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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五、胭脂鮮豔何相類——平兒

西嶺雪探秘紅樓夢 西岭雪 9182 2018-03-20
平兒的第一次出場在第六回《劉姥姥一進榮國府》: 周瑞家的將劉姥姥安插在那里略等一等。自己先過了影壁,進了院門,知鳳姐未下來,先找著鳳姐的一個心腹通房大丫頭,名喚平兒的。周瑞家的先將劉姥姥起初來歷說明,又說:“今日大遠的特來請安。當日太太是常會的,今日不可不見,所以我帶了他進來了。等奶奶下來,我細細回明,奶奶想也不責備我莽撞的。”平兒聽了,便作了主意:“叫他們進來,先在這裡坐著就是了。”周瑞家的聽了,方出去引他兩個進入院來。 ……平兒站在炕沿邊,打量了劉姥姥兩眼,問個好讓坐。劉姥姥見平兒遍身綾羅,插金帶銀,花容玉貌的,便當是鳳姐兒了。才要稱姑奶奶,忽見周瑞家的稱他是平姑娘,又見平兒趕著周瑞家的稱周大娘,方知不過是個有些體面的丫頭了。於是讓劉姥姥和板兒上了炕,平兒和周瑞家的對面坐在炕沿上,小丫頭子斟了茶來喫茶。

小小一段文字,已寫清了平兒的身份——鳳姐的心腹通房大丫頭;平兒的行事——要想一想才拿主意讓劉姥姥祖孫進來,可見是既慎重又有主張的;平兒的打扮——遍身綾羅,插金帶銀;平兒的長相——花容月貌。 然而這還不是平兒的正戲。她的第一次真正有分量的戲目在第二十一回《賢襲人嬌嗔箴寶玉俏平兒軟語救賈璉》。這裡給了平兒一個考語:俏。除了形容其相貌外,也有俏皮、玲瓏之意。 平兒指著鼻子,晃著頭笑道:“這件事怎麼回謝我呢?”喜的個賈璉身癢難撓,跑上來摟著“心肝腸肉”亂叫亂謝。平兒仍拿了頭髮笑道:“這是我一生的把柄了。好就好,不好就抖露出這事來。”賈璉笑道:“你只好生收著罷,千萬別叫他知道。”口裡說著,瞅他不防,便搶了過來,笑道:“你拿著終是禍患,不如我燒了他完事了。”一面說著,一面便塞於靴掖內。平兒咬牙道:“沒良心的東西,過了河就拆橋,明兒還想我替你撒謊!”賈璉見他嬌俏動情,便摟著求歡,被平兒奪手跑了,急的賈璉彎著腰恨道:“死促狹小淫婦!一定浪上人的火來,他又跑了。”平兒在窗外笑道:“我浪我的,誰叫你動火了?難道圖你受用一回,叫他知道了,又不待見我。”賈璉道:“你不用怕他,等我性子上來,把這醋罐打個稀爛,他才認得我呢!他防我像防賊的,只許他同男人說話,不許我和女人說話,我和女人略近些,他就疑惑,他不論小叔子侄兒,大的小的,說說笑笑,就不怕我吃醋了。以後我也不許他見人!”平兒道:“他醋你使得,你醋他使不得。他原行的正走的正,你行動便有個壞心,連我也不放心,別說他了。”賈璉道:“你兩個一口賊氣。都是你們行的是,我凡行動都存壞心。多早晚都死在我手裡!”

這一段文字,輕俏艷冶,活色生香,將“俏平兒”的形象描寫如畫,正如賈璉說的:“一定浪上人的火來,她又跑了。” 但這還只是平兒與賈璉的情分,有此一條,並不足以入主十二釵名簿。 能進入十二釵的,必得在石兄處掛號才行。而平兒在寶玉處掛號的重要描寫在於第四十四回《變生不測鳳姐潑醋喜出望外平兒理妝》: 寶玉忙勸道:“好姐姐,別傷心,我替他兩個賠不是罷。”平兒笑道:“與你什麼相干?”寶玉笑道:“我們弟兄姊妹都一樣。他們得罪了人,我替他賠個不是也是應該的。”又道:“可惜這新衣裳也沾了,這裡有你花妹妹的衣裳,何不換了下來,拿些燒酒噴了熨一熨。把頭也另梳一梳,洗洗臉。”一面說,一面便吩咐了小丫頭子們舀洗臉水,燒熨斗來。平兒素習只聞人說寶玉專能和女孩兒們接交;寶玉素日因平兒是賈璉的愛妾,又是鳳姐兒的心腹,故不肯和他廝近,因不能盡心,也常為恨事。平兒今見他這般,心中也暗暗的敁敠:果然話不虛傳,色色想的周到。又見襲人特特的開了箱子,拿出兩件不大穿的衣裳來與他換,便趕忙的脫下自己的衣服,忙去洗了臉。寶玉一旁笑勸道:“姐姐還該擦上些脂粉,不然倒像是和鳳姐姐賭氣了似的。況且又是他的好日子,而且老太太又打發了人來安慰你。”

平兒聽了有理,便去找粉,只不見粉。寶玉忙走至妝台前,將一個宣窯瓷盒揭開,裡面盛著一排十根玉簪花棒,拈了一根遞與平兒。又笑向他道:“這不是鉛粉,這是紫茉莉花種,研碎了兌上香料製的。”平兒倒在掌上看時,果見輕白紅香,四樣俱美,攤在面上也容易勻淨,且能潤澤肌膚,不似別的粉青重澀滯。然後看見胭脂也不是成張的,卻是一個小小的白玉盒子,裡面盛著一盒,如玫瑰膏子一樣。寶玉笑道:“那市賣的胭脂都不干淨,顏色也薄。這是上好的胭脂擰出汁子來,淘澄淨了渣滓,配了花露蒸疊成的。只用細簪子挑一點兒抹在手心裡,用一點水化開抹在唇上;手心裡就夠打頰腮了。”平兒依言妝飾,果見鮮豔異常,且又甜香滿頰。寶玉又將盆內的一枝並蒂秋蕙用竹剪刀擷了下來,與他簪在鬢上。忽見李紈打發丫頭來喚他,方忙忙的去了。

黛玉《桃花行》詩中曾有“胭脂鮮豔何相類,花之顏色人之淚;若將人淚比桃花,淚自長流花自媚。”的句子,可見胭脂與眼淚總是分不開的。 寶玉因黛玉眉尖若蹙,而“西方有石名黛,可代畫眉之墨”,故為黛玉取名“顰兒”。 “顰”與“平”同音,而寶玉為之侍妝簪花的,又恰恰是平兒。這平兒與黛玉同名,又與寶玉同一天生日,其身份何等特殊? 寶玉勸住了眼淚,送上了胭脂,也就與平兒結了一份桃花緣。而正是因為這份情緣,遂有後文平兒投桃報李之舉,事見第五十二回《俏平兒情掩蝦鬚鐲勇晴雯病補雀金裘》: 只聞麝月悄問道:“你怎麼就得了的?”平兒道:“那日洗手時不見了,二奶奶就不許吵嚷,出了園子,即刻就傳給園裡各處的媽媽們小心查訪。我們隻疑惑邢姑娘的丫頭,本來又窮,只怕小孩子家沒見過,拿了起來也是有的。再不料定是你們這裡的。幸而二奶奶沒有在屋裡,你們這裡的宋媽媽去了,拿著這支鐲子,說是小丫頭子墜兒偷起來的,被他看見,來回二奶奶的。我趕著忙接了鐲子,想了一想:寶玉是偏在你們身上留心用意、爭勝要強的,那一年有一個良兒偷玉,剛冷了一二年間,還有人提起來趁願,這會子又跑出一個偷金子的來了。而且更偷到街坊家去了。偏是他這樣,偏是他的人打嘴。所以我倒忙叮嚀宋媽,千萬別告訴寶玉,只當沒有這事,別和一個人提起。第二件,老太太、太太聽了也生氣。三則襲人和你們也不好看。所以我回二奶奶,只說:'我往大奶奶那裡去的,誰知鐲子褪了口,丟在草根底下,雪深了沒看見。今兒雪化盡了,黃澄澄的映著日頭,還在那裡呢,我就揀了起來。'二奶奶也就信了,所以我來告訴你們。你們以后防著他些,別使喚他到別處去。等襲人回來,你們商議著,變個法子打發出去就完了。”麝月道:“這小娼婦也見過些東西,怎麼這麼眼皮子淺。”平兒道:“究竟這鐲子能多少重,原是二奶奶說的,這叫作'蝦鬚鐲',倒是這顆珠子還罷了。晴雯那蹄子是塊爆炭,要告訴了他,他是忍不住的。一時氣了,或打或罵,依舊嚷出來不好,所以單告訴你留心就是了。”說著便作辭而去。

寶玉聽了,又喜又氣又嘆。喜的是平兒竟能體貼自己;氣的是墜兒小竊;嘆的是墜兒那樣一個伶俐人,作出這醜事來。 以上內容連同第六十一回《投鼠忌器寶玉瞞贓判冤決獄平兒行權》,平兒的名字出現在回目中共計四次之多,居副冊與又副冊女子之首。這樣一個女子,又怎能不入十二釵名簿呢? 然而,她應該屬於金派還是玉派呢?且看下文再議。 裡的薄命女兒不少,《金陵十二釵》更是掛號在“薄命司”裡。然而書中真正下了“薄命”二字定語的,卻只有四個人。 第一個自然是正冊之首林黛玉,曾自嘆:“所悲者,父母早逝,雖有銘心刻骨之言,無人為我主張。況近日每覺神思恍惚,病已漸成,醫者更雲氣弱血虧,恐致勞怯之症。你我雖為知己,但恐自不能久待;你縱為我知己,奈我薄命何!”詩中亦屢有“紅顏命薄古今同”、“飄泊亦如人命薄”的句子。

第二個是副冊之首甄英蓮,也就是香菱,不但寫她那一回的回目作《薄命女偏逢薄命郎》,文中又藉賈雨村之口定論:“這正是夢幻情緣,恰遇一對薄命兒女。” 第三個是又副冊之首晴雯,在寶玉《芙蓉誄》中,原有“紅綃帳裡,公子多情,黃土壟中,女兒薄命”的句子。 這三個人,分別是正冊、副冊、又副冊之首,又都是玉派女兒。可見“薄命司”的女子雖然個個命薄,而玉派又比金派猶甚。 “薄命”,亦是玉派的標誌之一。 然而除了上述三個人,第四個被稱之為“薄命”的,卻偏偏是既擁有蝦鬚鐲這樣的金飾標誌、又是金派主力王熙鳳的心腹的平兒。事見第四十四回《變生不測鳳姐潑醋喜出望外平兒理妝》—— 寶玉因自來從未在平兒前盡過心——且平兒又是個極聰明極清俊的上等女孩兒,比不得那起俗蠢拙物——深為恨怨。今日是金釧的生日,故一日不樂。不想落後鬧出這件事來,竟得在平兒前稍盡片心,亦今生意中不想之樂也。因歪在床上,心內怡然自得。忽又思及賈璉惟知以淫樂悅己,並不知作養脂粉。又思平兒並無父母兄弟姊妹,獨自一人,供應賈璉夫婦二人。賈璉之俗,鳳姐之威,他竟能周全妥貼,今兒還遭荼毒,想來此人薄命,比黛玉猶甚。想到此間,便又傷感起來,不覺灑然淚下。因見襲人等不在房內,盡力落了幾點痛淚。復起身,又見方才的衣裳上噴的酒已半乾,便拿熨斗熨了疊好;見他的手帕子忘去,上面猶有淚漬,又拿至臉盆中洗了晾上。又喜又悲,悶了一回,也往稻香村來,說一回閒話,掌燈後方散。

從紫鵑隨黛玉屬玉、鶯兒隨寶釵屬金這個規律來看,平兒跟隨王熙鳳列名金派似是毋庸置疑的。然而從上面這段文字看來,她又擁有玉派“薄命”的特質,況且寶玉又特地比出林黛玉來,強調“此人薄命,比黛玉猶甚”,而平兒又與“顰兒”同名——由此來看,又覺得她應屬玉派。 或許,就像是秦可卿雖有“兼美”之名,卻因“未嫁先名玉”而偏向玉派是一樣的;平兒如玉派人物一般“命薄”,但在身份上則偏向金派,以取得十二釵的金玉平衡吧,所以,她才叫做了“平兒”,原是平分秋色的意思。 從前賈璉與平兒打情罵俏時曾說過:“你兩個一口賊氣。都是你們行的是,我凡行動都存壞心?多早晚都死在我手裡。” 雖是頑話,卻不無寒意。因為我們知道,後來王熙鳳果然是死在了賈璉手裡,“枉費了意懸懸半世心,好一似,盪悠悠三更夢”。

那麼,平兒的結局又會是怎麼樣的呢?會像高鶚在後四十回續中寫的那樣被賈璉扶正了嗎? 肯定不會。因為如果是那樣,平兒便算不得薄命,而寶玉亦不會做出“想來此人薄命,比黛玉猶甚”的評語了。 我猜測,平兒的將來終究難逃一死,而且是死在賈璉的荼毒之下。 脂硯齋在第二十一回《賢襲人嬌嗔箴寶玉俏平兒軟語救賈璉》有回前批: “按此回之文固妙,然未見後三十回猶不見此之妙。此回'嬌嗔箴寶玉'、'軟語救賈璉',後文《薛寶釵藉詞含諷諫王熙鳳知命強英雄》。今只從二婢說起,後則直指其主。然今日之襲人、之寶玉,亦他日之襲人、他日之寶玉也。今日之平兒、之賈璉,亦他日之平兒、他日之賈璉也。何今日之玉猶可箴,他日之玉已不可箴耶?今日之璉猶可救,他日之璉已不能救耶?箴與諫無異也,而襲人安在哉?寧不悲乎!救與強無別也,甚矣!但此日阿鳳英氣何如是也,他日之身微運蹇,亦何如是也?人世之變遷,倏忽如此!”

這段批註透露了後三十回的其中一條完整回目和部分細節,將來寶釵嫁與寶玉,藉詞諷諫,但寶玉已不能聽從箴勸,那時,襲人已經不在他身邊了;而賈璉陷入危境,王熙鳳逞強相救,無奈身微運蹇,自顧不暇。 這裡沒有再提平兒,估計也同襲人一樣,已經不在賈璉身邊了。她去了哪裡?是已經花落水流、香消玉殞了嗎? 下了“薄命”二字的黛玉、香菱、晴雯的結果都是早夭,想來平兒也不外如是吧。 四十四回《喜出望外平兒理妝》與五十五回《辱親女愚妾爭閒氣》應當對看,前者寫鳳姐潑醋,平兒哭了一場,被寶玉拉至怡紅院去安慰,並親手為其調脂弄粉,對鏡理妝;而後者則是探春管家時,趙姨娘來撒了一場潑,弄得探春哭了,平兒因待書等不在,便親自挽起袖子來,侍候探春洗臉勻面。

那平兒本是賈璉之妾,從輩分上來說,當屬寶玉、探春兄妹的小嫂子。然而寶玉體貼備至,探春卻頤指氣使,可謂天壤之別矣。其內在原因,一則固然是寶玉生性溫存,對待女兒如待上賓,再則也是寶玉心中坦蕩,自能從容;然而探春卻因為心中存了正庶之分,本來心虛,所以故意指使平兒,以顯示自己的主子身份,使眾人警醒。 趙姨娘敢到議事廳來胡鬧,無非因為探春是“從自己腸子裡爬出來的”,再厲害也不能把親娘怎麼樣,故而才敢無理取鬧,撒潑放誕;然而正鬧著,忽然平兒來了,趙姨娘立刻住了口,賠笑讓坐,又忙問:“你奶奶好些?我正要瞧去,只沒得空兒。”——真真令人又好氣又好笑。 那趙姨娘本是賈政之妾,且生了一子一女,是正經八百的姨娘,而平兒不過是賈璉的通房丫頭,連個名分都沒有,無論從身份還是輩分上,都比趙姨娘低了一級。可趙姨娘膽敢跑到探春面前大吵大鬧,見了平兒卻低聲下氣,何其愚也? 其原因,不過是因為她怕極了鳳姐兒,而平兒又是鳳姐的貼身助理,手裡是有點兒小權的。可是那權力如今已經落在親生女兒探春手上,如果趙姨娘會做人,含蓄收斂些,背後使陰柔手段向探春求情,探春一則念著親情,二則為保面子不願張揚,未必便不會回顧照應了。然而趙姨娘偏偏不識數,要敲鑼打鼓地鬧出來,除了令女兒沒臉之外,沒半點兒貢獻。 而這一鬧,最使探春寒心的是,看清了自己的真實威信還不如平兒。正如趙姨娘說的:“我在這屋裡熬油似的熬了這麼大年紀,又有你和你兄弟,這會子連襲人都不如了,我還有什麼臉?” 探春若能說得出口,想必也會感慨:“我在這屋裡賠小心,好容易混了這麼多年,又混了個管家的職稱兒,這會子連平兒都不如,我還有什麼臉?” 功高蓋主,平兒在這風口浪尖上進來,其實已經無形中傷了探春。而她自己也很明白,所以才要主動自降身份,為探春挽袖卸鐲,侍候洗臉,給足了探春面子,以消她心中之憤。 正洗著臉呢,偏偏外面侍候的媳婦沒眼色,又來回事,挨了平兒一頓訓斥,嚇得忙賠笑說:“我粗心了。”一面說一面忙退出去——顯見得平兒的面子還是比探春大。 此為探春心中不憤之事,於是接下來小丫頭令媳婦們去傳寶釵的飯來,探春故意大聲說:“你別混支使人。那都是辦大事的管家娘子們,你們支使他要飯要茶的,連個高低都不知道!平兒這里站著,你叫他去。” 平兒答應著忙出來了,那些媳婦自然不肯讓平兒去,忙著讓座敬茶,一邊說:“那裡用姑娘去叫,我們已有人去了。”好不殷勤。 ——此一番背後動靜,探春不會不知道,所以這般造作,無非是叫眾人知道:你們那般奉承平兒,而平兒也不過是個丫頭,我可以隨意支使的,何況你們?真是連個高低都不知道! 而探春的這番心思,平兒是深知的,故而推心置腹地勸誡眾人道:“你們太鬧的不像了。他是個姑娘家,不肯發威動怒,這是他尊重,你們就藐視欺負他。果然招他動了大氣,不過說他個粗糙就完了,你們就現吃不了的虧。他撒個嬌兒,太太也得讓他一二分,二奶奶也不敢怎樣。你們就這麼大膽子小看他,可是雞蛋往石頭上碰?” 這既是替探春警告諸人,也是在為眾人設身處地地著想,可謂苦心孤詣,寧可委屈了自己,只望大家無事。 後來判斷玫瑰露、茯苓霜一案時,平兒明知是彩雲偷了送給賈環的,卻只讓她說是寶玉藏起來逗她們玩的,其原因便是為了顧及探春的面子,“不肯為打老鼠傷了玉瓶兒”。那彩雲羞噁心發,立意要一人做事一人當,平兒反勸她道:“你一應了,未免又叨登出趙姨奶奶來,那時三姑娘聽了,豈不生氣?” 息事寧人,是平兒一向的治家原則,而其根本目的,便是維持各人的臉面,令各安其位。對探春是如此,對眾管家媳婦也是如此,然而偏偏是她,卻身份尷尬,沒名沒分,連個姨娘也沒掙上,只落得屋裡使喚,寧不使人嘆息? 裡最有勢力的丫頭 中描寫有體面的大丫頭耀武揚威的段落不少,迎春的丫頭司棋為了一碗雞蛋就跑到廚房里大打出手,是其中代表之作。管廚房的主管柳家的抱怨道:“我勸你們,細米白飯,每日肥雞大鴨子,將就些兒也罷了。吃膩了膈,天天又鬧起故事來了。雞蛋、豆腐,又是什麼麵筋、醬蘿蔔炸兒,敢自倒換口味。只是我又不是答應你們的,一處要一樣,就是十來樣。我倒別伺候頭層主子,只預備你們二層主子了。”——明明白白提出了一個“二層主子”的概念。 後來司棋被趕,周瑞家的奚落道:“你如今不是副小姐了,若不聽話,我就打得你。別想著往日姑娘護著,任你們作耗。”——又冒出個“副小姐”來了。 二層主子,副小姐,可見丫頭們的地位有多高。尤其是賈母、王夫人、鳳姐、寶玉這四個人的丫頭,更是僕以主貴,比別人愈見尊重,園裡設席時,往往是可以與主子同坐的。 其中又屬鴛鴦的地位最為超群拔俗,因為老太太賈母是府中至尊至貴的頭號人物,故而鴛鴦的身份也遠比一般的主子還要高,襲人、平兒等最多得與姑娘們同桌,而鴛鴦則常常和鳳姐、李紈等平起平坐,連賈璉、尤氏這些當家人見了他也要賠笑臉,因有所求謀。 然而正如賈母說:“我這屋裡有的沒的,剩了他一個,年紀也大些,我凡百的脾氣性格兒他還知道些。二則他還投主子們的緣法,也並不指著我和這位太太要衣裳去,又和那位奶奶要銀子去。所以這幾年一應事情,他說什麼,從你小嬸和你媳婦起,以至家下大大小小,沒有不信的。” 李紈也曾說過:“比如老太太屋裡,要沒那個鴛鴦如何使得。從太太起,那一個敢駁老太太的回,現在他敢駁回。偏老太太只聽他一個人的話。老太太那些穿戴的,別人不記得,他都記得,要不是他經管著,不知叫人誆騙了多少去呢。那孩子心也公道,雖然這樣,倒常替人說好話兒,還倒不依勢欺人的。” 連鴛鴦自己也說過:“如今咱們家里新出來的這些底下奴字號的奶奶們,一個個心滿意足,都不知要怎麼樣才好,少有不得意,不是背地裡咬舌根,就是挑三窩四的。我怕老太太生氣,一點兒也不肯說。不然我告訴出來,大家別過太平日子。” ——凡此種種,可見鴛鴦雖然地位特殊,卻並非仗勢欺人之輩。一則是她為人公道誠實,二則也是怕賈母生氣,故而不肯多嘴饒舌。既然不肯說人壞話,自然也就不能惹事生非,恃貴行權了。 榮府裡的二號主子是王夫人,她的丫鬟金釧、玉釧、彩雲、彩霞等也該比別人尊貴些才是,畢竟他們是每月領一兩銀子,而晴雯、麝月等則是每月一吊錢,工資高,自然身份也高才是。 然而王夫人是個不管事的,管家大權交了給鳳姐,因而她的丫鬟也就平白短了口氣,雖然表面好看,卻無實際權力。比如玉釧兒,最多不過在給寶玉送湯時,命個老婆子替他當差,自己甩著手跟在後頭,偷個小懶兒罷了;真到有事出來時,便毫無剛氣,在《判冤決獄平兒行權》一回,反而要受平兒的調度判罰。 鳳姐兒原說:“依我的主意,把太太屋裡的丫頭都拿來,雖不便擅加拷打,只叫他們墊著磁瓦子跪在太陽地下,茶飯也別給吃。一日不說跪一日,便是鐵打的,一日也管招了。”幸虧平兒苦勸道:“何苦來操這心!'得放手時須放手',什麼大不了的事,樂得不施恩呢。依我說,縱在這屋裡操上一百分的心,終久咱們是那邊屋裡去的。沒的結些小人仇恨,使人含怨。況且自己又三災八難的,好容易懷了一個哥兒,到了六七個月還掉了,焉知不是素日操勞太過,氣惱傷著的。如今乘早兒見一半不見一半的,也倒罷了。”說的鳳姐兒笑了,說道:“憑你這小蹄子發放去罷。我才精爽些了,沒的淘氣。” 仗著平兒一番話,才免了玉釧兒、彩雲一班人太陽地下餓著肚子跪磁瓦子之苦。這樣看來,平兒的身份,倒遠在彩雲、玉釧兒之上了。 再者寶玉因是賈母的心肝兒肉,連帶他的丫鬟也高貴起來,尤其襲人的身份,論理應該是與平兒一樣的,然而寶玉是個富貴閒人,襲人也就只好在怡紅院裡聽朝問政罷了,權力再大,也使不到院門外去。 春燕娘在怡紅院胡鬧,襲人生氣說道:“三日兩頭兒打了乾的打親的,還是買弄你女兒多,還是認真不知王法?”那婆子並不知畏懼,反駁說:“姑娘你不知道,別管我們閒事!都是你們縱的,這會子還管什麼?”邊說還邊趕著春燕兒打,氣得襲人只得轉身進屋。 麝月遂向眾人道:“怨不得這嫂子說我們管不著他們的事,我們雖無知錯管了,如今請出一個管得著的人來管一管,嫂子就心服口服,也知道規矩了。”便命小丫頭找平兒來。說話之間,只見小丫頭子回來說:“平姑娘正有事,問我作什麼,我告訴了他,他說:既這樣,且攆他出去,告訴了林大娘在角門外打他四十板子就是了。” ——說攆出去就攆出去,說打板子就打板子,這平兒的權力何其大也。難怪那婆子分明在怡紅院聽差,卻不怕頂頭上司襲人,直到聽說平兒發話才淚流滿面地求情了。 平兒能獲得這樣的權威,其根本原因自然是由於鳳姐是榮府的內當家,而她又是鳳姐的得力助手,相當於總裁助理的位置。 其次也是因為她人緣好,威信高,行為處事比鳳姐更大方寬慈,賞罰有度。茯苓霜、玫瑰露的事鬧得沸沸揚揚,她暗地裡訪問清楚了,明知道是彩雲偷了去送給賈環了,但為了息事寧人,且也要護著探春的體面,便由著寶玉擔下責任來,勸得鳳姐放手,自己又出來吩咐林之孝家的:“大事化為小事,小事化為沒事,方是興旺之家。若得不了一點子小事,便揚鈴打鼓的亂折騰起來,不成道理。” ——真真是治家明言。這一番舉止言談,何其堂皇正大,真正是大將胸襟。 探春、寶釵、李紈三人共同理事時,寶玉的丫鬟秋紋前往回話,在門口遇見管家媳婦們,眾媳婦忙趕著問好,說:“姑娘也且歇一歇,裡頭擺飯呢。等撤下飯桌子,再回話去。”——如此客氣,自然是因為看在寶玉面上。而秋紋也大大喇喇地笑道:“我比不得你們,我那裡等得。”說著便直要上廳去——同樣也是自視尊貴,覺得怡紅院的面子原比別人大。幸虧是平兒叫住了她,叮囑說:“你憑有什麼事今兒都別回。正要找幾件利害事與有體面的人開例作法子,鎮壓與眾人作榜樣呢。何苦你們先來碰在這釘子上。你這一去說了,他們若拿你們也作一二件榜樣,又礙著老太太、太太;若不拿著你們作一二件,人家又說偏一個向一個,仗著老太太、太太威勢的就怕,也不敢動,只拿著軟的作鼻子頭。你聽聽罷,二奶奶的事,他還要駁兩件,才壓的眾人口聲呢。” ——方方面面,考慮得何其周到。不但猜測出探春、寶釵的心理,且顧到了老太太、太太的面子,又要想及眾人的口聲,沒有幾年中層管理的經驗,沒有一番斡旋決策的本領,絕不會這般明智婉轉。 然而平兒雖然大度寬柔,卻又不是一味懦弱庇下的,小廝們向她求假早退,她雖也應了,但正色叮囑:“明兒一早來。聽著,我還要使你呢,再睡的日頭曬著屁股再來!你這一去,帶個信兒給旺兒,就說奶奶的話,問著他那剩的利錢。明兒若不交了來,奶奶也不要了,就越性送他使罷。” ——這般利口,又頗具幾分鳳姐的風采了。有張有弛,才是管理之道,可見平兒深明這個道理。 李紈感嘆平兒的好,曾說:“可惜這麼個好體面模樣兒,命卻平常,只落得屋裡使喚。不知道的人,誰不拿你當作奶奶太太看。” 這話說得公道。可見稻香老農不但會評詩,看人更準,一語說中,那平兒的行事態度原該做得了奶奶太太的,只可惜“命卻平常”,怨不得叫了“平兒”。 後來為鳳姐酒醉打了平兒,李紈又曾打抱不平說:“給平兒拾鞋也不配,你們兩個只該掉一個過兒才是。” 為了這句話,便有許多索隱之士認為後來賈璉休了鳳姐,將平兒扶正,使兩人的地位“掉了一個過兒”——然而果真這樣,平兒便不能算作“命卻平常”,更非寶玉說的“薄命比黛玉猶甚”了。 那晴雯是小姐身子丫鬟命,“心比天高,身為下賤”。而平兒,更是奶奶身子妾的命,同樣是沒什麼機會得到公正待遇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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