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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一文義之間

文言津逮 张中行 5153 2018-03-20
這本小書談的是講文言或學文言時會碰到的一些問題。談問題之前,先說說什麼是文言。這要從古漢語說起。顧名思義,古漢語是古人用為交際工具的漢語。這裡有兩個問題:一是“古”指什麼時代,二是“語”指哪一種話。先說前一個問題,古,從有文獻可考算起,即使截止到隋唐,也超過兩千年。年代久,任何事物都要變,語言當然也不能例外。孔子說的話如果如實地傳下來,恐怕以繼道統自任的韓愈也未必能懂,那麼究竟以孔子之言為準呢,還是以韓愈之言為準呢?再說第二個問題,從甲骨文起,可考的文獻確實不少,可是這些文獻與口語有無距離,距離多遠,也很難確切知道。古,摸不清;語,也摸不清。怎麼辦?可行的辦法是取其大同而捨其小異。幸而我們的古漢語確是有大同,即所謂“文言”,古代大致以秦漢為準,有個相當明朗的規格,後代,不管是強調仿古的唐宋八大家和明前後七子,還是強調創新的明公安派,都亦步亦趨地照著規格作,這樣,文言高踞其位,堂上一呼,堂下百諾,就形成相當協調的一統。這個一統,與其說是古漢語,還不如稱之為“文言”更確切。自然,文言的大同之中也難免小異,如過於古奧的詞句,見於甲骨文、金文以至《尚書》中的那些,看來有些離奇, 或者另一端,如六朝的譯(佛)經體,有外道氣,小說,有俚俗氣,可以存而不論。文言和現代漢語有傳承關係。這種關係很微妙,你說是截然兩種嗎?不對;你說不是兩種嗎?也不對。勉強說,是藕斷絲連,異中有同,同中有異。異中有同顯示易學的一面,就是說,可以以今度古,望文生義;同中有異顯示難學的一面,就是說,望文生義,常常會誤解。我們讀文言作品,看,是由字形而領悟意義;念出來,是由聲音或兼由聲音領悟意義。這裡專就看說,是字形和意義之間有某種約定的關係,熟悉這個約定的關係,自然可以望文而生義。可是,字形和意義的約定關係,文言和現代漢語不盡相同,甚至常常不同,因而不熟悉文言的人就很容易把現代漢語的約定關係移用於文言,於是就錯了, 至少是似是而非。因此,文言的講讀,想要做到理解正確,就必須注意文言的文義之間的某些不同於現代漢語的情況。文言的文義之間,必須注意的是與現代漢語不同,因而容易誤解的情況;像以下兩種情況,由於不容易出錯,我們就可以看作無關緊要。一種是已經死去的,也就是現代漢語裡不用的詞。這樣的詞,時代越靠前,數量越多。如的“為弆足”,《詩經》的“湛水滺滺”,《儀禮》的“四鉶繼之”,“弆”“滺”“鉶”,現代漢語裡都不用了。不用,看見不認識,也就不會因望文生義而誤解。另一種是古今詞義沒有變化的,如“水”“火”“嫁”“娶”“紅”“黃”之類,既然詞義沒有變化,望文生義也就可以通行無阻了。必須注意的是望文生義容易錯的。這有種種情況,下面舉例說說一些常見的。

一、古今異形(1)宴爾新·昏,如兄如弟。 (《詩經·邶風·谷風》) (2)守屍吏·然火置卓臍中,光明達曙。 (《後漢書·董卓傳》) (3)一日·暴之,十日寒之,未有能生者也。 (《孟子·告子上》) (4)王喜,告·召公曰:“吾能弭謗矣,乃不敢言。”(《國語·週語上》) “昏”,現在寫“婚”。 “然”,現在寫“燃”。 “暴”現在寫“曝”。 “召”, 現在寫“邵”。如果不知道古今寫法不同,就容易誤讀、誤解。 二、古字通假(1)·距關,毋·內諸侯,秦地可盡王也。 (《史記·項羽本紀》) (2)願伯具言臣之不敢·倍德也。 (同上) (3)旦日不可不·蚤自來謝項王。 (同上) (4)張良出,·要項伯。 (同上) “距”通“拒”,“內”通“納”,“倍”通“背”,“蚤”通“早”,“要”通“邀”,這是古字通假。通假是藉彼字為此字,也就是寫別字。寫別字當然不好,不過古人習慣這樣做,已經是既成事實,我們也只好容忍,費精力多記一些了。

三、古今意義不同(1)棄甲曳·兵而·走,或百步而後止。 (《孟子·梁惠王上》) (2)吾·去大軍數十里。 (《史記·李將軍列傳》)(3)臣知欺大王之罪當誅, 臣請就·湯鑊。 (《史記·廉頗藺相如列傳》) (4)·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善天下。 (《孟子·盡心上》) “兵”,古代多指武器。 “走”,古代指跑。 “去”,古代指離開。 “湯”,古代指沸水。 “窮”,古代指不得志,不是指缺少財物,所以“窮”的反義詞是“達”或“通”,不是“富”(“貧”的反義詞是“富”)。很多詞,古今意義有變化,有的變化大,有的變化小,即使變化小,如果據現代漢語的先入之見而望文生義,也會似是而非。 四、古今說法大異(1)臣誠恐·見欺於王而負趙。 (《史記·廉頗藺相如列傳》) (2)皇天無親,惟德·是輔。 (《尚書·周書·蔡仲之命》) (3)而智術淺短,遂·用猖獗。 (《三國志·諸葛亮傳》) (4)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於二月花。 (杜牧《山行》) “見”,這裡表被動。 “是”,這裡的作用是形成賓語前置句(意思是“惟輔有德者”)。 “用”和“坐”都表示原因,可是用法有別:“用”通常省略賓語“之”, “坐”卻必須帶賓語(這裡是“愛楓林晚”)。

五、反義(1)凡男女之陰訟,聽之於·勝國之社。 (《周禮·地官·媒氏》) (2)其能而·亂四方。 (《尚書·周書·顧命》)(3)·敢不唯命是聽。 (《左傳》宣公十二年) (4)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 (孟浩然《春眠》)“勝國”是因戰敗而滅亡的國,“亂”四方是“治”四方,“敢”是不敢,“知”是不知,這種與字面意義相反的情況也要注意。 六、異音異義(1)以為李廣老,數·奇,毋令當單于。 (《史記·李將軍列傳》) (2)富潤屋,德潤身,心廣體·胖。 (《禮記·大學》)(3)(王)恭曰:“我平生無·長物。”(《晉書·王恭傳》) (4)·扁舟一棹歸何處,家在江南黃葉村。 (蘇軾《書李世南所畫秋景二首》) “數奇”的“奇”讀ji,是運氣不好的意思。 “體胖”的“胖”讀pan,是安詳的樣子,不是肥胖。 “長物”的“長”讀zhang,是多餘的意思。 “扁舟”的“扁”讀pi an,是小的意思。這類字容易誤讀。從而誤解,尤其要注意。

七、表非習見之義(1)待到重陽日,還來就·菊·花。 (《孟浩然《過故人莊》) (2)不識南塘路,今知·第·五橋。 (杜甫《陪鄭廣文遊何將軍山林十首》) (3)至是,初行·開·元通寶錢,重二銖四參。 (卷一八九) (4)(八月)丙子,隆祐太后發·南·京,命侍衛馬軍都指揮使郭仲荀護衛。 ( 《宋史·高宗本紀》) “菊花”這裡不是花名,而是酒名。 “第五”這裡不是已經走過四座橋的第五座, 而是一個大官僚的姓。 “開元”很容易誤解為唐玄宗的年號,其實這裡是開國的意思, 因為錢是唐高祖武德四年所鑄。 “南京”,望文生義,指現在的南京似無問題,其實錯了,因為宋朝的南京是現在的河南商丘。 八、古分今合之義(1)葉徒相似,·其·實味不同。 (《晏子春秋》)(2)·中·間力拉崩倒之聲。 (林嗣環《秋聲詩自序》)(3)學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矣。 (《孟子·告子上》) (4)卻看(讀kan)·妻·子愁何在,漫捲詩書喜欲狂。 (杜甫《聞官軍收河南河北》) “其實”現在是一個詞,等於說“實際上”,古代是兩個詞,應當理解為“它的果實”。同理,“中間(讀jian)”,等於現在說“中間夾雜著”;“放心”,等於現在說“散漫的心”;“妻子”,等於現在說“老婆孩子”。雙音節,古代分義,現在變為合義,這種情況也很有一些,如果不留意,貿然以今例古,也會出錯。

九、根據上下文始能確定意義(1)相如曰:“·王·必·無·人,臣願奉璧往使。”(《史記·廉頗藺相如列傳》) (2)而諸侯敢救者,·已·拔·趙,必移兵先擊之。 (《史記·信陵君列傳》) (3)李氏子蟠,年十七,好古文,·六·藝經傳皆通習之。 (韓愈《師說》) (4)漁人網集澄潭·下,估客船隨返照來。 (杜甫《野老》) “王必無人”,根據上下文,知道是如果王一定沒有人的意思。 “已拔趙”,意思是將來攻下趙國之後。 “六藝”,可以解為禮、樂、射、禦、書、數,也可以解為《六經》,由於下文有“皆通習之”,知道必是指《六經》,因為唐朝讀書人不學習“禦” (趕車)。 “澄潭下”的“下”,驟一看像是方位詞,看下聯,與“來”對偶,才知道是動詞,應解為下網。

十、古今稱謂差別在稱謂上也不要望文生義,機械地照字面理解。如“大父”是祖父,不是大爸爸; “舅姑”是公公婆婆,不是舅父和姑母;“先子”是死去的父親,不是以前的兒子; “外子”是丈夫,不是外面的兒子;等等。以上所舉是一些常見的情況,一管自然難窺全豹。為了避免誤解,還不很熟悉文言的人最好先讀有註解的書;讀沒有註解的書,寧可多抱一些懷疑態度。能疑,並養成多請教詞典的習慣,望文生義、似是而非的情況就可以逐漸減少了。以上談的易誤解的情況都是關於詞的。詞之外,語,句,自然也有這種情況。一句話,或者小於句、大於詞的什麼結構,從字面看,有時候不只一種講法,或者像是可以這樣理解而實際不當這樣理解,如果不細心,或者不熟悉文言的表達習慣,也容易誤解。這類情況,形式和內容千差萬別,很難舉一例以概其餘。以下舉一些例,意在說明,從語法的觀點看,有的誤解與語句的結構有關。例如: (1)磨著砥礪,不見其損,有時而盡;·種·樹畜養,不見其益,有時而大。 (枚乘《上書諫吳王》) (2)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 (《禮記·禮運》) (3)楚有宋玉、唐勒、景差之徒者,皆好辭而以賦見稱;然皆祖屈原之·從·容· 辭·令,終莫敢直諫。 (《史記·屈原列傳》) (4)衡因為賦,筆不停綴,文不·加·點。 (禰衡《鸚鵡賦》) 例(1),“種樹”容易理解為動賓關係,種植樹木;其實在這裡它同“畜養”對稱, 不是動賓關係,而是並列關係,“樹”是動詞,也是種的意思。例(2),“選賢與能” 的“與”,容易理解為“和”,這樣“賢與能”就成為“選”的賓語;其實不然,“選賢”同“與能”對稱,“與”通“舉”,即選拔,是動詞,“與能”是動賓關係。例(3),“從容”和“辭令”是什麼關係?有人理解為並列關係,這樣,意思就是態度從容,言談美妙;有人理解為動賓關係,意思是委婉於辭令。由上下文看,這裡是說辭賦, 不是說為官處世,應該從後一種理解。例(4),“加點”很容易理解為斷句,這就成為動賓關係;其實這裡是並列關係,“加”是添字,“點”是減字,不須增減,是加重形容文才之高。有的誤解與語句的結構無關。例如: (5)宋華耦來盟,其官皆從之。書曰“宋司馬華孫”,貴之也。公與之宴,辭曰: “君之先臣督得罪於宋殤公,名在諸侯之策。臣承其祀,其敢辱君!請承命於亞旅。” ·魯·人以為敏。 (《左傳》文公十五年) (6)吾不能與有力者爭池亭花石之·勝,獨此取諸土之所有,可以不勞力而蓊然滿園,亦足適也。 (唐順之《任光祿竹溪記》) (7)子曰:“不憤不啟,不悱不發,舉一隅不以三隅反,則·不·復也。”(《論語·述而》) (8)六軍不發無奈何,·宛·轉蛾眉馬前死。 (白居易) 例(5),“魯人”,《正義》解為“魯鈍之人”,劉知幾《史通·敘事》也同意這種講法。其實是大有問題的,因為:一、在古代典籍中,齊人、晉人、秦人一類說法, 齊、晉、秦都指國名,華耦出使之地是魯國,“魯人”的“魯”怎麼能不指魯國呢?二、 華耦不敢與魯君共席是謙遜,照《左傳》書中表現的道德觀念,正是應該讚揚的。三、 上文舉經稱為“華孫”,並解其意為“貴之”,怎麼忽而又說只有蠢人才說他“敏”呢?可見理解為“魯鈍”是錯的。 (焦循《春秋左傳補疏》也談到這個問題,說“魯人”應解為魯國之人。)例(6),“勝”,可以解為“勝負”之勝,也可以解為“景物優美” 之勝,這裡顯然不應理解為爭勝負,因為:一、主人以退隱自喜,當然不會逞強與有力者爭勝負。二、“勝”前有“池亭花石”作為修飾語,“勝”當然不能是勝負。例(7), “不復”,有人理解為“不再用這種教法”,表示教人用心很苦,意思是好的。不過看上文,說的是“這樣蠢笨的不能自力學習的人”,如果“复”的意義是“不再用這種教法”,那就無法銜接,所以還是應該理解為“不再教”。例(8),“宛轉”,有人理解為這是形容楊貴妃被勒時身體扭動之狀。這顯然不妥當,因為:一、通觀全詩的情調, 白居易絕不會特別拈出慘死的形象來描寫一下。二、“宛轉”形容“蛾眉”,意思應該是美好的一面。三、“宛轉”的本意是“溫順隨從”,這里為什麼不可以用本意呢?看樂史《太真外傳》,記楊貴妃死時是這樣說:“上入行宮,撫妃子出於廳門,至馬道北牆口而別之,使力士賜死。妃泣涕嗚咽,語不勝情,乃曰:'願大家好住。妾誠負國恩, 死無恨矣。乞容禮佛。'帝曰:'願妃子善地受生。'”這樣的哀憐之態,用“宛轉” 來形容不正是合適的嗎?以上兩個類型,與結構有關或與結構無關,從要求理解不誤方面看,我們不分辨也未嘗不可。防止誤解的辦法只有一個,即多注意上下文,然後選定一種合情合理的講法。所謂合情合理,就是既要符合文意,又要符合文言的表達習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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