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文學理論 六十年與六十部:共和國文學檔案(1949-2009)

第19章 1961《雪浪花》

體裁:散文 作者:楊朔 原發刊物:《紅旗》 發表時間:1961年第20期 翻閱三卷《楊朔文集》,我注意到:散文在楊朔的作品中只佔一小部分,小說佔大頭;而且,楊朔本來志不在散文,而是在小說,在以散文名世之前,已經發表《三千里江山》等中長篇小說,還有大量的通訊報導,當時產生過相當的影響。然而,時代更青睞的,卻是他的散文,這種“有心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的情形別有一番滋味。然而,真正使楊朔的散文非同尋常的,卻是他的“詩”。楊朔是一位詩人,一位天真的詩人。 曾幾何時,楊朔散文風靡大江南北,與之同時,楊朔式的散文也廣泛流行,經久不衰,在中國大地上演了一幕蔚為大觀的“楊式團體操”。據《散文》1984年第10期發表的《散文現狀縱橫觀》一文對某一天來稿的統計,“百件中竟有十一篇是寫小溪的,八篇是寫日出的,五篇是寫貝殼的。這些作者所在地域不同,職業年齡各異,但卻如此不謀而合。更值得注意的是,他們聯想引申的路數也大致相同,最後'昇華'的路數也別無二致。”由此可以窺見楊朔散文的影響力。

《雪浪花》是楊朔散文的代表作,敘述“我”在海濱休養時,遇到的一位人稱“老泰山”的神奇老漁民,緣起是海邊的一塊相貌怪異的礁石,此礁石滿身溝窩,坑坑坎坎,狀如麵團。就在幾個好奇的姑娘議論紛紛、感到不解時,一個歡樂的聲音從背後傳來:“是叫浪花咬的。”發出這個聲音的,是一位剛出海打漁歸來的老漁民,身材高大結實,一把蒼白鬍子,眉目神氣宛如秋天的高空,清朗而深沉。老漁民隨後這樣開導姑娘們:“別看浪花小,無數浪花集到一起,心齊,又有耐性,就這樣咬啊咬的,咬上幾百年,幾千年,幾萬年,哪怕鐵打的江山,也能叫它變個樣兒。”這番飽含人情世故的妙語吸引了“我”,使“我”了解了“老泰山”身世及其稱呼的來歷:他從小走南闖北,經得多,見得廣,是生產隊的智多星、主心骨,天長日久,成了大夥們依靠的泰山。幾天后雨後初霽,“我”又見到老泰山,這次是手推獨輪車,出來幫人磨剪刀,從他的談吐中,勞動者的高風亮節,新舊社會兩重天的對比,還有對美帝國主義的深仇大恨,盡顯無遺。不經意間,剪刀磨好了,老泰山高聲地對“我”說:“瞧我磨的剪子,多快。你想剪天上的雲霞,做一床天大的被,也剪得動。”隨後,老人收拾好家甚,跟我道別,推起小車走了幾步,又停下,彎腰從路邊掐了枝野菊花插到車上,然後“一直走進火紅的霞光裡去”。寫到這裡,“我”發起議論:“我覺得,老泰山恰似一點浪花,跟無數浪花集到一起,形成這個時代的大浪花,激起飛濺,早已把舊日的江山變了個樣兒,正在勤勤懇懇塑造著人民的江山。”作者猶覺不足,另起一行,繼續寫道:“老泰山姓任。問他叫什麼名字,他笑笑說:'山野之人,值不得留名字。'竟不肯告訴我。”

今天的讀者讀《雪浪花》,難免會產生一種怪異感。說它是散文,又像詩;說是詩,又像寓言;說是寓言,又有幾分神話的味道。尤其是老泰山這個人物,總讓人覺得裝模作樣,言談舉止與他的身份多不符合,頭上帶著光環。明眼人知道,裝模作樣的,其實並不是老泰山,而是作者楊朔。不過,在那個藝術“高於生活”的革命浪漫主義時代,這一切都很自然,誰也不會覺得奇怪;成為問題,那是後來的事。 楊朔的散文在中國當代文學評價史上經歷了兩起兩落的命運。 1961年楊朔的代表性散文集《東風第一枝》出版不久,好評如潮,《人民日報》、《光明日報》、《文藝報》、《中國青年報》等報刊相繼刊發評論文章,老作家冰心、曹禺、周立波紛紛撰文予以肯定;高歌今認為楊朔的散文“最可貴的特點在於,通過優美的藝術形式,深刻地表現了我們的時代和生活的詩意”。 (《光明日報》1962年3月1日)林志浩認為“他的散文很像詩,精緻玲瓏,給予讀者以美的情思與美的享受”。 (《人民日報》1962年3月14日)潔泯在《文學評論》上發表萬字長文,對楊朔的散文作了全面論述,認為:楊朔近年來的作品,“出現了一種前所少有的詩的意境,文章閃發著新的光彩”,“在藝術上終於形成了自己的獨有的風格”。 (《談楊朔的幾篇散文》,《文學評論》1962年第2期)

楊朔的散文在當時聲譽鵲起,不是沒有原因的。其時,中國社會正處在一個相對寬鬆的時刻,經過“反右”、“大躍進”的折騰,中國元氣大傷,亟需休養生息,這時中共調整了知識分子政策與文藝政策,文藝工作者的積極性得到調動,催生出一個久違了的“文藝小陽春”。楊朔的散文正是產生於這樣的背景。然而,楊朔能夠成為那個時代散文的藝術高峰,還有個人的原因:詩人的氣質,良好的中國古典文學修養,加上多年來持續不斷的摸索;其成功的秘密則在於:楊朔將詩歌的比興手法融入散文,創造了一個似真似幻、神話般的人間極樂世界,為飽受苦難、渴望幸福安定、“大團圓”意識根深蒂固的中國人調製了一道美味的“心靈雞湯”。 然而好景不長。不久“文革”狂飆降臨,楊朔的作品被打成“修正主義毒草”,掃進歷史垃圾箱,本人受到殘酷的迫害,不久飲恨離世。

“文革”結束,否極泰來,經歷十年打壓之後,楊朔的散文迎來一輪強勁的反彈,藝術聲譽於此時達到巔峰。北京大學中文系張鍾、洪子誠、佘樹森、趙祖謨、汪景壽編寫的《中國當代文學概觀》(北京大學出版社,1980)這樣評價:“在我國當代散文發展中,楊朔是有重大開拓與貢獻的作家。他自覺地把詩與散文結合起來,大大提高了散文的美學價值。其影響是非常深刻而廣泛的。”而在由全國十所高等院校18位專家參與編寫的、作為全國高等學校文科教材的《中國當代文學史初稿》(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中,楊朔已被視為中國當代散文第一人,全書的章節安排上,魏巍、劉白羽、秦牧、巴金與冰心、吳伯簫與曹靖華等同處一章,各自僅佔一節,只有楊朔一人獨立成章,共佔三節,如此特殊的“待遇”,表明楊朔散文在“十七年”文學史上首屈一指的地位。書中認為:在楊朔多方面的文學創作中,散文成就最高,“他是建國以來人們公認的第一流的散文作家”,“從1956的《香山紅葉》起,楊朔進入了散文創作的成熟期,形成了以濃郁的詩意為主要特色的個人風格,大大開拓了抒情散文創作的新天地”。

楊朔散文的東山再起,有“文革”後“撥亂反正”的背景。所謂撥亂,就是清算“文革”的錯誤;反正,就是回到“十七年”的正確,楊朔散文作為十七年散文公認的傑作,受到推崇,被“正典化”是順理成章的。然而這種將“十七年”與“文革”截然分開的觀點,無論於事實上,還是於邏輯上,都無法成立。歷史業已證明:“十七年”已為“文革”做了充分的鋪墊,“文革”是“十七年”合乎邏輯的、也是極端的發展;“十七年”的文學在“文革”中被當做“封、資、修”毒草剷除,是“不斷革命”的文化激進主義自我吞噬的結果。唯其如此,隨著“撥亂反正”的進行,對“十七年”的質疑也開始,正是在這種背景下,楊朔散文受到重新審視和評價。 梁衡是最早對楊朔散文提出質疑的人之一,他的《論“楊朔模式”對散文創作的消極影響》(《批評家》1987年第2期)一文,對楊朔模式做了全面的研究和批判,闡釋了楊朔模式的形態、產生的背景;概括了楊朔模式的兩個特點:內容上的虛幻性與象徵性,結構上的穩定性,即“物——人——理”的三段式結構;指出楊朔模式的本質是假,是一個叫人“忘記自我、為空頭政治服務的假模式”,造成的流弊是模式化、僵硬化,使散文的藝術之路越走越窄。隨著時間推移,對楊式散文的批判也逐步地升級,馬俊山在《論楊朔散文的神話和時文性質》(《文藝理論研究》1998年第1期)一文中,在反思中國現代新文學、新文化發展悖論的背景下,對楊朔散文做了激烈的批判,認為楊朔散文不是嚴格意義上的近代散文,而是“神話”,是一種新的八股時文,楊朔散文是中國現當代文學變質,創作心理非個性化時期的產物,它表述的不是個人的經驗,而是一種群體的或者“美”的幻想。馬文依據西方“現代性”的理論觀念和西方個性主義美學對楊朔散文的批判,應當說非常的犀利,無可辯駁,只可惜缺少一種“同情的理解,理解的批判”,陷於“西方中心主義”的窠臼。

到上世紀末,隨著新一輪的“重寫文學史”塵埃落定,楊朔散文從雲端降到平地。在陳思和主編的(復旦大學出版社,1999)中,關於楊朔散文的論述,僅僅是“時代的抒情”概述下幾句對“楊朔模式”的簡單交代。洪子誠在《中國當代文學史》(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這樣寫道:“在楊朔的年月,尋常事物,日常生活在寫作中已不具獨立價值,只有寄寓、或從中發現宏大的意義,才有抒寫的價值。這種'象徵化',其實是個體生活、情感'空洞化'的藝術表徵。自然,楊朔的散文在實施這種從一切事物中提取宏大政治性主題的'詩意'模式時,靠某種帶有'個人性'特徵的取材,也靠與古典散文建立的聯繫,增加了一些'彈性',使觀念的表達不致那麼直接、簡單。這種'彈性',在當時給人'耳目一新'的感覺,他因此得到了廣泛的讚揚。”這是對楊朔散文中肯的評價。而董健、丁帆、王彬彬主編的《中國當代文學史新稿》(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在對楊朔散文做一定程度的肯定之後,重點分析了楊朔散文在思想上藝術上的缺憾,認為楊朔散文存在“為詩意而詩意”的局限性,也就是為了追求詩意,作者往往將日常語言與場景烙上自己非常單一的“詩人”的色彩,因此而給人矯揉造作的感覺;同樣,作者對意境的經營也有模式化乃至僵化的傾向,值得反思:“楊朔所謂的'意'基本上是一套既定而僵化的'時代理念'或當時的路線、方針、政策,'境'則是作者於浮光掠影中截取的所謂新人新事、新變化、新面貌等,其所謂'意境'則是將上述兩者生硬拼湊起來。”莊周認為:“用藝術的方式匯報思想,表達忠誠,雖不能說是楊朔首創,但說到影響,楊朔的確首屈一指。”(《齊人物論》,湖南文藝出版社,2004)

楊朔散文在中國當代文學史上的命運沉浮,反映了兩個時代截然不同的審美趣味和價值標準,中國現代文學、文化歷史的混亂無序由此可見一斑。楊朔散文的特殊意義和價值,只有回到產生它的語境中才能看清。 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中國結束了屈辱的半殖民地、半封建的歷史,第一次成為獨立的主權國家,百年陰霾一掃而光,民族精神空前高昂。這是一個需要歌頌、值得歌頌的時代,甚至連胡風這樣的特立獨行、充滿批判精神的人,都寫出了《時間開始了》這樣的長篇頌詩。然而,50年代初期的許多散文,沿襲解放區文學的路子,簡單粗鄙,標語口號化嚴重,儘管很革命,卻無法適應新的時代的需要。於是,如何歌頌這個新時代,鼓舞人們的革命意志,成為文學創作必須解決的課題。楊朔的散文以明麗精緻、含而不露的形式歌頌了那個時代,天衣無縫地迎合了時代的審美需要,在當時獨占鰲頭,是順理成章的事情。

然而成也蕭何,敗也蕭何,楊朔散文最為後人詬病的,是它的虛假。一邊讀著楊朔1956-1962年期間那些鶯歌燕舞的作品,一邊回味“反右”、“大躍進”所導致的天災人禍,心裡確實不是滋味。問題在於,當時人們並不覺得楊朔散文假,反而為之陶醉,這是什麼道理呢?理由很簡單:假作真時真亦假,當整個黨、整個國家、整個社會都陷於狂熱,相信黃金的預約將要兌現,向著共產主義天堂狂奔時,有誰會覺得這是假?翻一翻當時的文學作品,有幾篇能擺脫“虛假”的窠臼?當時又有誰懷疑過它的真實性?這就是歷史潮流,沛然莫之能禦的歷史潮流,否則就不會鬧出這麼多匪夷所思的荒唐事來。從這個角度看,過分地指責楊朔“虛假”並沒有太大的意義,也不公平,不如知人論世,還原歷史,揭示“虛假”產生的根源。中國文化中根深蒂固的重群輕個的心理,中國知識分子與生俱來的軟弱性,決定了他們在政治上必須有所依附。近代以降,在風雷激盪、錯綜複雜的歷史變革漩渦中,許多人在選擇革命與進步的同時,也放棄了獨立性和主體意識。這一切在楊朔的《我的改造》(1949)一文中有相應的表述。這篇文章真實地記錄了作者的主體意識、獨立人格一步步喪失,歸依於集體的心路歷程,最後這樣寫道:“力量是從群眾當中來的,離開群眾,我是多麼渺小,多麼孤單啊!人民改造了我(雖然我改造的還很不夠),我知道我是永遠離不開他們了。”(《楊朔散文選》,人民文學出版社,1978)更何況,楊朔是一位天真的詩人,單純的理想主義者,世道的凶險,歷史的複雜,人性的豐富,幾乎不在他的審察之中。正如石興澤論述的那樣:“楊朔不具備思想家的素質,他是個詩人,是個純淨善良的詩人。他長於詩意的發現而短於本質的揭示。尤其糟糕的是,他往往用詩人的良好願望理解現實,並且在創作中做詩化處理。且不說走馬觀'花',看不到殘柳敗絮,即使看到,也不一定引起他的興趣;即使引起注意,他也不一定去寫,因為那時不允許暴露陰暗面;退一步說,即使允許寫,楊朔也不一定寫。20年間所受的革命教育和政治鬥爭的經驗教訓使他相信:寫陰暗面便是給社會主義抹黑。他是那樣熱愛新社會,歌頌唯恐不及,豈能抹黑?”(《人物》1998年第11期)

楊朔散文以自己的方式真實地演繹了那個時代單純、樂觀、狂熱、誇飾的風貌。隨著一個新時代到來,它的褪色是命中註定的。這不僅是楊朔的遺憾,也是那個時代的遺憾。 (李兆忠撰) 楊朔:《我的改造》,《楊朔散文選》,人民文學出版社1978年版 楊朔:《〈東風第一枝〉小跋》,《楊朔散文選》,人民文學出版社1978年版 潔泯:《談楊朔的幾篇散文》,《文學評論》1962年第2期 梁衡:《論“楊朔模式”對散文創作的消極影響》,《批評家》1987年第2期 馬俊山:《論楊朔散文的神話和時文性質》,《文藝理論研究》1998年第1期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