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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四典故探原

文言津逮 张中行 12428 2018-03-20
文言與現代漢語差別相當大,在大家日常都用現代漢語的時候,給別人講文言或自己讀文言,因為生疏,會感到很多困難。困難中最大的一種是文言作品常常用典(也稱“用事”“隸事”)。典故的出處成千上萬,如果不知道出處,有很多就不能理解或不能確切地理解。人所知有限而典故無涯,因而通曉典故的困難就比較難於解決。本文自然也不能提供什麼靈丹妙藥,只是想談談有關這個問題的一些粗略情況,希望對於初學的人能夠有些幫助。 一 先說說什麼是用典。用定義的形式說是:用較少的詞語拈舉特指的古事或古語以表達較多的今意。看下面的例: (1)(趙明誠)取筆作詩,絕筆而終,殊無分香賣履之意。 (李清照《金石錄後序》) (2)弟則慮多口之不在彼也,如履如臨,曷能已已。 (林則徐《答龔定庵書》)

(3)吹竽已濫,汲綆不修。 (馬端臨《文獻通考序》)例(1),“分香賣履”是引用陸機《吊魏武帝文》引魏武帝遺令的古事,以表達掛心身後的私事。例(2),“如履如臨”是引用《詩經·小雅·小旻》“如臨深淵,如履薄冰”的古語,以表達環境特別艱險。例(3),“吹竽已濫”是引用《韓非子·內儲說上》南郭處士吹竽的古事,以表達無才而勉強充數;“汲綆不修”是引用《莊子·至樂》“綆短者不可以汲深”的古語,以表達學識淺陋,難當大任。 從上面的例子可以知道,所謂用典要具備三個條件:一、引古以說今;二、古事或古語是特指的;三、言簡而意多。按照第一個條件,歷史性的敘述,本意就在介紹古事,不是用典。這裡需要特別說明的是第二個條件,古事或古語是特指的,因為這牽涉到用典和非用典的分界問題。這個問題很難處理,因為明確的界限是沒有的。俗語說,千古文章一大抄,我們說話,寫文章,小至一字一詞都是過去就有的,這不也是用古嗎?關鍵就在於所謂古是不是特指。例如我們說“駑馬”,心中只想到“才能平常”,這不是特指,所以不算用典;說“駑馬十駕”,心中想到《荀子·勸學》,這是特指,所以算用典。這樣,從理論方面說,界限像是清楚了;不過碰到具體語句,那就未必沒有麻煩。常見的麻煩有兩種:一、古事或古語凝縮為常用詞語(包括成語),如行李、賭東道、一鼓作氣,就來源說是典故,可是用的人幾乎都不會想到它們的老家《左傳》,這算不算用典呢?不好說。二、語句相似或相同,如王羲之《蘭亭集序》“固知一死生為虛誕,齊彭殤為妄作”,與劉琨《答盧諶書》“知聃週之為虛誕,嗣宗之為妄作”句法相似,是不是引用呢?也難說;再如鄭板橋在《範縣署中寄舍弟墨第四書》中說“吾其長為農夫以沒世乎”,話很平常,用在這裡很順適,這是不是引用楊惲《報孫會宗書》中的“長為農夫以沒世矣”呢?自然只有問鄭板橋才知道。總之,用典與非用典的界限並不是處處都清楚;對於這類交界地方的不清楚,除了安於不求甚解以外,恐怕沒有什麼好辦法。

二 文言常常用典,因為文人喜歡用典。喜愛而成為癖好,於是提起筆來就想擺弄一下肚子裡的古董。其結果是典故不只充斥於詩文,而且氾濫到詩文以外。詩文之外用典,常見的有人名,如劉知幾,用《易經·繫辭下》“知幾其神乎”;孟浩然,用《孟子·公孫醜上》“我善養吾浩然之氣”;胡三省,用《論語·學而》“吾日三省吾身”。有地名(包括園亭齋室等),如桃源縣,用陶淵明;松江縣別名云間,用《世說新語·排調》陸雲所說“雲間陸士龍”;拙政園,用潘岳《閒居賦》“此亦拙者之為政也”;滄浪亭,用《孟子·離婁上》“滄浪之水清兮”;遂初堂,用孫綽《遂初賦》;知不足齋,用《禮記·學記》“是故學然後知不足”。有書名,如《雞肋編》,用《三國志·武帝紀》建安二十四年註引《九州春秋》所記楊修語“夫雞助棄之如可惜,食之無所得”;《齊東野語》,用《孟子·萬章上》“齊東野人之語也”;《管錐編》,用《莊子·秋水》“用管窺天,用錐指地”。其他可以類推。

這樣喜歡用典是為什麼呢?原因很多。最主要的一個大概是炫學,以為不這樣就不夠典雅,不能顯示自己有學問。這種心理可以舉黃山谷為代表,他推崇杜詩韓文,因而說:“老杜作詩,退之作文,無一字無來處。”再如王荊公,學力深,魄力大,常常目空一切,可是看到蘇東坡詠雪的詩,其中“玉樓”“銀海”引用道書,卻大為讚歎。其次,有不少人底子厚,古書熟,提筆表意,古事古語羅列眼前,因而隨手拈來,並不在意就用了典。再其次,隨手拈來慣了,用典成為輕車熟路,不用反而要費力。再再其次,到用典成為風氣的時候,有些人就會覺得,有的篇什,用典寫出來比不用典好玩,如蘇東坡《次韻黃魯直嘲小德》詩,通篇用小老婆典,用意就是這樣。此外還有個重要的理由,有時候用了典,表達效果可以更好(這一點留待下節詳說)。

喜歡用典的重要原因之一是炫學,這刻薄一些說是想吹牛,其結果自然會出毛病。病之一是可不用而強用,弄得生硬彆扭。這一點前人早有評論,如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卷十二引《洪駒父詩話》:“世謂兄弟為'友於',謂子孫為'詒厥'者,歇後語也。子美詩曰:'山鳥山花皆友於。'退之詩:'誰謂詒厥無基址。'韓杜亦未能免俗,何也?”又如王國維卷上:“沈伯時《樂府指迷》雲:'說桃不可直說破桃,須用紅雨、劉郎等字;詠柳不可直說破柳,須用章台、灞岸等字。'若惟恐人不用代字者。果以是為工,則古今類書具在,又安用詞為耶?宜其為《提要》所譏也。”病之二是競用僻典,鑽牛角尖,使人讀了不知所云。古書,有常見的,有罕見的;就舊時代說,有一般讀書人都讀的,有一般讀書人不讀的。常見都讀的書,如經傳、先秦諸子、前四史等,其中的事蹟和語句,讀書人差不多都熟悉,引用和閱讀自然輕而易舉。平心而論,輕而易舉當然是優點,可是由意在炫學的人看來卻是個缺點,因為不能顯示自己鶴立雞群。怎麼辦?辦法是避熟就生,到一般人不知或不讀的,如佛書、道書、雜史、筆記、小說、偏僻文集等典籍裡去找材料。這樣搜索來的奇貨,一般人看見莫名其妙,要待識寶的異人來了,買賣雙方才會相視而笑,莫逆於心。這種莫逆於心的故事,歷代筆記裡記載不少,只舉一例,周密《浩然齋雅談》卷上:“晏殊嘗進牡丹詩,表云:'佈在密清之囿,'密清'二字,人多不曉,蓋用《東京賦》中語:'京室密清,罔有不韙。'”“我獨知”,這一點點樂趣顯然是用“他人皆不知”的巨大代價換來的。

三 用典,即使不是僻典,也總是與歇後語甚至謎語有相似之處,肚子里古董不多的人讀了,難免要問:“此話怎講?”《南史》記一件事就正好說明這種情況,卷十三《彭城王義康傳》說義康淺陋,有一次問袁淑多大歲數,袁淑說“陸機入洛之年”。義康不解,說:“身不讀書,君無為作才語見向。”可以直說而曲說,勞人發問,這應該說是用典的致命傷。這樣評論,昔人聽了會以為太過分;那就算說給今人聽也好。今人接觸古籍的機會不多,讀文言,直說的語句尚且感到隔膜,何況看到語句,要暫且放下,先到自己沒有去過的地方查尋出處,然後回來領會意義呢?說話,寫文章,是為了人家了解,用典的結果是難了解,這就成為作繭自縛。解救自縛的一個好辦法是自解,如顧亭林作詩,典故的出處常常用自註的形式說明,這很好,可惜這樣自解的人太少了。關於用典難解的弊病,昔人也不是沒有同感。因為有同感,所以舊時代有成千上萬的人把畢生精力耗在註釋工作上(舊注主要是引古證今)。註釋是個苦事,要博;可是不管怎樣博,總難免漏,或者踏破鐵鞋無覓處;甚至注錯(顧亭林卷二十七指出不少)。這是用典弊病的發展,殃及池魚。用典的弊病如此之大,所以有的人就持反對態度。其輕者是說用典未必好,如陸游《老學庵筆記》卷七:“今人解杜詩,但尋出處,不知少陵之意初不如是。……如《西昆酬唱集》中詩,何曾有一字無出處者,便以為追配少陵,可乎?”進一步是說不用典反而好,如卷上:“以之壯採,而所隸之事隻小玉雙成四字,才有餘也。梅村歌行則非隸事不辦。白吳優劣即於此見。”更甚者是形諸嘲罵,如《苕溪漁隱叢話》卷四十八引《類苑》:“填塞故實,舊謂之點鬼簿,今謂之堆垛死屍。”

以上說了些用典的壞話。但這只是一面,還有另一面的優點我們也不能不承認。這可以分作五項來談。 1.文化是連續的,人生在任何時代都要繼承,傳授。古事古語是文化的一部分,我們既要繼承,又要傳授。在繼承傳授中提到、利用,不只是自然的,也是當然的,或說是合法的。如果我們因其是古典而就不用,那麼近典呢?例如魯迅著作及其他經典,難道可以反對引用嗎?容忍近而不能容忍古是不公道的,積極一點說是扔掉文化遺產,不合算的。 2.從用典的人方面說,他肚子裡有,隨手拈來,恰好能夠完成表意的任務,是既方便,又經濟。周密的一段話可以說明這種情況,《浩然齋雅談》卷上:“東坡《赤壁賦》多用《史記》語,如杯盤狼藉,歸而謀諸婦,皆《滑稽傳》;正襟危坐,《日者傳》;舉網得魚,《龜策傳》。”

3.用典的一個大優點是能夠以簡馭繁。看下面的例: (1)天下事已可知,吾其左衽矣! (卷一○五) (2)公隨手揮灑應之,皆《正氣歌》也。 (姜宸英《奇零草序》) (3)使賈誼見孔子,升堂有餘矣。 (蘇軾《答謝民師書》) 例(1),“左衽”是引用《論語·憲問》“微管仲,吾其被發左衽矣”,以表達有亡國於異族的危險。例(2),“《正氣歌》”是引用文天祥的事蹟,以表達決不背故國的堅貞。例(3),“升堂”是引用《論語·先進》“由也升堂矣,未入於室也”,以表達造詣相當高。我們無妨試一試,如果不用典,那就要多費一些話。有些典故凝縮為成語,如削足適履、守株待兔、杯弓蛇影等更足以說明這種情況。

4.能夠喚起聯想,因而意思可以表達得更豐富、更深刻、更生動。如上面舉的“皆《正氣歌》也”就是這樣,知道出處的人讀了,除了領會不忘故國的意思以外,還會想到文天祥的可歌可泣的故事,因而感受就深沉多了。又如賀鑄《青玉案》詞,“凌波不過橫塘路”,知道出處的人讀了,會想到曹植《洛神賦》的“凌波微步,羅襪生塵”,也就聯想到洛神,因而形象就更美麗、更生動。 5.還有一種優點,用舊話說是雅馴,用新話說是委婉。看下面的例: (4)載舟覆舟,所宜深慎。 (魏徵《諫太宗十思疏》) (5)三省捧手對曰:“願學焉!”(胡三省《新註資治通鑑序》) (6)雖素不識面者,聽入平視。 (袁牧《隨園詩話》卷十二)

例(4),“載舟覆舟”引用《荀子·王制》“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則載舟,水則覆舟”,以表達君主切不可胡來。例(5),“願學焉”引用《論語·先進》“非曰能之,願學焉”,以表達敢於承擔任務。例(6),“平視”引用《三國志·劉楨傳》注引《典略》所記劉楨細看甄氏因而得罪的故事,以表達可以隨意看婦女(這在舊時代是違反禮俗的)。像這類情況,如果不用典,話就容易說得太率直,使聽者不愉快。 6.可以表難言之隱,抒難寫之情。有些事牽涉到政治或權貴,觸犯了會喪生、受難,有些事牽涉到禮俗或情面,觸犯了會失禮、丟臉,都難於明說。但又想說,怎麼辦?用典是個好辦法,至少是個可行的辦法。這方面的情況過於復雜,可舉的例子很多,這裡只舉兩個突出的,各代表一個類型。一個是陶淵明的一首怪詩《述酒》,博雅如黃山谷,也說“其中多不可解”,到南宋湯漢才詳細注出來,原來是為哀悼晉恭帝被劉裕殺害而作。試想,當時正是劉裕的天下,如果不大量用典而直說,那還不送了命嗎?另一個是據傳清初陳子龍嘲笑錢謙益的一首詩,題目是《題虎丘石上》,詩云:“入洛紛紛興太濃,蓴鱸此日又相逢。黑頭早已羞江總,青史何曾用蔡邕。昔去幸寬沉白馬,今歸應愧賣盧龍。最憐攀折章台柳,憔悴西風問阿儂。”全詩八句都用典,一用《晉書·陸機傳》(北上往洛陽求官),二用《晉書·張翰傳》(辭官回江南),三用杜甫《晚行口號》“遠愧梁江總,還家尚黑頭”(意思是還故土時尚不很老),四用《後漢書·蔡邕傳》(邕被王允投入獄,求修史不得),五用《新唐書·裴樞傳》(樞被朱全忠遣人殺於白馬驛,投屍於河),六用《三國志·田疇傳》(疇向曹操獻計,兵出盧龍塞,攻入疇的鄉土),七、八用唐人小說許堯佐《柳氏傳》中韓翊(應作“翃”)與柳氏贈答詩(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以寫錢謙益於明亡前後應死不死,投降清朝奔赴北京,不如意又回到江南,老了,多年想修史終於落了空,而在他離開家的時候,夫人柳如是卻另有所歡種種事。像這樣的內容,不用典寫出來就太難堪了。

四 各種文言典籍用典多少,情況也相當複雜。可以分別從三個角度看。 1.因時而不同。大體上說,時代靠前用典少,靠後用典多。所以這樣,有客觀的必然,有主觀的必然。典籍是人作的,隨著時間的延續,人時時在出生,典籍也時時在增加。雖然經過天災人禍以及自然淘汰,典籍散失不少,但總是底子越來越厚,典故的庫存越來越多。庫存越來越多的結果自然是用典越來越多,這是客觀的必然。還有主觀的必然。舉唐詩宋詞為例,以盛唐的王維與晚唐的李商隱相比,以北宋的晏殊與南宋的吳文英相比,都是時代靠後的用典比較多。這是因為重翻老調難於出奇制勝,難於顯示自己有才有學,於是就求深,求曲,求藻飾,這辦法之一(也是主要的)就是多用典。此外還有一種情況,介於客觀、主觀之間,或說是兼有客觀、主觀的成分,是群起效尤,積重難返。這有如楚王好細腰,真美也罷,假美也罷,結果總是越勒腰越細。 2.因人而不同。同時代的兩個人,經歷不同,學識不同,思想不同,因而文風可能有很大差別。文風的不同也表現在用典的多少上。如同是晚唐詩人,李商隱比杜牧用典多;同是明末清初的學者,錢謙益比顧亭林用典多。 3.因文體而不同。文體,有大差別,如子書和史書,散文和詩詞;有小差別,如史論和策論,古詩和律詩。花樣太多,只能略舉一隅。概括地說是偏於應酬的求藻麗的文體用典多,偏於經世的求平實的文體用典少。例如子、史與集部相比,前者用典少,後者用典多;駢文(如王勃《滕王閣序》)與散文(如韓愈《師說》)相比,前者用典多,後者用典少。 (同一個人的作品也是這樣,如宋應星《天工開物》,序是駢體,通篇用典;本文散體,幾乎不用典。)同是散體,如蘇東坡的文章,議論與書札相比,前者用典少,後者用典多。詩、詞、曲相比,詩比詞用典多,詞比曲用典多。同是詩,律詩比古詩用典多;同是律詩,七律比五律用典多。此外,有些文章是遊戲性的,也常常喜歡多用典,如馬中錫《中山狼傳》和蒲松齡《聊齋誌異·胭脂》末尾的判詞就是。 時、人、文體三個條件複雜錯綜,有時候這一個條件起主導作用,有時候那一個條件起主導作用,因而某人某文究竟用典多少,常常不是懸揣所能斷定的。 五 用典,由明顯的程度方面看,可以分作兩大類:一是明用,二是暗用。明用、暗用之間也有分界問題,幸而關係不大,可以不管。 先說明用的各種情況。看下面的例: (1)《詩》雲:“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論語·學而》) (2)不云乎? “好問則裕。”(劉開《問說》)(3)孟子曰:“術不可不慎。”信夫! (方苞《獄中雜記》) (4)老子疾偽,故稱“美言不信”。 (劉勰《文心雕龍·情採》) 例(1),引文見《詩經·衛風·淇奧》;例(2)見,《尚書·仲虺之誥》;例(3)見《孟子·公孫醜上》;例(4)見《老子》第八十一章。這些都是指出具體出處,雖然便於讀者,但在用典的事例中,尤其後代,比較少見。 (5)傳曰:“天不為人之惡寒而輟其冬,……”(東方朔《答客難》) (6)古人云:“死生亦大矣。”(《蘭亭集序》)(7)殷因夏,週因殷,繼周之損益,百世可知,聖人蓋已預言之矣。 (《文獻通考序》) (8)而曰言之不文,行之不遠云者,……(王安石《上人書》) 例(5),引文見《荀子·天論》,文字不盡同(以下這類情況常見,不一一注出);例(6)見《莊子·德充符》;例(7)見《論語·為政》;例(8)見《左傳》襄公二十五年。這些是泛泛地指出有出處,在後代用典的事例中也比較少見。 (9)所謂詩人麗則而約言,辭人麗淫而繁句也。 (《文心雕龍·物色》) (10)臣聞五音令人耳不聰,五色令人目不明。 (陸凱《諫吳主皓疏》) (11)如優孟搖頭而歌。 (黃宗羲《柳敬亭傳》)例(9),引文見揚雄《法言·吾子》;例(10)見《老子》第十二章;例(11)見《史記·滑稽列傳》。這些雖然沒有明白表示有出處,可是由“所謂”“聞”“如”的口氣中也能看出是用典。 (12)夫桃李不言而成蹊,有實存也。 (《文心雕龍·情採》) (13)蓋儒者所重,尤在於名實。 (王安石《答司馬諫議書》) (14)人亡弓,人得之,又胡足道? (《金石錄後序》) 例(12),引文見《史記·李將軍列傳》:“桃李不言,下自成蹊。”例(13)見《孟子·告子下》:“先名實者,為人也。”例(14)見《孔子家語·好生》:“人遺弓,人得之。”這些比上一類更隱晦,但由口氣中也可以推斷十之八九是用典。 再說暗用。暗用是不表示是用典而用典,也有各種情況。看下面的例: (15)鬼之為言歸也。 (《漢書·楊王孫傳》)(16)人生幾何?離闊如此! (白居易《與元微之書》) (17)既睹其人,則瞻之在前,忽焉在後。 (《後漢書·黃憲傳》) (18)陽平公融諫曰:“知足不辱,知止不殆。 ……”(卷一○四) 這些都是整體引用:例(15)見《爾雅·釋訓》;例(16),“人生幾何”見曹操《短歌行》;例(17),“瞻之在前,忽焉在後”見《論語·子罕》;例(18),“知足不辱,知止不殆”見《老子》第四十四章。 (19)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 (蘇軾《赤壁賦》)(20)尋一牛田,營五畝之宅。 (元好問《送秦中諸人引》) (21)人非生而知之者,孰能無惑? (《師說》)(22)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 (陸游《沈園》) 這些都是部分引用:例(19)是引用《論語·子罕》“逝者如斯夫,不捨晝夜”;例(20)是引用《孟子·梁惠王上》“五畝之宅,樹之以桑”;例(21)是引用《論語·季氏》“生而知之者,上也”;例(22)是引用《洛神賦》“翩若驚鴻,婉若遊龍”。 (23)言隱榮華,殆謂此也。 (《文心雕龍·情採》)(24)有二軍將……號虎冠。 (高啟《南宮生傳》) (25)蓋嘗慨然有江湖之思。 (陸游《煙艇記》)(26)室唯四壁。 (孟棨《本事詩·情感》) 這些是略改字引用:例(23),《莊子·齊物論》作“言隱於榮華”;例(24),《史記·酷吏列傳》作“其爪牙吏,虎而冠”;例(25),潘岳《秋興賦》作“有江湖山澤之思”;例(26),《漢書·司馬相如傳上》作“家徒四壁立”。 (27)知君侯推赤心於諸賢腹中。 (李白《與韓荊州書》) (28)外人頗有公孫布被之譏。 (司馬光《訓儉示康》) (29)他日趨庭,叨陪鯉對。 (《滕王閣序》) (30)可以其似賦而謂之雕蟲乎? (《答謝民師書》)這些是隨意組織引用:例(27),《後漢書·光武帝紀》作“推赤心置人腹中”;例(28),《漢書·公孫弘傳》作“弘位在三公,奉(俸)祿甚多,然為布被,此詐也”;例(29),《論語·季氏》作“嘗獨立,鯉趨而過庭,曰:'學詩乎?'……”;例(30),《法言·吾子》作“或問:'吾子少而好賦?'曰:'然,童子雕蟲篆刻。'俄而曰:'壯夫不為也'。”從數量方面看,典故明用,先秦時期不少;時代越靠後,暗用的比例越大;在暗用中,部分引用和隨意組織引用的比例比較大。 以上所舉都是規規矩矩地引用。有時(相當少)還會出現不規矩的情況。大致說有三種:一是反用,如“晝錦堂”是反用《漢書·項籍傳》“富貴不歸故鄉,如衣錦夜行”;“來今雨軒”是反用杜甫《秋述》“尋常車馬之客,舊雨來,今雨不來”。二是斷章取義用,如“後來居上”,《史記·汲黯傳》“陛下用群臣,如積薪耳,後來者居上”,意思是後來者不當居上,現在只取“後來者居上”幾個字,解為應當居上;“宴爾新昏”,《詩經·邶風·谷風》“宴爾新昏,以我禦窮”是女怨男喜新厭舊,現在只取“宴爾新昏”幾個字,解為新婚之樂(洪邁《容齋五筆》卷八曾指出此事,見《承習用經語誤》條)。三是誤用,如沈括《夢溪筆談》卷四曾指出,後人根據顏延年詩“一麾乃出守”,謂守郡為“建麾”是錯誤的,因為原詩中“麾”是指麾之麾,不是旌麾之麾;又如成語“心如死灰”是貶義,《莊子·齊物論》“心固可使如死灰”原來卻是褒義。 六 用典,由理解難易方面看,情況也各式各樣。以下分作五項說。 1.有不少典故因為常用,凝縮為現代漢語的詞或成語。如: 革命,出於《易經·革卦》“湯武革命”。 交代,出於《左傳》莊公八年“及瓜而代”。 談天,出於《史記·孟子荀卿列傳》集解引劉向《別錄》記齊人騶衍事。 莫須有,出於《宋史·岳飛傳》記秦檜說的“其事體莫須有”。 少見多怪,出於《牟子》“少所見,多所怪”。 明哲保身,出於《詩經·大雅·烝民》“既明且哲,以保其身”。 朝三暮四,出於《莊子·齊物論》“朝三而暮四”。畫蛇添足,出於《戰國策·齊策二》畫蛇加足輸酒的故事。這類詞和成語大家習用,人人都理解(意義容或與原出處不盡同),當然用不著搜求出處;由使用者的心情方面看,也可以不算用典。 2.雖係用典而容易理解,我們可以稱之為“可解”。如: (1)傷哉貧也! (《天工開物序》) (2)可與知者道,難與俗人言也。 (《答謝民師書》)(3)百姓孰敢不簞食壺漿以迎將軍者乎? (《三國志·諸葛亮傳》) (4)此則才行事蹟,莫不闕如。 (劉知幾《史通·敘事》) 例(1)是引用《禮記·檀弓下》;例(2)是引用司馬遷《報任安書》;例(3),“簞食壺漿”是引用《孟子·梁惠王上》“簞食壺漿以迎王師”;例(4),“闕如”是引用《論語·子路》“君子於其所不知,蓋闕如也”。像這些,即使我們不知道是用典,或者疑惑是用典而不知道出處,還是能夠正確理解的。 3.用典而字面不很晦澀,可以望文生義;但所生之義不十分明確,只是“半解”。如: (5)莫不聞隴水而掩泣,向關山而長嘆。 (瘐信《哀江南賦》) (6)一登龍門,則聲譽十倍。 (《與韓荊州書》)(7)是則埋吾血,千年而碧,不可滅者矣! (全祖望《陽曲傅先生事略》) (8)酌貪泉而覺爽,處涸轍以猶歡。 (《滕王閣序》)例(5),“聞隴水而掩泣”引用古詩《隴頭歌》“隴頭流水……涕零雙墮”;例(6),“登龍門”引用《後漢書·李膺傳》“士有被其容接者,名為登龍門”;例(7),“埋吾血,千年而碧”引用《莊子·外物》“萇弘死於蜀,藏其血,三年而化為碧”;例(8),“酌貪泉”引用《晉書·吳隱之傳》隱之飲貪泉而不變心的故事,“處涸轍”引用《莊子·外物》車轍中鮒魚求救的故事。像這些,我們不知道出處雖然也能得其彷彿,但總是霧裡看花,隔靴搔癢,不如知道出處理解得確切、深刻。 4.更進一步還有“難解”的。如: (9)臧氏之子也。 (高啟《書博雞者事》) (10)數賜見臨,傾蓋如故。 (《答謝民師書》)(11)情在駿奔,自免去職。 (陶淵明《歸去來辭》)(12)凡此類,知者遇之。 (王夫之《姜齋詩話》卷下) 例(9),“臧氏之子”引用《孟子·梁惠王下》“臧氏之子焉能使予不遇哉”;例(10),“傾蓋”引用《孔叢子》“孔子與程子相遇於途,傾蓋而語”;例(11),“駿奔”引用《詩經·周頌·清廟》“駿奔走在廟”;例(12),“知者遇之”引用《莊子·齊物論》“萬世之後,而一遇大聖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像這些,如果不知道出處,透徹理解就很難了。 5.在比較少的情況下,不知道出處還會“誤解”。如: (13)願言之懷,良不可任。 (曹丕《與吳質書》)(14)不然,臣有赴東海而死耳。 (胡銓《戊午上高宗封事》) 例(13),“願言”引用《詩經·邶風·二子乘舟》“願言思子,中心養養”;例(14),“赴東海而死”引用《戰國策·趙策三》“則連有赴東海而死矣,吾不忍為之民也”。像這類說法,奴果不知道出處,很可能把“願言”理解為願意見面談談,“赴東海而死”理解為真要用投海的辦法自殺,那就錯了。 七 由上一節分析的五種情況,我們自然會想到:對於用典,有時候可以不搜求出處,但是知道總比不知道好;更多的時候是不能不搜求出處,因為不知道出處就不能確切理解。搜求出處是個麻煩事,但是,用典是古人的自由,他們已經“自由”了,我們歡迎也罷,不歡迎也罷,既要讀文言,就不能不捏著頭皮對付這個困難。怎麼辦呢? 初步而省力的辦法是藉風駛船。 “風”的一種是“註解”。舊時代的典籍,尤其傳統認為重要的,有不少是有註解的。用今天的眼光看,註解可以分為兩類:一是昔人作的,二是今人作的。昔人作的註解,性質各式各樣:有的偏重訓釋,如時代早的經、子的傳注;有的偏重匯集史料來對證,如《三國志》和的註解;有的偏重探尋詞語的本原,如時代靠後的很多註解。今人作的註解,意在講明原文的意義,所以既要顧及訓釋,又不能忽略探尋詞語的本原。所以今人的註解比昔人的便於使用。近年來,今人在整理古籍、註釋(或選注)古籍方面做的工作不少,成就相當大。學習文言,可以多利用這方面的材料(這裡不能具體介紹)。參照註解讀古籍,就當時說可以省查尋之勞,就長遠說可以積累熟悉古典的資本,可謂一箭雙雕。沒有今人註解的典籍,也要盡先讀有昔人註解的(初學自然會感到困難,因為是用文言注的),乘笨重的車總比步行省力。 “風”的另一種是“工具書”。讀文言多了,我們總會碰到沒有註解的(多數還沒有標點),那就要靠自己查了。工具書,內容相當複雜,常用的不下幾十種,留待末尾附錄《工具書舉要》部分介紹,這裡只提一下最常用的,是《辭源》和《辭海》(都有新舊兩種版本)。專就查尋典故出處這個要求說,這兩部書都嫌簡略;但是舊時代文人習用的,不很偏僻的,絕大部分可以從其中查到。讀文言典籍,要養成勤翻辭書的習慣,這有如漁夫,常在河濱混,對於魚的出沒情況就會不經意而知之。 其次,記典故,積累資本,也要知道輕重先後。就舊時代的典籍說,有的多為人引用,有的少為人引用。如同樣性質的書,時代靠前的(如《史記》)比時代靠後的(如《明史》)多為人引用。又如同是經,為人引用多,《儀禮》少;同是子,多,《管子》少;同是六朝作品,多,《洛陽伽藍記》少。常為人引用的要多注意,多記。就典故說,大家習用的要多注意,多記,過於冷僻的可以放鬆一些。記的方法,因各人的資質和習慣不同而可以靈活:寫卡片當然好;記憶力強,裝在腦子裡也未嘗不可。以上是說由讀而熟悉,而積累。還有由查而來的熟悉和積累。查,牽涉到使用工具書的問題,留到後面介紹,這裡只說說查尋時可能遇到因而應當注意的一些情況。 1.查尋,先要知道是不是用典,這在前面已經談過一些。這裡補充說一種情況,是在算不算的兩可之間。例如: (1)故僕志在兼濟,行在獨善。 (白居易《與元九書》) (2)地勢極而南溟深。 (《滕王閣序》) 例(1)是不是引用《孟子·盡心上》“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善天下”呢?例(2)是不是引用《莊子·逍遙遊》“海運則將徒於南冥”呢?像是若即若離,所以兩種可能都有。遇到這種情況,我的想法,為了減少麻煩,不算用典也好。 2.有時候,看似用典卻並非用典,查尋就會白費力。如《老學庵筆記》卷八記一個故事,蘇東坡作論文,其中有這樣的話:“皋陶為士,將殺人,皋陶曰殺之三,堯曰宥之三。”歐陽修看到,以為是用典,但不知出於何書,問蘇東坡,蘇說:“何須出處!”寫文章,詞句千變萬化,自然難免個別地方太古奧,像是用典。幸而這樣的時候不多;但我們也要警惕,以免上當。 3.有時候,查不到在所難免,不可要求有求必應。查不到的原因各式各樣,常見的有三種。一是不管工具書內容如何詳細,終歸不能把古代典籍都裝在裡面,因而有些典故查不到是自然的。二是古代典籍陸續散失,前人見到的我們未必能見到,因而他們引用了我們卻不能找到,如蘇軾《石鐘山記》曾引《水經》“彭蠡之口有石鐘山焉”的話,可是今本《水經註》裡沒有這句話。三是典故的來源太偏僻,太曲折,也就難於唾手而得,如清代目錄學家黃丕烈別號“廿止醒人”,如果他自己不解釋,誰能想到是用陶淵明《止酒》詩中恰好有二十個“止”字呢? 4.同一典故,出處可能不只一個。如“芻狗”,《老子》裡都有。又如前引《莊子·至樂》的“綆短者不可以汲深”,又見《荀子·榮辱》:“短綆不可以汲深井之泉。”再如“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既見《戰國策·趙策一》,又見《史記·刺客列傳》和《報任安書》(“死”作“用”)。 5.出處不只一個,有時有選用的問題。如“傾城”指美色,引《詩經·大雅·盪·瞻卬》“哲夫成城,哲婦傾城”,不如引《漢書·外戚傳》李延年歌“北方有佳人……一顧傾人城”。又如吳梅村《圓圓曲》“家本姑蘇浣花里”,陳寅恪曾指出,靳榮藩《吳詩集覽》注為杜少陵之浣花里是錯的,應注薛濤之浣花里。 (見《柳如是別傳》第四章,上海古籍出版社七五○頁) 6.所謂出處,自然指最早出現的,但古籍浩如煙海,有時頗難斷定某出處是不是最早。如注“酒船”,一般是引《晉書·畢卓傳》:“卓嘗謂人曰:'得酒滿數百斛船,四時甘味置兩頭,右手持酒杯,左手持蟹螯,拍浮酒船中,便足了一生矣。'”其實以前的《三國志》裡已經有類似的說法,《孫權傳》黃武元年註引《吳書》:“鄭泉,字文淵,陳郡人。……而性嗜酒,其閒居每曰:'願得美酒滿五百斛船,以四時甘脆置兩頭,反复沒飲之……不亦快乎!'”又如成語“杯水車薪”,一般認為出於《孟子·告子上》“猶以一杯水救一車薪之火也”,可是洪邁《容齋三筆》卷十五說:“予讀《文子》,其書有云:'水之勢勝火,一勺不能救一車之薪……'文子,周平王時人,孟氏之言蓋本於此。”再如蘇東坡曾寫這樣兩句詩:“記取醉翁(按為歐陽修的別號)語,山色有無中。”《老學庵筆記》卷六說:“'水流天地外,山色有無中',王維詩也。……歐陽公長短句云:'平山闌檻倚晴空,山色有無中。'……東坡先生乃云……則似謂歐陽公創為此句,何哉?”(錢大昕《十駕齋養新錄》卷十八“古語多有本”條曾談此情況。)此外還會遇到形形色色的問題,既難逆料,也就只好相機處理了。總之,讀文言典籍,理解典故是個費時費力的事,不能要求一蹴而成。不過,只要我們能勤,又有耐心,多查多記,長時積累,困難總是可以逐漸減少的。 最後提一下,文言作品中用典,並不處處都合適。例如清朝趙翼《甌北詩話》卷九曾評論吳梅村有時用典不當:“如《永和宮詞》詠田貴妃事有云:'聞道群臣譽定陶,獨將多病憐如意。'本謂田妃有子慈煥,因寵特鍾愛,故以趙王如意為喻。然定陶,漢成帝從子,入繼正統;崇禎帝自有太子,何必以定陶作襯?且太子久定,嫡庶間並無參商,何必以如意為比?……《雜感》,內'取兵遼海哥舒翰,得婦江南謝阿蠻',本以降將哥舒翰比吳三桂,然翰無取兵遼海之事;以阿蠻比圓圓,然阿蠻本新豐人,非江南產。”世間人所做,任何事都有巧拙高下之分,就是高明如吳梅村,千慮也難免一失。千慮一失之外,還有明知故犯的誤用,顧炎武卷二十一《詩人改古事》條:“李太白《行路難》詩'華亭鶴唳詎可聞,上蔡蒼鷹安足道',杜子美《諸將》詩'昨日玉魚蒙葬地,早時金碗出人間',改黃犬為蒼鷹,改玉碗為金碗,亦同此病。”此外還會有種種用典不恰當的情況。不過我們這裡是談講讀文言,不是研討怎樣寫,典用得不合適,自然不必引為殷鑑,所以也就不多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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