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文學理論 六十年與六十部:共和國文學檔案(1949-2009)

第36章 1985《男人的一半是女人》

體裁:中篇小說 作者: 張賢亮 發表時間:1985年 1985年出版。講述右派男人章永磷在文革時期的愛情故事。這是張賢亮系列中篇《唯物論者啟示錄》中的一部,他企圖通過九個中篇來完整地”描寫一個出身於資產階級家庭,甚至有過朦朧的資產階級人道主義和民主主義思想的青年,經過“苦難的歷程”,最終變成了一個馬克思主義的信仰者”的全過程。因為用自然主義手法描寫了男女之情,涉及性的敏感問題。 張賢亮,江蘇盱眙人,1936年出生。上世紀50年代開始發表作品。 1957年因在《延河》文學月刊上發表長詩《大風歌》而被列為右派,遂遭受勞教、管制、監禁達十幾年。 1979年9月獲平反後重新執筆。其代表作中尤以、等最為人所熟知,(《牧馬人》)等多部作品被搬上銀幕。是90年代初期文化人“下海”的主要代表人物。

翻閱張賢亮,當我試圖找到當年為之驚訝、陌生和感慨的部分時,我變得無所適從。重讀這部小說,反倒是以前忽略的那些細節、隱喻以及象徵突然全部冒了出來——這本書變成了另一本。 讀書是神奇的事,十年前和十年後,一本書,心得完全不一樣——當年震動你的許許多多細小的痕跡此刻你完全不能重新獲得,此刻無比驚訝的段落當年卻熟視無睹。 已經不能記起是哪一年看的這本小說,大約是在80年代末。那時正是極其懵懂無知的中學生,這本書曾被收錄進新時期文學爭鳴作品選。黃香久獻身使章永磷成為“男人”的勇敢行為實在記憶深刻,為小說家大膽的講述驚訝——你知道那個時候正是新時期文學剛剛解禁,個人情感生活的書寫剛剛浮出水面,張賢亮居然用一種完全“現實主義”(甚至被當時的人們稱為自然主義)的手法書寫男女之情,實在應該被視作第一個吃螃蟹者。這是當時我對這部小說最直觀的感受,當然,作為女性,我對章永磷有著天然的反感。

黃香久是當代文學史上有名的人物形象,她有低微的出身,生活在農村,不太識字,寡婦,私生活開放,對男人主動……當她面對變成“廢物”的男人、主動獻出自己的身體使他成為“男人”,並以一位無條件的奉獻和完全沒有索取的形像出現時,黃香久身上的神性是俘獲了諸多讀者,這在當年的文學評論中就可以看到。她美好,自然,自在,在她身上,有著與土地、與自然和天性有關的因素,這是一位願意奉獻的、有著地母精神的女性。 ——章永磷的自私、膽怯、卑劣都在這樣的形象面前被放大。當你閱讀小說,你會馬上感覺到,彷彿是,章永磷是懺悔的,對黃香久有著無限眷戀的。 但是,事實上,當小說結尾提到“世界上還有比女人更重要的事情時”,當小說中多次提到他與大青馬的對話以及對唯物主義理論的背誦與信仰時,你會發現,事情並非如此簡單。其實黃香久並沒有被視作與章永磷平等的人,她只是被視作他的“異性”、他的“他者”以及擾亂一個男人自由追求理想的慾望存在。的有意思之處就在這裡。黃香久和唯物主義理想變成了兩個互相對立的象徵,它們在章永磷身上不斷戰鬥,一個被他視作男人的本能,慾望,它被叫黃香久的人不斷牽扯;另一種因素則是革命理想、唯物主義思想、唯物主義理論,這樣的思想支配著章永磷深深為之迷戀知識分子身份,於是,他精神上熱切地追求著唯物主義信念,身體不斷地受著“無能”的困擾。章永磷是如此的矛盾。黃香久和她的性使他成為一個現實層面的男人,但這顯然與他的理想與精神追求有所悖離,於是,章永磷最終要選擇離開。只有這樣的選擇,才顯示這個男人的強大和形而上層面的崇高。

這是一次在愛情與慾望之間的選擇,這是一次唯物主義理想與個人感受的決定。其實,當章永磷離開那些誘惑、那些慾望其實也是有些痛楚的,他自責,他難過,他被黃香久數落“黑了心”——不過,數落的力量何其微小,就文學作品中的革命者而言,離開現實的種種慾望回歸理想,難道不是捨小我取大我嗎?於是,無論是黃香久,還是那個勞改農場,都成為知識分子章永磷獲救的煉獄——黃以其溫暖、寬厚以及對知識分子“天生的”敬仰與愛戴的姿態貢獻出“身體”和“愛情”使他獲得“男人”的體驗和重新改造,也正是“她們”的存在,才使登上天安門城樓後的章回憶下放生活時有了感恩的理由。 看起來極大地挑戰了當時的文學禁區,其實沒有越線。小說忠誠地成為唯物主義使一位知識分子高尚、獲救的唯一法寶的文學證據。那麼,你也會理解張賢亮何以為他的、、命名為“唯物主義啟示錄”——這小說是一位知識分子的在勞改農場成功被改造的典型作品,而這樣的作品,即使是在“生活問題”上有所不檢點,也是屬於革命者意志不穩罷了,借助於此,這由、等為組成部分的《唯物論者的啟示錄》,章永磷們被竭力塑造為由唯物論而獲救的“英雄”。

作為後來的讀者,與其指責這部小說中的男人主義、“英雄主義”,不如意識到當時張賢亮為何如此為這部小說的人物設計種種矛盾與衝突。今天,在許多讀者眼中看起來完全不是衝突的衝突在當時居然可以讓一個人如此地輾轉反側!你不明白,看起來那麼迷人的兩情相悅為何還不能令章回歸到黃香久身邊——這樣的理論,這個的改造,是不是人的另一種異化? 當這樣的一種異化被坦率接受,被視為“改造成功”時,這與當初發動的那一場運動的初衷又有何不符呢?這難道不正好證明了章永磷這樣的人應該好好改造的邏輯?洪子誠先生在《中國當代文學概況》中認為,張賢亮小說以勞改農場生活和主人公與民間女人的美好情感,證明了章永磷不是歷史的犧牲品和被動的受害人,農村和勞改場也不是地獄——那是知識分子主動經受磨難,並最終成長為成熟的“唯物主義戰士”的煉獄。是的,這些可怕的歷史夢魘,在這些小說中閃爍著神聖的、近乎崇高的受難色彩。甚至於章永磷與民間女人的結合,也有了知識分子渴望“紮根”農村的隱喻色彩。然而,正如賀桂梅所說的,“恰恰是這樣一種敘述歷史的方式,印證了那過去歷史中的文化邏輯:50年代那場運動,不正是出於這樣的邏輯,把知識分子送到了農村、監獄和勞改場嗎?”

換言之,小說並沒有提供給我們一個更大的反思角度,你看到的是張賢亮和章永磷的謙卑,讀者看到的是,一個人寧願捨棄如何成為一個男人,也要追求更大的理想的努力——張賢亮藉由他的唯物主義啟示錄表示“文革”之於知識分子是一部獲救史,進而完成了“自我”受難後成為文化英雄塑造史。這是小說的遺憾,這無疑也是當時歷史語境束縛使然。我想,這也可能是張賢亮當時的真實體會。作為後來的讀者,要求當時的小說家作思想上和行動上的巨人並不現實,應該承認,這小說開啟了中國文學創作不斷地踏進雷區的工作,在這之後,關於個人情感和個人生活的書寫日見普遍,這樣的文學最終影響了整個中國社會價值觀和倫理觀的悄然而巨大的變遷。因而,今天,我願意把視為當時社會文化語境的一種有意味的隱喻,我想,它有著不斷被闡釋和解讀的空間。

我自己作為一個女讀者,就覺得受不了書裡那種自然主義的描寫。我想還會有不少女讀者也是如此。這不僅因為大多數中國的知識婦女歷來有些潔癖,而且一般總是把自己的理想、純潔、獨立人格、事業,視為心上最寶貴的東西,很受不了被人看成單純只是“性”的符號,只以性別而存在。那實在是對人的侮辱。 ——韋君宜:《一本暢銷書引起的思考》(《文藝報》1985年12月28日) 當章永磷打著冠冕堂皇的旗號,匆匆地跨過一個個女人的身體,就像跨過屍體一樣,奔向所謂的光明前程時,他的坦率和偽善同樣使你感到震驚。 ……我們還是得感謝他在文學戰場上的異軍突進,孤軍深入了一片尚無前人涉足的性壓抑文學的漠地,給我們創造了章永磷這樣一個強烈的文學形象:這樣的純真和這樣的卑鄙在一起,這樣正確的思想和這樣謬誤的觀念交織著,這樣的人的局限性和這樣的人和超越性混雜著,這樣罕有的坦白和這樣做作的偽善糾纏著。作者在中說出來的,無疑地具有那種在飽經風霜的成年人和智慧中所具有的深刻意義和廣袤性。

——週惟波:《章永磷是個偽君子》(《文匯報》1985年10月7日) 在我們談論的這部中篇裡,章永磷已成為堅定的清醒的歷史唯物主義者,他的理性的清醒似乎很難與那種情慾的熾熱相諧調。在翻滾的漩渦中需要表述熔岩般的憤怒及痛苦的地方,作家卻求助於主人公與大青馬及先哲們的對話。一個層面是活生生的人的自然情慾,另一個層面是尖銳的政治(經濟)學的思考及由此帶來的使命感。 ……被女人“造就”的男人章永磷,使命感並未增加他的光彩,卻令人感到一種冠冕堂皇的自私和冷漠。在生動具體的情慾與尖銳激烈的政治之間,似乎只存在著一種抽象化了的兩性之間的永恆搏鬥。女人不是首先被看成一個平等的“人”,而是首先被看成一個異性。實際上,無論被當作“聖母”來膜拜或當作“超越”的階梯來利用,都是同一種心理同一種歷史偏見的兩類變態。

——黃子平:《正面展開靈與肉的搏鬥》(《文匯報》1985年10月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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