇母了!沒想到巧姐兒躲過了官賣,卻躲不過狠舅的私賣!這可把王板兒急壞了!他找到那鴇母時,王仁已然攜銀溜走了,鴇母說你明兒個拿二百兩銀子來,我也不問你是她什麼人安的什麼心,只管接走;如若不然,那後天就讓巧姐兒絞臉上頭掛牌接客了!事不宜遲,王板兒哪還顧得出城回家,想起賈家唯有珠大奶奶和蘭哥兒還沒遭難,多年來也有些個積蓄,那巧姐兒乃他們至親骨肉,一位是大媽,一位是堂兄,焉有任其流落煙花巷之理,所以便趕到這裡,賄賂了公差,混進了園來……一番話令賈芸聽得心裡怦怦然,嘆息道:“這府裡竟敗到瞭如此地步!可幸大奶奶他們還在,你若明天來,他們也都搬出去了!”又問:“銀子可已拿到?”板兒說:“咳,沒想到,剛聽我說起巧姐兒給賣到了錦香院,娘兒倆還搖頭嘆息,那大奶奶以至紅了眼圈;可等我說起需拿二百兩銀子一事,他們可就半晌不吱聲了。末後大奶奶說,巧姐兒打小看大的,本應擇一膏粱,誰承望流落在煙花巷,著實可憐!但那王仁雖說忒凶狠了些,卻是她嫡親的舅舅,我們本不是一房的人,鞭長莫及,也無可奈何!我一聽急了,便說只當我來借你們銀子,日後一定還給你們,贖了出來,我帶回去給我姥姥,也不會給你們添麻煩的。那賈蘭便說他們沒那份閒銀子,又說他們為買宅子、搬家,已花費很多,況他母親寡婦失業,有道是人生莫受老來貧,好容易攢下了一點銀子,也需留給自己,以防萬一。我說救出巧姐兒,莫說是你們至親,就是原來不相干的,也是積陰德利兒孫的事,沒想到你們竟如此無情!大奶奶聽我如此說,便拿著帕子不住地抹眼淚;那賈蘭強辯說,不是巧姐兒不該贖,哪一位都是該贖的,賣到勾欄的該贖,賣到別人家當奴才的就不該贖嗎?要贖先該把二奶奶贖出來才是!誰有那麼多銀子呢?……”賈芸聽了,大覺詫異,幾乎不相信自己耳朵,問道:“難道他們就真撒手不管了麼?”板兒道:“也許是我又說了幾句氣話,末後那賈蘭說,倒是想起來,他們還有一張一百五十兩的銀票,本是留著置備新居家具的,現在既然事情這麼緊急,就先給我,明兒個一早去銀號兌出,再不拘到哪兒湊齊那五十兩,且把巧姐兒接到我家去,交給我姥姥吧。”賈芸點頭道:“這還算是句人話。那五十兩,我和蔣玉菡湊湊,你明兒個務必把巧姐兒贖出來。”板兒道:“我聽姥姥說過,巧姐兒生在七月初七,她這名字是姥姥給取的,這叫作'以毒攻毒,以火攻火'的法子,她若遇到不遂心的事,必然是遇難呈祥、逢凶化吉,卻都從這'巧'字上來。你看我又恰巧遇上了你,明兒那缺的銀子也有指望了。我打算今晚就在這園子裡找個暖和點的地方忍一夜,天一濛濛亮就溜出去辦事兒。”說到這兒,板兒才又問賈芸為何進園。賈芸朝稻香村那邊一望,跺下腳說:“光顧聽你的,誤了我的事了!你看他們已然熄燈了!這便如何是好?”於是把他急著幹什麼告訴了板兒。板兒聽畢,冷笑道:“就是他們娘母子二人沒有熄燈就寢,你找去他們也怕不會幫你。連巧姐兒的事他們都能推就推,何況那外三路的什麼姑子!你既急著進庵,死敲不開門,巧在遇上了我,我把你托過庵牆,不就進去了麼?”賈芸低頭思忖了一陣說:“好。也只得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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