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文學理論 鮑鵬山新說《水滸》

第94章 第三章大英雄,拔刀向黃狗

鮑鵬山新說《水滸》 鲍鹏山 2235 2018-03-20
殺了飛天蜈蚣王道人,武松繼續趕路。時遇十一月間,天色好生嚴寒。武松走進一個村落小酒肆。 在酒店裡坐下,便叫道:“店主人家,先打兩角酒來,肉便買些來吃。”店主人應道:“實不瞞師父說:酒卻有,肉卻賣沒了。”武松道:“且把酒來擋寒。” 幾碗酒下肚,又被朔風一吹,酒卻湧上。武松幾次三番要店家賣肉給他吃,店家幾次三番告訴他店裡沒肉了。 正在這時,只見外面走入一條大漢,引著三四個人入進店裡。店主人捧出一樽青花甕酒來,又去廚下把盤子托出一對熟雞、一大盤精肉來放在那漢面前。 武鬆一看,恨不得一拳打碎了那桌子,大叫道:“主人家!你來!你這廝好欺負客人!”店主人連忙來解釋道:“青花甕酒和雞肉都是那二郎家裡自將來的,只借我店裡坐地吃酒。”

武鬆心中要吃,那裡聽他分說,一片聲喝道:“放屁!放屁!” 店主人道:“也不曾見你這個出家人恁地蠻法!” 武行者喝道:“怎地是老爺蠻法?我白吃你的!” 那店主人道:“我倒不曾見出家人自稱'老爺'!” 武行者聽了,跳起身來,叉開五指,望店主人臉上只一掌,把那店主人打個踉蹌,直撞過那邊去。 那對席的大漢見了,大怒;看那店主人時,打得半邊臉都腫了,半日掙扎不起。那大漢指定武松道:“你這個鳥頭陀好不依本分,卻怎地便動手動腳!卻不道是'出家人勿起嗔心'!” 武松道:“我自打他,幹你甚事!” 你看武松這樣的話,哪像行俠仗義的人說的呢? 這句話直接否定了他自己標榜過的“路見不平,拔刀相助”。

路上見到的不平,不就是不關自己的事? 如果照這樣的理論,鎮關西自欺負金翠蓮,關魯達何事? 到此,我們確實可以說,武鬆一生,殺人很多,但是,完全不關他事,只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行俠仗義之事,還真是找不到。 殺嫂殺西門慶,是因為自己的大哥。 打蔣門神,是因為結義兄弟施恩。 殺張都監等人,更是因為自己。 唯有前面剛剛殺掉的道士和道童,倒是不關他的什麼事,但他也殺得太莽撞了,而且還殺錯了一個。 聽了武松這樣蠻不講理的話,那大漢怒道:“我好意勸你,你這鳥頭陀敢把言語傷我!” 你看,直到現在,無論是店主人,還是那個大漢,都非常克制,武松卻是蠻不講理,無理取鬧,動手打人,且下手極狠。下面還要直接挑釁勸架的大漢。

武松聽得大怒,便把桌子推開,走出來,喝道:“你那廝說誰!” 那大漢笑道:“你這鳥頭陀要和我廝打,正是來太歲頭上動土!” 武松喝道:“你道我怕你,不敢打你!”一搶搶到門邊,接住那漢手,恰似放翻小孩子的一般。武松踏住那大漢,提起拳頭來只打實落處,打了二三十拳,就地下提起來,望門外溪里只一丟。 武松太過分了! 那三四個村漢叫聲苦,不知高低,都下水去,把那大漢救上溪來,自攙扶著投南去了。這店主人吃了這一掌,打得麻了,動彈不得,自入屋後躲避去了。武松道:“好呀!你們都去了,老爺吃酒了!”把個碗去白盆內舀那酒來只顧吃。桌子上那對雞,一盤子肉,沒半個時辰,都吃個八分。 武松醉飽了,便出店門,沿溪而走。

也不見他還錢給人家。 下面,武鬆就碰到了他一生最大的對手,要栽一生中最大的跟頭了。 還有武鬆的對手?有。 武松捉腳不住,一路上搶將來,離那酒店走不得四五里路,傍邊土牆裡走出一隻黃狗,看著武松叫。 武松走,黃狗跟著叫。 武松停,黃狗站著叫。 武松追,黃狗跑著叫。 武松大醉,本來就要尋事,更恨那狗趕著他只管吠,便將左手鞘裡掣一口戒刀來,大踏步趕。 一個大英雄,拔刀向黃狗,武鬆開始失態,失去風度了。 那黃狗繞著溪岸叫。 這條狗,簡直是如同天降,鐵了心要與武松糾纏,它好像是冥冥之中被什麼東西安排,要來出武鬆的醜。 當然,這是施耐庵的狗。施耐庵大概也是寫武松,寫著寫著,不大喜歡他了,就放出一條狗來,與他作對。

武松沿著溪岸攆。攆得近了,武松看得真切,一刀砍將去。 十分用力,十分發狠。 卻砍個空,使得力猛,頭重腳輕,翻筋斗倒撞下溪里去,卻起不來。 剛才他把別人丟下去溪,沒想到,這麼快,自己就跟著下去了。 冬月天道,雖只有一二尺深淺的水,卻寒冷得當不得,爬將起來,淋淋的一身水。卻見那口戒刀浸在溪里,亮得耀人。便再蹲下去撈那刀時,撲地又落下去,再起不來,只在那溪水里滾。 黃狗呢?立定了,在岸上叫。 一個英雄大漢,卻和黃狗為敵! 一個打虎英雄,卻被一隻黃狗羞辱! 這是不是作者故意在奚落武松? 你太強了,你太要強了,最後,你連狗都嫌,連狗都嫌你。 連狗都嫌你,你會死得很慘。 應該說,武鬆的故事,到此就要結束了。

他的一生,以打虎始,以打狗終。 以打虎取勝始,以打狗落敗終。 他的一生,真是虎頭狗尾,令讀者廢書而歎。 接下來,武鬆上了二龍山,投魯智深、楊志入夥了。後來又一起上了梁山。 武鬆的最後結局,與魯智深、林沖一樣,在杭州六和寺。 不同的是,此時,他已經在戰場上丟掉了一條胳膊,一條左臂。 作者為什麼要砍掉武鬆的一隻胳膊? 我們看,魯智深在六和寺圓寂之時,身體上毫無傷損,他一生多少征戰,多少凶險,但是他身如完璧,完璧歸寂。 但武松偏偏在最後一戰中,丟掉了胳膊。 他是天傷星,一生傷人無數,於是,天也要傷他。 人傷人,乃是出於恨,是為了傷害;天傷人,乃是出於愛,是為了拯救。 人傷人,是為了殺,是為了毀滅人;天傷人,是為了生,是為了成就人。

丟掉一條胳膊之後,武鬆一下子心如死灰。他那一顆過分暴虐的殺心成了死灰。他從此大徹大悟,少了那一顆爭強好勝之心,從此心安理得,心如止水,最終活到八十多歲,無疾而終。 武松最終的形象,定格在斷臂上。這很容易讓人聯想到斷臂維納斯,想到“缺憾就是圓滿”。 或許,人生就是這樣:只有丟掉了,才能圓滿。恰如武松,丟掉了一條胳膊,最終也才獲得了生命的小圓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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