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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十二、銀釧金釵來負水——白金釧

西嶺雪探秘紅樓夢 西岭雪 5497 2018-03-20
十二釵中最明顯的“金玉”組合有三對,正冊是寶釵和黛玉,不必細言;副冊裡是尤二姐、尤三姐,借尤三姐之口明明白白說過“我們金玉一樣的人”;而又副冊裡,則是金釧和玉釧。 玉釧在書中出現的次數並不多,消失得更早,但卻不能不給我們留下深刻的印象。而且,她是全書裡第一個死去的丫鬟。 她的出場極早,第七回《送宮花賈璉戲熙鳳宴寧府寶玉會秦鐘》開篇即道: 話說周瑞家的送了劉姥姥去後,便上來回王夫人話。誰知王夫人不在上房,問丫鬟們時,方知往薛姨媽那邊閒話去了。周瑞家的聽說,便轉出東角門至東院,往梨香院來。剛至院門前,只見王夫人的丫鬟名玉釧者,和一個才留了頭的小女孩兒站在台階坡上頑。見周瑞家的來了,便知有話回,因向內努嘴兒。

這是玉釧的首次出場,乃是在寶釵窗外,在這一章中,寶釵和金釧都是在全書中第一次開口說話。而她的最後離場,也就是她死後,其裝裹也正是用了寶釵的衣裳——作者匠心之妙,不由得我們不擊掌稱絕。 玉釧的第二次出場,在第二十三回。元妃賜命寶玉與眾姐妹遷入大觀園居住讀書,賈政叫寶玉來訓話。 寶玉只得前去,一步挪不了三寸,蹭到這邊來。可巧賈政在王夫人房中商議事情,玉釧、彩雲、彩霞、繡鸞、繡鳳等眾丫鬟都在廊簷底下站著呢,一見寶玉來,都抿著嘴笑。金釧一把拉住寶玉,悄悄的笑道:“我這嘴上是才擦的香浸胭脂,你這會子可吃不吃了?”彩雲一把推開金釧,笑道:“人家正心裡不自在,你還奚落他。趁這會子喜歡,快進去罷。”寶玉只得挨進門去。

這是玉釧的第二次說話,也是與寶玉的第一次交集,雖只三言兩語,卻活畫出她的輕浮佻脫。同時也點明了此前寶玉是常常吃她嘴上胭脂的,二人交契不只一日,這就為後文的言語招禍埋下了伏筆。 寶玉從賈政房裡受訓出來,“向玉釧笑著伸伸舌頭”,這才“帶著兩個嬤嬤一溜煙儿去了”。作者心思絕細,從寶玉進門到出門,都未忘了玉釧,其人出場時間雖短,描寫雖省,卻筆筆相關。而且這一次的出場,仍然關係重大——這可是在寶玉遷入大觀園前的最後一齣戲。 換言之,玉釧揭開了大觀園的新篇章。 除了名字偶然在眾丫鬟中驚鴻一瞥外,玉釧的第三次正式出場,就是那幕招致喪命的調情重頭戲了,事見第二十三回: 王夫人在里間涼榻上睡著,玉釧坐在旁邊捶腿,也乜斜著眼亂恍。寶玉輕輕的走到跟前,把他耳上帶的墜子一摘,玉釧睜開眼,見是寶玉。寶玉悄悄的笑道:“就困的這麼著?”金釧抿嘴一笑,擺手令他出去,仍合上眼。

寶玉見了他,就有些戀戀不捨的,悄悄的探頭瞧瞧王夫人合著眼,便自己向身邊荷包裡帶的香雪潤津丹掏了出來,便向玉釧口裡一送。玉釧並不睜眼,只管噙了。寶玉上來便拉著手,悄悄的笑道:“我明日和太太討你,咱們在一處罷。”玉釧不答。寶玉又道:“不然,等太太醒了我就討。”玉釧睜開眼,將寶玉一推,笑道:“你忙什麼!'金簪子掉在井裡頭,有你的只是有你的',連這句話語難道也不明白?我倒告訴你個巧宗兒,你往東小院子裡拿環哥兒同彩雲去。”寶玉笑道:“憑他怎麼去罷,我只守著你。”只見王夫人翻身起來,照玉釧臉上就打了個嘴巴子,指著罵道:“下作小娼婦,好好的爺們,都叫你教壞了。”寶玉見王夫人起來,早一溜煙去了。

這裡玉釧半邊臉火熱,一聲不敢言語。登時眾丫頭聽見王夫人醒了,都忙進來。王夫人便叫玉釧:“把你媽叫來,帶出你姐姐去。”玉釧聽說,忙跪下哭道:“我再不敢了。太太要打罵,只管發落,別叫我出去就是天恩了。我跟了太太十來年,這會子攆出去,我還見人不見人呢!”王夫人固然是個寬仁慈厚的人,從來不曾打過丫頭們一下,今忽見玉釧行此無恥之事,此乃平生最恨者,故氣忿不過,打了一下,罵了幾句。雖玉釧苦求,亦不肯收留,到底喚了玉釧之母白老媳婦來領了下去。那玉釧含羞忍辱的出去,不在話下。 這是玉釧第三次說話,也是最後的話了。 寶玉見了玉釧,“就有些戀戀不捨的”,照應了前文吃胭脂一節,而說要“和太太討你,咱們在一處吧”,更是表白要娶她為妾,說的是情話;而玉釧回他“金簪子掉在進裡頭,有你的只是有你的”,表面答應了,說我們早晚在一處,實際上卻是一句譖言——她後來可不是掉在井裡頭了麼?

此後,金釧雖死猶生,並沒有就此消失。她的名字身影,依然宛在,餘波未平,餘韻未了。 賈環借她的死替寶玉設套,攛掇著賈政將寶玉暴打了一頓,而寶玉亦算長情,不但在聽聞金釧之死後,五內摧傷,“恨不得此時也身亡命殞,跟了玉釧去”。且便挨了打,也仍然不悔,夢裡也見著玉釧向他哭說投井之情,又同黛玉說:“就便為這些人死了,也是情願的!”玉釧奉王夫人命來與他送湯時,喪聲喪氣,百般作臉色,寶玉絕不責怪,只是低聲下氣賠小心;次年金釧生祭,又特地冒著被賈母斥罵之險偷偷逃席,往水仙庵洒淚焚奠。 可感慨的是,那一天也是鳳姐兒的生日,又是一個“金”派霸主。而這第四十三回的回目《閒取樂偶攢金慶壽不了情暫撮土為香》,前者寫鳳姐生日,後者說寶玉祭釧,竟將兩件事並提,一生一死,可感可嘆。

巧妙的是,文中在詳述寶玉帶了茗煙往水仙庵焚香的時候,並沒有實寫祭的是誰,只含含糊糊地透露:“這水仙庵里面因供的是洛神,故名水仙庵,殊不知古來並沒有個洛神,那原是曹子建的謊話,誰知這起愚人就塑了像供著。今兒卻合我的心事,故藉他一用”。暗暗透出其人死在水中,又特地揀了井台邊焚香: 寶玉點頭,一齊來至井台上,將爐放下。茗煙站過一旁。寶玉掏出香來焚上,含淚施了半禮,回身命收了去。茗煙答應,且不收,忙爬下磕了幾個頭,口內祝道:“我茗煙跟二爺這幾年,二爺的心事,我沒有不知道的,只有今兒這一祭祀沒有告訴我,我也不敢問。只是這受祭的陰魂雖不知名姓,想來自然是那人間有一、天上無雙,極聰明極俊雅的一位姐姐妹妹了。二爺心事不能出口,讓我代祝:若芳魂有感,香魄多情,雖然陰陽間隔,既是知己之間,時常來望候二爺,未嘗不可。你在陰間保佑二爺來生也變個女孩兒,和你們一處相伴,再不可又託生這鬚眉濁物了。”說畢,又磕幾個頭,才爬起來。

茗煙猜不透主子的心事,卻因他只“施了半禮”,便猜到受祭的陰魂是位“姐姐妹妹”,也就是個丫鬟而非主子。 而寶玉同茗煙回至府上,“剛至穿堂那邊,只見玉釧獨坐在廊簷下垂淚。”寶玉賠笑道:“你猜我往那裡去了?”玉釧不答,只管擦淚。 蛛絲馬跡,其實已經顯露出祭的是誰,不過讀者多半仍然未解。直到下一回寫平兒受委屈時,作者才明白地輕輕一點:“寶玉因自來從未在平兒前盡過心,且平兒又是個極聰明極清俊的上等女孩兒,比不得那起俗蠢拙物——深為恨怨。今日是玉釧的生日,故一日不樂。不想落後鬧出這件事來,竟得在平兒前稍盡片心,亦今生意中不想之樂也。” 我們這才恍然大悟,原來這一天是玉釧的生日,怪不得玉釧會在廊下垂淚呢。

秦可卿列名十二釵正冊最後一名,卻是第一個死的主子奶奶,死時曾向鳳姐報夢說“樹倒猢兒猻散”;尤三姐是十二釵副冊最後一名,也是副冊姑娘中第一個死的,死後則向姐姐尤二姐報夢,勸她劍斬妒婦後“一同歸至警幻案下,聽其發落”;白金釧是丫鬟中第一個死的,遂也當列為十二釵又副冊最後一名,她死後,則是直接向寶玉報夢,哭訴跳井之情。 她豈止是“在玉兄處掛了號”,根本是在寶玉心中立了一座水仙庵,縱然“金簪子掉在井裡頭”,亦可謂不負此生了。 玉釧這名字在全書中的第一次提點,乃是在第七回《送宮花賈璉戲熙鳳宴寧府寶玉會秦鐘》的開篇,書中寫到:周瑞家的往梨香院回王夫人話,看見玉釧和香菱站在台階上頑耍。 甲戌本在玉釧的名字旁邊,有一句側批:“金釧、寶釵互相映射。妙!”意思是說這金釧之名,是因寶釵而起,順手為之。

而事實上,這也是正寫寶釵言行的第一回文字,寶釵與周瑞家的絮說“冷香丸”緣由,是其在書中的第一次開口;等周瑞家的回過王夫人話出來,“見金釧仍在那裡曬日陽兒”,則是玉釧的第一次開口—— 周瑞家的因問他道:“那香菱小丫頭子,可就是常說臨上京時買的,為他打人命官司的那個小丫頭子麼?”金釧道:“可不就是。”正說著,只見香菱笑嘻嘻地走來。周瑞家的便拉了他的手,細細地看了一會,因向玉釧笑道:“倒好個模樣兒,竟有些像咱們東府裡蓉大奶奶的品格兒。”玉釧笑道:“我們也是這樣說呢。”周瑞家的又問香菱:“你幾歲投身到這裡?”又問:“你父母今在何處?今年十幾歲了?本處是那里人?”香菱聽問,都搖頭說:“不記得了。”周瑞家的和玉釧聽了,倒反為嘆息傷感一回。

此一段,玉釧的形象並不見突出,不過是確定了一個“金”派護法的身份——她的首次出場,可不是在金派掌門人薛寶釵的窗下麼? 如果說玉釧的出場,與寶釵的關係並不明顯的話,那麼她的謝幕,卻是與寶釵緊密相關的。 那便是她的死。書中並沒有正面描寫,而是通過一個老婆子之口轉述的: 忽見一個老婆子忙忙走來,說道:“這是那裡說起!玉釧姑娘好好的投井死了!”襲人唬了一跳,忙問:“那個玉釧?”那老婆子道:“那裡還有兩個玉釧呢?就是太太屋裡的。前兒不知為什麼攆他出去,在家裡哭天哭地的,也都不理會他,誰知找他不見了。剛才打水的人在那東南角上井裡打水,見一個屍首,趕著叫人打撈起來,誰知是他。她們家裡還只管亂著要救活,那里中用了!”寶釵道:“這也奇了。”襲人聽說,點頭讚歎,想素日同氣之情,不覺流下淚來。寶釵聽見這話,忙向王夫人處來道安慰。這裡襲人回去不提。 卻說寶釵來至王夫人處,只見鴉雀無聞,獨有王夫人在里間房內坐著垂淚。寶釵便不好提這事,只得一旁坐了。王夫人便問:“你從那裡來?”寶釵道:“從園裡來。”王夫人道:“你從園裡來,可見你寶兄弟?”寶釵道:“才倒看見了。他穿了衣服出去了,不知那裡去。”王夫人點頭哭道:“你可知道一樁奇事?玉釧忽然投井死了!”寶釵見說,道:“怎麼好好的投井?這也奇了。”王夫人道:“原是前兒他把我一件東西弄壞了,我一時生氣,打了他幾下,攆了他下去。我只說氣他兩天,還叫他上來,誰知他這麼氣性大,就投井死了。豈不是我的罪過。”寶釵嘆道:“姨娘是慈善人,固然這麼想。據我看來,他並不是賭氣投井。多半他下去住著,或是在井跟前憨頑,失了腳掉下去的。他在上頭拘束慣了,這一出去,自然要到各處去頑頑逛逛,豈有這樣大氣的理!縱然有這樣大氣,也不過是個糊塗人,也不為可惜。”王夫人點頭嘆道:“這話雖然如此說,到底我心不安。”寶釵嘆道:“姨娘也不必念念於茲,十分過不去,不過多賞他幾兩銀子發送他,也就盡主僕之情了。”王夫人道:“剛才我賞了他娘五十兩銀子,原要還把你妹妹們的新衣服拿兩套給他妝裹。誰知鳳丫頭說可巧都沒什麼新做的衣服,只有你林妹妹作生日的兩套。我想你林妹妹那個孩子素日是個有心的,況且他也三災八難的,既說了給他過生日,這會子又給人妝裹去,豈不忌諱。因為這麼樣,我現叫裁縫趕兩套給他。要是別的丫頭,賞他幾兩銀子也就完了,只是玉釧雖然是個丫頭,素日在我跟前比我的女兒也差不多。”口裡說著,不覺淚下。寶釵忙道:“姨娘這會子又何用叫裁縫趕去,我前兒倒做了兩套,拿來給他豈不省事。況且他活著的時候也穿過我的舊衣服,身量又相對。”王夫人道:“雖然這樣,難道你不忌諱?”寶釵笑道:“姨娘放心,我從來不計較這些。”一面說,一面起身就走。王夫人忙叫了兩個人來跟寶姑娘去。 這段文字一事雙關,既是寫金釧,也是寫寶釵。而作者生怕讀者不解,還像徵性到極致地讓玉釧死後穿上了寶釵的衣裳,明明白白地點出了兩位一體,這暗示何等清楚? 有些紅學家因為玉釧是為寶玉而死,便認定她是黛玉的替身,並由玉釧的跳井推斷出黛玉將來也是死在水里。然而原著前八十回裡,何曾見過曹雪芹描述過關於金釧與黛玉的半點兒聯繫?說寶釵淹死還差不多。 有趣的是,寶玉在王夫人處見了玉釧打瞌睡,便從荷包裡取了一粒丹丸向她口中一送,那玉釧張口噙了,方與寶玉打情罵俏。 丹名很有趣,乃叫個“香雪潤津丹”,大概是夏日消暑的甜藥丸子。又是香,又是雪,怎能不讓人想起“冷香丸”? 中所寫的女子都是一對一對的,比如金釧和玉釧,就是明明白白的一對金玉姐妹,分屬於兩派。而《白玉釧親嘗蓮葉羹黃金鶯巧結梅花絡》一回,則是另一種組合方式,也是一金一玉。寶玉見了鶯兒,十分歡喜,待看見玉釧也來了,便又丟下鶯兒,來討好這玉釧,豈不正如同他對寶黛兩個的情形? 無論從哪方面論,玉釧也是“金”非“玉”。 支持“黛玉沉湖說”的另一個論據是中秋聯句中的“寒塘渡鶴影,冷月葬花魂”,可是那說出“寒塘渡鶴”的人恰恰是史湘雲而非林黛玉,即使這句話是讖語,代表投水而死,那死的也該是湘雲,與黛玉何干呢? 而“掛金麒麟的姐兒”史湘雲,恰恰也是旗幟分明的“金”派。 除了金釧,書裡投水而死的還有一個人,就是與張金哥相愛的守備之子。張金哥,還是“金”派。 可見,就算十二釵中真有人死在水里,也決不會是林黛玉,而只能是“金”派中的某個女子。或許,便是“湘江水逝楚雲飛”的史湘雲? 湘雲給園中人送戒指,“襲人姐姐一個,鴛鴦姐姐一個,玉釧姐姐一個,平兒姐姐一個:這倒是四個人的。”將玉釧與襲人、鴛鴦、平兒相提並論,都是一等大丫鬟,是再一次側面替我們提供了又副冊人選的線索。而這四個人聯同史湘雲,也都是金派的人物。 其後襲人又特地說明,那戒指自己前日已經得了,湘雲忙問:“是誰給的?”既得知是寶釵所贈後,遂笑道:“我只當是林姐姐給你的,原來是寶釵姐姐給了你。” ——當然是寶釵,她才是金派的掌門人嘛。小小幾隻絳石紋戒指,便如此將原本毫無關聯的幾位正冊與又副冊的人物緊密地牽連了起來,怎不令人讚嘆? 可憐的是,玉釧還沒有來得及收到戒指,就已經“金簪子掉在井裡頭”了。 不過,她卻得到了金派掌門的衣裳作為裝裹之服,殮葬時,手上或許也戴上了那枚絳石紋戒指吧。 而寶釵這個“金”派掌門、十二釵正冊之首,與玉釧這個“金”派門生、十二釵又副冊之末,可謂善始善終,結結實實地了結了一段緣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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