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文學理論 鮑鵬山新說《水滸》

第55章 第三章慾不得足,心豈能安

鮑鵬山新說《水滸》 鲍鹏山 4462 2018-03-20
金聖嘆在“必然好氣力”下批曰:“便想到他好氣力,絕倒。”李贄的眉批更直接:“便想著用他氣力處,不知這長大漢子卻不會弄這段哨棒伏這個母大蟲。”很顯然,武大作為丈夫,不僅矮小丑陋,還不能滿足妻子的情感和生理上的要求,潘金蓮實際上一直處在一種性壓抑狀態之中。 《黃帝內經》中有一個概念叫“憂飢”,用以描述女性的精神病症狀。 “憂”就是焦慮,壓抑;“飢”,就是基本的生理慾望處於飢渴狀態。所以,這個概念就是指女性的生理、心理上的長期飢渴與壓抑導致的極度焦慮、緊張和內心的煎熬。 弗洛伊德的性心理學理論也認為女人的性生活不滿足,被迫忍欲、窒慾,是一切精神病變的總根源。當然潘金蓮還沒有到精神病的地步,但是她那種迫不及待,表明她確實非常壓抑。她見到武松是迫不及待,後來見到西門慶,西門慶挑逗她,還擔心她拒絕,結果反而是她主動抱起了西門慶,可見也是迫不及待。

我們還可以把她和一丈青做個比較。 一丈青武功高,人漂亮,英姿颯爽,而且,她的未婚夫祝彪,一表人才,武功超群,在“祝氏三傑”裡是第一了得,最為突出。後來祝彪被殺,一丈青一家老小全被李逵殺害,她被林沖擒獲,又被宋江許配給王矮虎為妻。 而王矮虎恰恰和武大郎十分相像。武大郎與潘金蓮這對夫妻,和王矮虎與一丈青這對夫妻,非常相似。 第一,就婚姻關係的締結說:潘金蓮嫁給武大郎,是大戶出於報復,故意出此損招,毫不顧及潘金蓮的願望。扈三娘嫁給王矮虎,是宋江出於履行諾言,也是毫不顧及扈三娘的感受。 第二,就二人的丈夫說:武大郎與王矮虎,同樣醜陋,同樣矮小,同樣猥瑣。大家可能覺得王矮虎好歹是地煞星,還會武功,怎麼和武大郎相同呢?可是我們要知道,他和扈三娘一丈青之間的落差,不亞於武大郎與潘金蓮之間的落差。他固然會武功,但那樣的三腳貓的功夫,根本不是扈三娘的對手,兩軍陣前,扈三娘一丈青小試牛刀,就把他活捉過去。說一句笑話,如果潘金蓮和武大郎夫妻打架,潘金蓮未必是武大郎的對手吧?

第三,實際上,王矮虎在道德評價上,還不如武大郎。在人品、道德方面,武大郎和王矮虎相比,還有更多的優點:武大郎樸實、善良、厚道、本分;而王矮虎呢?則是狡詐、兇殘、刁蠻、貪婪、好色、不專一、不仗義。所以,二者相比,武大還要勝出一籌。 但是,武大的老婆潘金蓮對武大是一百個不滿意,一千個看不起,一萬個沒情意,並且是越來越沒情意,直至看出是自己追求幸福道路上的絆腳石。 而王矮虎的老婆扈三娘,雖然當初扈三娘也一定一百個不滿意,一千個看不起,一萬個沒情意,但是最終,扈三娘對王矮虎,倒還真的產生了感情,證據有兩個。 第一,學者們發現,扈三娘在《水滸》中,竟然沒說一句話,這基本正確。但是,在袁無涯一百二十回本的第九十八回,《張清緣配瓊英吳用計鴆鄔梨》中,當王矮虎被瓊英一戟刺中左腿,兩腳蹬空,撞下馬來時,扈三娘看見瓊英傷了丈夫,大罵:“賊潑賤小淫婦兒,焉敢無禮!”飛馬搶出,來救王英。

整部大書,一丈青只說了一句話,這句話恰恰是為老公被刺傷焦急憤怒之下說的。這足可以證明一丈青對王矮虎的感情。還要特別說明的是,王矮虎與瓊英交戰,也是他看到對方是個美貌女子,於是挺槍躍馬,踴躍上前的。鬥到十數餘合,王矮虎拴不住意馬心猿,槍法都亂了。瓊英想道:“這廝可惡!”才一槍把他刺下馬來,這幾乎就是當初王矮虎和一丈青交戰的翻版,一丈青那樣聰明的女子,不可能看不出自己的丈夫此時的那種可惡的表現。但即便如此,她沒有罵丈夫,反而罵瓊英是“小淫婦兒”。她難道不知道,真正的淫賤之人,恰恰是自己的老公?這時候這樣罵瓊英,有吃醋和嫉妒在。能為老公吃醋和嫉妒,就是有感情的表現。 第二個證據是,宋江征方臘攻打睦州,王矮虎、一丈青夫妻二人,帶領三千軍馬,正迎著方臘的大將鄭彪,王矮虎出戰,被鄭彪一槍戳下馬去。一丈青一見丈夫被殺,要報丈夫之仇,急趕將來。被鄭彪一塊鍍金銅磚,打在面門上,落馬而死。看到丈夫被殺,單槍匹馬,挑戰強敵,最終被殺,與丈夫同死。 《水滸》還專門賦詩:戈戟森嚴十里週,單槍獨馬雪夫仇。

這兩件事,可以說明,一丈青對王矮虎,是有感情的,這與潘金蓮對武大郎毫無情意,形成了鮮明的對照。 為什麼會這樣呢? 我們當然可以說,一丈青在梁山,深受義氣影響,這種夫妻情,可能更多的是兄弟義。但是,在夫妻這樣絕對私人私密的空間,如果雙方毫無感情,義也就無法存在。 我們剛才比較了王矮虎與武大郎的種種,事實上,他們還有一個非常大的不同,正是這個不同,最終決定了他們各自在自己妻子心目中的分量,決定了他們的妻子對他們的感情。這個巨大的不同是:武大郎“不會風流”,而王矮虎卻恰恰是風流高手。 換句話說,武大郎不知道作為丈夫,必須滿足妻子的情感和生理需要,或者他知道,但他不會風流,能力有限。 而王矮虎則很懂這些,並且十分喜歡這些。

其實,梁山好漢中,閻婆惜背叛宋江,揚雄和盧俊義的妻子紅杏出牆,原因都與武大一樣:忘記了為夫之道,或履行夫道不力。 需要說明的是,我們並不是要給潘金蓮翻案,我這樣說,只是要找出她犯罪的原因。犯罪原因不能成為犯罪理由,犯罪不能因為有了原因就可以被豁免。這一點,當代那些為潘金蓮翻案的人可能沒有很好地加以區別。就潘金蓮來說,有壓抑,有焦慮,不能成為放縱自己、危害他人的理由,更不能成為減刑甚至免於起訴,以至於還要獲得同情的理由。對於潘金蓮這樣有著命案的人,我們還是不翻案的好。 我們回到武大郎家的樓上,武大下去買酒買菜了,叔嫂二人在交談。嫂子潘金蓮一見到武二,就忘掉了武大,不,僅僅忘掉還好,她是怨恨武大。實際上,像潘金蓮這樣被束縛於不滿意的婚姻之中的女人,每次見到她中意的男人,首先湧上心頭的,就是對自己丈夫的怨恨。

現在,她突然覺得她的姻緣原來在武二身上,嫁給武大,原來是上天安排她見到武二並最終成就美滿姻緣的橋樑。於是,她打定主意,親近武二,滿臉堆笑,噓寒問暖,問他年齡,又問他是否婚娶,要他搬到家裡來住。在對武二過度的關注與親熱裡,包含著她一廂情願的熱情。 武大買了些酒肉果品歸來,放在廚下,走下樓來,叫道:“大嫂,你下來安排。” 那婦人應道:“你看那不曉事的!叔叔在這裡坐地,卻教我撇了下來。” 武松道:“嫂嫂請自便。” 那婦人道:“何不去叫間壁王乾娘安排便了?只是這般不見便!” 什麼叫不見便呢?就是不給人方便。 她要武大給他什麼方便呢? 想起來就很可笑的。 實際上,正如弗洛伊德心理學揭示的,口誤往往真是內心的真實想法。

潘金蓮此時多麼想,天隨人願,天就其便,讓她就這樣面對著武二,直到天荒地老! 潘金蓮,確實有值得人們同情的地方。 而武大,更有讓人們可憐的地方。 武大自去央了間壁王婆,安排端正了,都搬上樓來,擺在桌子上。武大叫婦人坐了主位,武鬆對席,武大打橫。 武大篩酒在各人面前。那婦人拿起酒來道:“叔叔休怪,沒甚管待,請酒一杯。” 武松道:“感謝嫂嫂,休這般說。” 我們上面說過,武松是個很自我欣賞、以自我為中心的人,這樣的人,往往會忽略對周邊環境和周邊人物及其相互關係的觀察和判斷。但是,即使他這樣的人,從他到武大家到現在,他至少已經發現了這樣三點:第一,他的哥哥和嫂子之間的巨大差距。 一個如此平庸甚至在一般人之下的哥哥,偏偏娶了這樣一個如此出色的嫂子——客觀地說,潘金蓮在外貌、才智、性格上,全面超過武大郎。武松面對這樣的情景,已經有所警惕,並儘量用自己的溫和言行來緩解兄嫂關係上的緊張。

第二,嫂子言語之間表現出來的對哥哥的不滿和蔑視。 潘金蓮埋怨武大忒善了,被人欺負,武松馬上為兄長辯解:“家兄從來本分,不似武二撒潑。”潘金蓮道:“怎地這般顛倒說!常言道:'人無剛骨,安身不牢。'奴家平生快性,看不得這般'三答不回頭,四答和身轉'的人。” 客觀地說,潘金蓮說的,還真有道理。武松能怎麼說呢? 第三,他哥哥和嫂子在家庭中的角色與眾不同。 按說,兄弟來了,當然是哥哥陪著,嫂子準備飯菜,可是,嫂子卻看著武大道:“我陪侍著叔叔坐地,你去安排些酒食來管待叔叔。”待武大上街買了回來,總該嫂子收拾了吧?可是,當武大喊老婆收拾時,卻被老婆一頓奚落:“你看那不曉事的!叔叔在這裡坐地,卻教我撇了下來。”金聖嘆在這下面批了一句很幽默的話:“你看那不曉事的嫂嫂,叔叔在這裡坐地,卻不肯撇了下來。”

最後,竟然是武大去鄰居家叫來王婆幫忙收拾好,再端上來的。 而飯菜上來後,最有趣的是三人的座位:竟然是武大叫婦人坐了主位,武鬆對席,武大打橫。 正如金聖嘆所批,這一個坐法,就可以見出武大混沌,武二直性,婦人心邪。 至少,可以看出武大無主見,武二無奈何,婦人無規矩。 坐下之後,竟然不是兄長說話招呼兄弟,反而是嫂子端杯敬酒,武大呢,只是只顧上下篩酒燙酒,哪管別事,一個典型的肉頭。 這樣的男人,兄弟看著,覺得可憐;而潘金蓮看著,一定覺得窩囊。 這樣的男人,要讓女人愛,確實為難女人。 這實在是非常奇怪又非常滑稽的家庭宴會,體現出的,是一個非常滑稽而不正常的家庭關係。 那婦人笑容可掬,滿口兒叫:“叔叔,怎地魚和肉也不吃一塊兒?”揀好的遞將過來。

武松是個直性的漢子,只把做親嫂嫂相待。武大又是個善弱的人,那裡會管待人。那婦人吃了幾杯酒,一雙眼只看著武鬆的身上。武松吃他看不過,只低了頭,不恁麼理會。 當日吃了十數盃酒,武松便起身。 那婦人道:“叔叔是必搬來家裡住。若是叔叔不搬來時,教我兩口兒也吃別人笑話。親兄弟難比別人。大哥,你便打點一間房屋,請叔叔來家裡過活,休教鄰舍街坊道個不是。” 這話說得多麼好啊。難怪李贄批曰:“都是親熱好話,若非有他意,便是賢嫂。” 武大道:“大嫂說的是。二哥,你便搬來,也教我爭口氣。” 這話說得又可憐。一年了,他在清河縣,在陽谷縣,受了多少氣? 在家裡面,在外面。受了多少氣? 自己不能爭氣,要靠兄弟爭氣。 讀到此處,我們讀者會悲從中來,不知是武大可憐,還是武二可憐。 而潘金蓮,對這樣的丈夫,會有什麼樣的感覺? 對這樣的小叔子,會產生什麼樣的感覺? 武松見兄嫂都如此真誠,便回住處收拾行李鋪蓋,當晚就哥嫂家裡歇臥。次日早起,那婦人慌忙起來,燒洗麵湯,舀漱口水,叫武松洗漱了口面,裹了巾幘出門,去縣里畫卯。那婦人道:“叔叔,畫了卯,早些個歸來吃飯。休去別處吃。”武松道:“便來也。”徑去縣里畫了卯,伺候了一早晨,回到家裡。那婦人洗手剔甲,齊齊整整,安排下飯食,三口兒共桌兒食。 過了數日,武松取一匹彩色段子與嫂嫂做衣裳。那婦人笑嘻嘻道:“叔叔,如何使得!既然叔叔把與奴家,不敢推辭,只得接了。”武鬆自此只在哥哥家裡宿歇。武大依前上街挑賣炊餅。武松每日自去縣里畫卯,承應差使。不論歸遲歸早,那婦人頓羹頓飯,歡天喜地,服侍武松。 我們說,直到此時,武松和兄嫂的關係還算正常,嫂子對他特別的好,好得有點特別,但是,武松把她當作嫂嫂,採取三不政策:一、不見怪。二、不搭茬。三、不上心。 這個階段,可以說,是武松和嫂嫂關係的蜜月階段:嫂嫂偷偷摸摸愛武二,武二明明白白敬嫂嫂。 但是,偷偷摸摸的愛,單相思暗戀,不會讓潘金蓮滿足。 明明白白的敬,敬而遠之,哪裡能讓金蓮稱心? 潘金蓮的暗戀會公開,武松敬而遠之的綏靖政策便要破產。 蜜月就要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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