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文學理論 還珠樓主論

第4章 第二章寫作論

還珠樓主論 徐国桢 5789 2018-03-20
說起 中國最著稱的章回長篇神怪小說,一部是,一部是《封神榜》。以唐玄類取經為主要人物,《封神榜》以周武王滅紂為演述題材,雖然缺乏真確性,多少有些依附。還珠樓主的神怪小說完全脫離正史,完全用他自己的玄想為主,海闊天空,無奇不有,隨意所之,怪不堪言。用神怪的範圍作比較,《封神》、《西遊》猶屬小神怪,《蜀山》、才是大神怪。看過《蜀山》、,覺得《西遊》、《封神》筆墨的運用不夠肆暢,玄想的幅度不夠廣遠,法寶陣勢的應用和佈置不夠新奇;總而言之,有些拘謹的感覺。同時可也覺得,《蜀山》、不無大不拘謹之感,不免有些蕪亂。他那枝寫小說的筆好比一匹怒馬,是給誰加上了一鞭,那匹馬一聲長嘶,立刻舞動四條腿,電一般快,向著千山萬水的前程猛衝而去,只覺得一路煙塵翻滾,塵頭不住地向山高水深所在怒捲而去。性急的人說:“馬呀馬呀,收住奔勢,歇腳了吧。”那匹馬興頭正酣,溜順了腿,還是奮鬣揚蹄,向高上高深中深的所在,絕塵飛馳而去。

還珠樓主真是大手筆,從他作品的文氣而觀,一口氣就是數万言一瀉而下,確有長江大河,怒濤洶湧,奔流激蕩的闊壯姿態,奇中逞奇,險中見險。那種莽莽蒼蒼淼淼浩浩的氣息,在別部章回小說中是不大容易覺察得到的。可是,別部小說中那種步步思量,程程回顧的細密神情,他那裡也不大有的。自《蜀山》、而下各部作品,雖然是章回體,可是章回的跡像模糊得很,上回和下回,大都是硬生生地斬斷,並無小作“關攔”之意。其實,一集可說等於一回,而形式上一集中有好幾回。大概就是因為這上面的關係,看他的本文,順筆而揮,膽魄甚大;看他的回目,就有些字斟句酌,刻劃之痕相當深,似乎十分謹慎了。 寫神怪小說完全憑著玄想,在質和量雙方,不論以前及現在,沒有比還珠樓主色彩更濃重了。 《西遊》、《封神》雖也神怪,性質和他還是差得相當遠。再則,《蜀山》等作的山脈河流地勢等,和最近的實況不離左右,而近世科學上的研究,也往往通過了他這枝神怪的筆,而加以化用了,這更是和以前神怪小說所不同的地方。

我在前面說過,還珠樓主的神怪小說,在性質上雜而不純,這不僅在哲理上如此,在事蹟演述上也如此。往往在神怪得海闊天空,不可控制的緊要關頭,卻插入了非常現實的材料,決不能視之為神怪。此中有好文章,我很喜歡三十四集第一回中,講到謝琳、謝瓔二女撲滅以邪法捉弄川江縴夫的妖童那一段文字。擇要摘錄於下: 像上面一段文字,完全是現實的材料,忠實的描寫,慨乎言之,十分動人。凡是長江下游的人,曾從水道出入川境,一定明白,這不是謊話。這是好文章! 可是,這樣現實的材料,經還珠樓主的筆一加裝點,便變成了神怪之至了。他有他的“歷史”,他有他的“故事”,他有他的“原因”,他有他的“理由”,說來頭頭是道,叫你順眼看得下去。三十集二回中有一段文字,如下:

上面紅發者祖的敵人,名曰枯竹老人,這是一段夾在描寫鬥法的熱鬧文字之間,近乎“說明”文字。故事和前面所引“縴夫”一段,並不成直線連貫。川峽險灘的實境經他這麼一解說,倒也神怪得“振振有詞”。所以在還珠樓主筆下,“神怪中不一定神怪”;反轉來說,就是“不神怪中都是神怪”。 還珠樓主作品抓住讀者的魔力,是常常用恐怖的描寫,壓迫讀者的情緒: “已經夠怕了吧?” “沒有夠。” “怕的還在後面呢!” 描寫到極度緊張之處,真有壓得你透不過氣來的魔力。但是,無論你頭腦中的幻想如何豐富,故事間的玄理如何氾濫,筆力的縱送如何恣肆猛悍,要在千百萬言長篇敘述之下,始終像平地登山般一步緊張一步,步步相逼,越走越快,永不鬆懈半步,使得文字間的緊張程度作無限的進展,在事實上決無此種筆力。還珠樓主雖已極其所能幹此,還是免不了要有由緊轉鬆的時候。

到了那時,繼著腥風血雨之後,忽然收拾風雨,來上一個“別有天地”。或者是談情說愛,或者是賞月品花,此中也有好文章。我覺得他的寫景文章,常有佳篇,那是不必和神怪的故事並觀,而仍是十分動人的,現在錄第一集二回中一段於下: 上面那段寫景文章,完全是人間世界的光景。在還珠樓主全部作品中,這種描寫比不上神怪性質的風景描寫來得多。神怪風景的描寫,除了把平時觀察實境所得者加以融和之外,更得配上作者頭腦中的幻想。也摘錄二十五集第一回中一段於下: 像上面所引這段,已由人世轉向世外,風味和實境描寫完全不同。雖然是胡說,非胸有丘壑,筆染煙雲的作者,倒也寫不出來。 《蜀山》、各集中,幻想的風景描寫很多,這裡所引的一段,不是最好的作品,我懶得去仔細翻書尋找了。

講到戀愛糾紛的描寫,一書中,作者似特別著重於歐陽霜、黃碗秋二女爭奪情郎蕭逸那一段故事,就是上海共舞台曾以排演在《頭本蜀山劍俠傳》裡的劇情。原文太長,要是截取其一段,看不出多大意思來,其餘比較簡短之處不患其無,我又懶得翻尋,這裡就闕而不列了。 據我的意思,還珠樓主的小說,寫恐怖第一,寫風景第二,寫情愛只能算第三。不過,此中卻有一個男女情愛上的共通之點:他寫佛寫仙寫妖寫魔,以至於寫聖賢之徒,在戀愛糾紛上,倒是一視同仁,都在“孽緣”二字下,付之於“天命”,並不特別鄙薄於某一方面,將聖賢仙佛妖魔,打成一片了。從還珠樓主小說的表面上看來,他是一個“禁慾主義”者,可是從小說的演變之跡中去尋找,可以找到一個“愛情至上主義”。因此他的筆下,把男女之“愛”與男女之“欲”,看作兩個極端,可以絕對分立,不相混雜。而且天堂、地獄兩條路的分歧點,就從這個關頭出發。這種靈肉異趨論,和他全部小說中的哲理,仍是一致的。他的小說,其主要的意義,本來是認定“靈魂”為至高無上,甚而至於把靈魂寫成一樣可以辨認其形蹟的東西,肉體死亡,靈魂可以存在,若非“形神俱滅”,不算死絕。雙方鬥法時,“元神”脫離體腔而起,或者體腔已為敵人所毀,元神遁走,重新覓到一個好“廬舍”而復活,在還珠樓主筆下,都是極平常的事。由此而推想到他的“戀愛觀”上去,自然是站在靈肉一致論的對面,以靈肉衝突,作為男女情愛描寫的哲理根據了。他並不在小說內歌頌“父母之命,媒的之言”的結合,反之,夫婦情侶的遇合,倒是合乎自由戀愛這個方式的。所不同者,他的作品,實境中的無論哪一個所在,其上都有一種超現實的力量在虛空中籠罩著,實境的演變,受到超現實的那種無名的力量所控制。因此,他的筆下的自由戀愛,在形式上是排除第三者加入作勉強的撮合,倘然尋根究底,又是屬於“宿命”的。

前一節所引二十五集第一回中那段文字,當然也是一種幻境,但這還是偏於靜態風景美的描寫,雖然事屬神怪,而詭秘的意像不深,而且這種風景還是比較接近於我們遊山玩水時候所可見到的實境,幻而非甚幻者。還珠樓主在小說中創造出光怪陸離的幻境,加以恐怖的描寫,而增重其小說上的神怪色彩,是他所最擅長而且最動人的“絕技”。要沒有像他那麼一顆滿滿地盛著“玄思幻想”的頭腦,是寫不出來的。十四集第二回,寫“安樂島因火山爆發,由而海嘯陸沉”,真是如火如荼的筆力,繪聲繪影的筆法,分明是向壁虛構之妄,好像有耳聞目睹之真。摘錄如下: 像上面這一段,其意就不在誇張自然界的柔性美,而是誇張著自然界的一種狂暴的力量。還珠樓主神怪小說得力於這種恐怖的幻境的描寫者頗多。十四集第七回,他有以北極為地點的描寫文字。他說,在北極那邊,水中有陸地名月兒島,島上有個深廣的火穴,穴中藏有許多威力不可思議的“法寶”,幾個劍俠到那邊去探險取寶。書中寫道:

關於北極地區的幻想,在還珠樓主頭腦中是很豐富的,時常在他的小說中出現十分賣力的文字。而且,不僅是些幻境的若有其地的描寫,還有近平考據性質(未知有無道家典籍作據)的紀錄,——那當然也是謊話,卻說得也頭頭是道,很是有趣。現在就摘錄一段仍是關於北極方面的文字如下: 像上面一段文字,當然不能夠用“史蹟”作尺度去查考,這裡不多說了。 除卻幻境的開創以外,幻相的創造也是頗有助於恐怖氣氛之造成的。我這裡把自然方面的歸之於“境”,以生物的形態歸之於“相”。小說中常有怪獸、怪鳥、怪魚、怪蟲、怪物、怪氣、怪風、怪雨、怪雲。怪霧等等出現,形態都非實況可以比擬。現在只說怪人,也就是所謂妖魔。他寫到“正派”中人,狀貌行動,都和常人相當接近;寫到“邪教”中人,就不同了,一出現就帶給讀者恐怖的感覺。三十四集第二回寫一個妖婦,名叫烏頭婆,形像如下:

據看過的好幾個讀者說,他們覺得人物描寫得最恐怖動人者,是書中的綠袍老祖。我的意思也是如此。還珠樓主寫綠袍老祖,不僅形像上恐怖動人,性格的恐怖更甚,從猖狂跋扈到失敗死亡,沒有一處不寫得緊張欲裂,簡直是“慘不忍睹”。講到人物描寫的動人力量,本來形態上的恐怖,決比不上性格上的恐怖“深刻”。綠袍老祖的使人驚心動魄,完全是得力於性格暴戾,與由暴戾性格所演出的慘毒行為的描寫,與形像上的關係反而不深。這裡不再抄錄原文了。 我在前面“神怪與不神怪”的一節中,已有說及還珠樓主小說“不奇之奇,奇而不奇”的所在,所說是屬於小說中的“事蹟”的敘述,無關於“法寶”。其實,許多“法術”與“陣圖”的千變萬化,其詭秘神奇之處,也往往是奇而不奇的。

這方面的描寫,有物理與玄理之別。同樣以金木水火土而論,屬於物理根據者,僅是些水能滅火、火可煮水等等的極淺薄的理論而已。書中最最具有吸引讀者魔力之處,也就是屬於這一方面的描寫。通過了還珠樓主的頭腦和筆墨,化出了匪夷所思的神怪故事。讀者們對於那些淺薄的物理的作用,意識上都有實際生活方面的經驗與印象,因此,儘管還珠樓主寫得海闊天空,依然可有親切之感可得,並不是絕對違反自然的。他把水、火、風、雷、冰、雪、雨、雹,山、雲、霧、日、月、鐵、磁、土、木、石等等,加以神化而發揮種種威力時,對於各種自然物的本性還是完全保存,絕無“誣衊”之處,在“荒唐”之中,有一個限度,這樣,讀者就願意接受他這個荒唐了。在這裡,我們不妨把還珠樓主的神怪小說定下了某一個寫作上的原則如下:把物理的作用,納於玄理的運用中;換言之,是物理的玄理化,玄理的物理化。

把物理和玄理混成一片,這就是還珠樓主小說之所以神秘。把“假話”說“真理”,把“真理”化而為“玄談”,於是乎似是而非,疑然而幻,“非”從“是”中而來,“幻”由“真”中所化,這小說中的神秘作用,就發生吸引讀者的魔力了。還珠樓主在小說中,對“魔道”十分痛惡,實際他的小說的引人入勝的力量,也是具有魔道的作用的,一笑。 法寶和陣圖的以玄理為根據者,那就近乎江湖術士之談,燒丹煉藥,呼魂攝魄,陰陽採補,身神分化等等均屬之。那就不一定合乎物理了。倘然歸之於哲理,也無統係可尋,所以只能算是玄理。 現在從四十八,四十九集中,舉出法術的以物理為根據者如下: 正派劍仙蘇憲祥、陳岩、李洪等在金銀島大破十三門惡陣,一路同駕“遁光”,往北海進發,不合賣弄法術,在汪洋大海的水面壓平海波,逼成金銀砂的晶牆甬道,立在甬道之上,由那甬道沖波疾馳而進,無意中驚動了海底潛修的一位水仙:水母姬旋的徒弟,名曰絳雲真人陸巽,以致引起了鬥爭。陸巽煉就的法寶,名曰“癸水雷珠”,據說是大量海水精氣所萃,一經施為,生生不已,越來越多,威力越大。形如水泡,色白透明,大者二尺圓徑,小者酒杯大小。行法時只見有無數團白影,內里水雲隱隱,旋轉如飛,快慢不一。 還珠樓主寫癸水雷珠出現的威力如下: 癸水雷珠的威力既有這麼大,將何以對敵呢?書中寫道: 關於雙方法寶鬥爭情形如下: 鬥爭到了這個時候,勝敗之機已見,可是水火互相剋制之理,決不如此簡單,接下去戰局又變了。書中寫道: 原書中鬥爭經過,當然不像前面所引幾段一般簡單,這裡只求表明水火在物理上的作用而止,不多說了。如今摘錄幾段完全屬於玄理者以示一斑。 十五集第三回大破紫雲宮神砂甬道的一段說: 又,十六集第八回易靜初探幻波池,有一段說道: 又,三十三集第二回寫幻波池中妖屍和侵入的敵人相爭,有一段說道: 上面所引各段,都是以“兩儀”、“五行”、“五相”。 “八卦”、“九宮”、“大衍”等等為據,完全是抽象的“空話”,在我們實際生活上並無經驗,不像“癸水雷珠”、“青陽金輪”、“天一玄冰”(書中稱水母法術所化的冰,名曰天一玄冰)那般威力的有物理根據了。 還珠樓主的小說,不論在文筆上,在結構上,在思想上,都是具有強烈的中國風味。他雖然援用了聲、光、電、磁等等原理,仍是極其淺近,是把科學硬拉到玄學之內,不是正面的接受科學,不能算是受到了歐西學說的多大影響,無損乎外形內質之同為“中國式”。 尤其是在文筆方面,像他這麼富於保守性,在今日各位寫小說的先生群中,已不多了。歐化的句法,他那裡決不會發現半句,就是新的名詞,也少得幾乎沒有。不是純粹的文言,也不是純粹的白話,文言白話,常是互相夾雜著,字句很短練,修辭很簡單。 《長眉真人專集》(三十七年九月初版,可以代表其最近的作風)第一集第三回中寫道: 這一段字句淺近,可算是白話,但已相當地“文言化”了。 就在這第一集第三回的開始寫道: 這差不多十分之八九都是文言了,可是寫來十分平易,如水一般自然淌下,沒有做作之痕,文言而“白話化”了。 還珠樓主小說中的文句,以每句四字至六字七字者為多,超過十字之外的文句是不多的。他在一句之內,不大有轉彎的意思;不像某些先生們寫歐化的中國文章,一長串幾十個字做一句,意義上也是九曲三彎,使得讀慣了中國老小說開門見山的句法者,有格格不入之感。 講到結構方面,還珠樓主只考究故事的每一節和次一節“接榫”之處,對於全篇故事首尾之間“瞻前顧後”的刻意經營,好像不很注意。他注重於直線式的結構,所以一段緊張一段,看了前段,非看後段不可。不注重於“縱橫交織成章”的結構。所以他的作品,往往如長江大河,一瀉而下。看的人有欲罷不能之感,寫的人似也有欲罷不能之勢。 還珠樓主的小說,在吸引讀者的作用上,和書場裡說“平話”的說書先生很相近。說平話的“作藝”者,往往不把所說那一部書始終說全。例如《三國志》可以從“長坂坡”開場,《水游傳》可以從“景陽崗”開場,而《三國》說到“白帝城”,或者《水滸》說到“曾頭市”,就“剪書”不說了。所以根本沒有考究全書完整結構的必要。倒是每當一場書“落回”的時候,一定要“大賣關子”,把這一場和下一場如鎖如鑰般加以“扣合”,藉以抓住聽客。還珠樓主小說在每一集結尾,往往也是如此。 《長眉真人專集》第一集結尾如下:“要知長眉真人拜師學道,鄭隱巧遇魔女,大鬧西崑崙,同煉血神經,雙劍鬥雙丸,長眉真人七渡血神子,許多驚險、新奇、香艷、沉痛情節,請待下集分解。”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