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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十四章第一百回至第一百零八回之謎(4)——《情榜》之謎

劉心武揭秘紅樓夢4 刘心武 10700 2018-03-20
有的紅迷朋友,他覺得《金陵十二釵》的冊子應該就是三冊,問我有什麼根據說不止三冊?是有根據的。 在古本里面,有一條畸笏叟的批語,先說:“前處引十二釵,總未的確。”意思是他一開始批書的時候,還沒有看到後面,他就猜,《金陵十二釵》有幾組?都是誰?他試著開列出名單,但總不准確。等到他整理完全部書稿,看到了最後一回,他就明白了,於是在批語裡面很明確地告訴我們:“至末回情榜,方知正副再副及三四副芳諱。” 細讀這條批語,你算一算,他提到有幾個冊子?有正冊,副冊,再副冊也就是又副冊,除了這三冊,還有三副冊、四副冊,加起來,最起碼有五個冊子,對不對?什麼叫芳諱?過去人的名字不能亂叫,尤其女性的名字,要避諱,芳諱,就是女性的名字。畸笏叟在這條批語後面還註明了時間:壬午季春。他所說的這個壬午應該是乾隆二十七年,就是1762年,那個時候曹雪芹應該還在世——因為關於曹雪芹的卒年雖然有爭論,但那爭論主要集中在他究竟是壬午除夕還是癸未除夕去世的?壬午季春他仍在世並無爭議——在那個時候批書人已經看到了最末一回,看到了《情榜》,這就再次說明,曹雪芹寫完了全本,全本的最後一回裡,開列出了一個《情榜》,起碼有五個冊子,即《正冊》《副冊》《又副冊》《三副冊》《四副冊》。 《又副冊》可以理解成《二副冊》,那麼你梳理下來就更順當了。大家知道這本書,它有很多不同的書名,脂硯齋在謄抄、編輯以及寫批語的過程當中,一直主張把這本書叫做,但是曹雪芹本人,更傾向把這本書就叫做《金陵十二釵》,這在第一回裡面,是明確交代了的。可見曹雪芹他在構思和寫作這部書的過程當中,對於把書中的年輕女性每十二個人分成一組,一共分幾組,每組收入哪些人,怎麼排列她們的順序,他是殫精竭慮、費盡心思的。

既然肯定有《金陵十二釵三副冊》和《金陵十二釵四副冊》,那麼我們現在就討論一下,這兩個冊子裡,究竟都有誰? 先討論《三副冊》,也就是整套冊子裡的第四個冊子。我認為裡面會有一些小姐身邊的大丫頭。賈府的小姐,按年齡排序是元、迎、探、惜,連起來構成一個諧音,就是“原應嘆息”。她們大丫頭的名字呢,也是配伍的,她們名字裡的最後一個字,連起來恰是“琴棋書畫”。書裡面寫到,元春的大丫頭叫抱琴,可見元春擅長彈琴,所彈奏的琴應該是中國傳統的古琴。元春入宮,抱琴隨往。迎春會下棋,書裡面幾次寫迎春下圍棋,所以她的大丫頭叫司棋。探春則是一個書法家,她住的屋子裡有很大的案子,上面擺滿了名硯,有裝筆的筆筒,筆插得像樹林一樣,還有古代到那個時代名家的帖子,所以她的大丫頭叫待書——有人會說,不對吧!我看的通行本上寫的是侍書,侍候的侍,少一撇,你怎麼說是待書呢?在古本里面,好幾種古本都寫的是待書,為什麼我認為是待書?因為下面的那一位,四小姐惜春會作畫,她的大丫頭叫入畫,入畫的意思是我把應該畫的這個事物已經畫進去了,那麼待書是什麼意思呢?就是說鋪好了白紙,有待於把美麗的書法寫上去,一個“待”一個“入”,應該是對應的,“待書”和“入畫”,它的對應性比“侍書”和“入畫”強,所以我取待書這個寫法,認為符合曹雪芹的原筆原意。賈府四豔的四個大丫頭,當然都應該入冊,因為司棋的故事比較多,很重要,已經排進《又副冊》裡面了,所以現在我們討論的《三副冊》,也就是第四個冊子,裡面當然就不用排入司棋了,但是,四個大丫頭里面另外三個都要排進去,就是抱琴、待書、入畫。她們佔據前三位。賈元春暴死後,抱琴被勒令自盡。待書隨賈探春遠嫁。入畫則隨著寧國府的崩潰,被賣與別的人家為奴。

排第四位的,應該是王夫人屋裡的丫頭,叫彩霞。一定有人要跟我爭論,說應該是彩雲吧?前八十回裡面,出現了一些文本上的混亂,這個角色,你覺得應該是彩雲,卻寫成彩霞,而且有一回裡面,彩雲、彩霞同時出現。但是,細細梳理的話就會發現,這是曹雪芹在寫書過程中文本上的毛刺,他還沒有來得及剔淨。彩雲、彩霞應該是同一個人物。這個丫頭跟誰好?她並不跟寶玉好,她跟賈環好。六十回前後,榮國府大觀園裡鬧盜竊官司,彩霞戲份不少。她後來因年齡大了被王夫人放出,王熙鳳的僕人來旺夫婦就要彩霞嫁給他們的兒子,但來旺之子容顏醜陋,是個吃酒賭錢的混混,連府裡負責安排奴才婚配的大管家林之孝,都覺得把彩霞配給來旺的兒子是白糟蹋了一個人,但是,來旺媳婦求了王熙鳳,王熙鳳執意要把彩霞安排給來旺之子為妻,賈璉也沒有辦法,林之孝也只能去幫助落實。趙姨娘總想讓彩霞成為賈環的小老婆,自己也得個臂膀,就在賈政跟前請求,賈政沒有答應,“來旺婦倚勢霸成親”,彩霞嫁過去絕無幸福可言。書裡還交代,彩霞有個妹妹叫小霞,所以說彩雲、彩霞如果是同一個角色的話,最後定名應該是彩霞。榮國府被徹底查抄後,彩霞和她的丈夫以及公婆,被發賣到不同人家為奴。

排第五位的是素雲,她是李紈的大丫頭。書裡有一個細節,尤氏到稻香村休息,先洗臉,洗完臉以後要補妝,素雲就把自己的梳妝匣拿過來,說奶奶將就著用,於是遭到李紈批評。李紈是寡婦,絕對不能夠化濃妝,甚至於淡妝是不是能化都是一個問題,李紈沒有相應化妝工具,李紈批評素雲說我雖然沒有,你就應該到其他小姐那兒去借,你一個丫頭,公然把自己的東西拿來,讓主子奶奶用,實在無禮。其實素云不是無禮,素雲是表示對主子要伺候得盡量周到。由於皇帝認為李紈青春守節值得旌表,在打擊榮國府時,將她排除在外,李紈和賈蘭後來遷出榮國府置房安家,素雲和其他丫頭僕婦應該都隨其遷出,躲過寧榮兩府忽喇喇大廈傾的大劫,李紈樂極生悲死去後,以賈蘭之吝嗇奸猾,肯定不會善待素雲,她最後的命運,仍屬薄命一族。

第六位,應該是史湘雲的丫頭翠縷。史湘雲在很小的時候,就父母雙亡,兩位叔叔嬸嬸輪流撫養她,對她又不是特別好,所以她經常到祖姑賈母這邊來,賈母非常疼愛她,就把自己的一個丫頭撥去伺候她,後來跟著她回到她的叔叔嬸嬸家裡去,有時候又隨她再到榮國府住下,這個丫頭就是翠縷。翠縷有一個重要的情節,就是她和湘雲兩個人在大觀園裡面論陰陽,論到最後還拾到一個金麒麟。史湘雲嫁到衛若蘭家時,翠縷應該跟隨過去,但是後來四大家族全都覆滅,衛若蘭在虎兕相爭中陣亡,史湘雲被賣入娼門成為花船上的樂伎,翠縷也被發賣不知所終。 第七位應該是雪雁。雪雁什麼來歷?她是賈府固有的丫頭嗎?不是。雪雁值得你關注。你替她想一想,她多可憐!她是在黛玉還很小的時候,因為母親死了,黛玉的父親林如海就把黛玉送到京城外祖母這兒來,跟隨黛玉進京的只有兩個僕人,一個是奶媽王嬤嬤,老態龍鍾,一個就是她雪雁,書裡說賈母一見她就覺得年齡甚小、一團孩氣。她從江南隨著林黛玉進京住進榮國府,後來住到大觀園瀟湘館裡,她跟榮國府大觀園裡的其他丫頭沒有任何共同生長、共同相處的經歷。她的前途充滿不確定性。如果林黛玉很健康,最後比如說出嫁了,甚至嫁給寶玉了,那麼她前景可能光明一點,她會跟著林黛玉安頓下來。但是黛玉死掉以後,她就會成為一個難題。根據當時富有家庭的遊戲規則,這個丫頭既不是我們家生家養的,也不是我們花銀子買來的,是親戚家的,那麼她所伺候的主子死掉了,應該把她退回去的。書裡寫明林如海死去以後,林家就沒有什麼屬於林黛玉親支嫡派的族人了。所以黛玉如果死了,要退雪雁都不知道該往哪裡退。在黛玉沉湖仙遁前,雪雁隨著年齡的增長,深夜沉思,她會感覺到前途十分渺茫。

書裡在多數情況下,她都只是一個影子,偶爾被提到罷了。但是到第五十七回,“慧紫鵑情辭試忙玉”,這一回主要內容是寫賈寶玉聽紫鵑說林黛玉要回江南,就傻了,慌了,病了,形成寶、黛愛情故事的最後一個高潮。可是在這回裡面,曹雪芹穿插了一小段文字,彷彿將聚光燈圈定在雪雁這個角色身上,使她一下子凸現在我們眼前。雪雁到上房王夫人那兒去給林黛玉取人參,取完參以後就在下房跟其他丫頭說話,這個時候就看見趙姨娘招手叫她。趙姨娘應該是住在正房側面的一個小院裡。趙姨娘是一個刁人,柿子揀軟的捏。她招手叫雪雁幹什麼?趙姨娘的兄弟不是死了嗎?書裡前面有交代。趙姨娘跟王夫人請了假,說要到兄弟家參與喪事活動,伴宿坐夜,被批准了。趙姨娘去要帶丫頭,帶哪個丫頭?帶小吉祥兒去。參加喪事活動,要穿月白緞子襖兒。趙姨娘就跟雪雁說,小吉祥兒要跟你借月白緞子襖兒穿,你是不是拿來借給她?雪雁回到瀟湘館就跟紫鵑匯報這件事,她有一段話,聽起來很平實,細細品味,令人鼻酸。雪雁就說了,這種月白緞子襖兒她們一般也有兩件,因為去參與喪事怕弄髒了,所以,居然問她借,覺得她好欺負。雪雁有一句話,很俗卻很深刻,叫做“他素日有些什麼好處到咱們跟前?”如果說黛玉是寄人籬下的話,雪雁則是寄人籬下的再籬下。她很小到了賈府,慢慢長大,經歷許多事情以後,懂得你對我好幾分,我該回報你幾分,你素日有什麼好處到我跟前呢?你沒有,因此我不能夠來為你作出奉獻。雪雁進府的時候一團孩氣,到這個時候,經過幾年曆練,她已經成熟了,她很會說話,她怎麼跟趙姨娘說?她說,我的衣裳簪環都是姑娘讓紫鵑姐姐幫我收著呢,我要動用這些東西,紫鵑姐姐還要跟姑娘去說,姑娘病著,就是准許了,通過紫鵑我才能拿到,這樣不就耽誤您的事兒了嗎?您別誤事兒,您就改問別人借好不好?短短的幾行文字,曹雪芹就寫出一個來歷跟府裡別的丫頭不同的小生命,她在艱辛生存中學會了自我保護。黛玉沉湖前留下遺囑和銀子,使紫鵑、雪雁、春纖等瀟湘館的丫頭都得解脫,出府自立,皇帝打擊寧榮二府時,她們得以倖免。但那以後的生活,大體上也只能是作為平民之妻,在人生的途程中默默跋涉。

排在第八位、第九位、第十位和第十一位的,是寶玉的丫頭秋紋、碧痕、春燕和四兒。秋紋有兩面性,她對比她地位低的一些婆子、丫頭挺兇。有一次她陪著寶玉在大觀園裡面走路,寶玉方便完了以後要洗手,天氣很冷,水盆裡的水涼了,她看見一個婆子提著熱水壺走過去,她就問那個婆子要熱水,婆子說這個水不能給你,這水老太太等著用呢!她就揚高聲,意思是你看看我們是誰?婆子一看原來是秋紋,寶玉屋裡的,知道賈母視寶玉為金鳳凰,就不敢違逆秋紋,倒了水讓寶玉洗手。而且秋紋還說,我敢把你給老太太坐的水吊子——就是沖茶用的滾水——都拿來用。但是在強勢的人物面前,秋紋又表現得非常溫馴,非常願意讓步。怡紅院的丫頭們在屋裡瞎議論,其他幾個丫頭議論到了襲人,說王夫人給了襲人特殊的賞賜。但是,這幾個丫頭又不明點出襲人來。秋紋因為有一段告假了,沒在怡紅院,就問究竟是誰?說哪怕是給了狗呢,我也無所謂。其他幾個丫頭就哈哈笑,說可不是給了那西洋花點子哈巴兒嗎?秋紋一聽鬧半天是襲人,而且襲人正好走出來聽見了,襲人當然很不高興,秋紋就趕快過去,極謙卑地給襲人賠禮道歉。

碧痕是經常伺候寶玉洗澡的,書裡面通過其他丫頭透露,說有時候一洗澡洗好幾個時辰,最後連床上、席子上都汪著水。在有的古本里面,這個丫頭名字又寫作碧浪。 春燕又叫小燕,賈寶玉有一段關於女子三階段變化的名言,就是通過春燕的口轉述的。 四兒原來叫蕙香,她因為說過“同日生日的就是夫妻”的戲言,被王夫人獲悉暴怒攆出。 秋紋、碧痕、春燕應該都在榮國府遭遇第一波打擊,忠順王勒令主子各房減撤丫頭時就離開了寶玉、寶釵,多半被忠順王搜羅到自己府裡服役。 《三副冊》裡最後一位,應該是小螺,薛寶琴的丫頭。前面已經講到她在第一百回至一百零八回裡的故事。 《四副冊》,實際上就是第五個冊子裡面,裡面應該是哪些女子呢?我認為這個冊子的成員應該非常整齊,她們就是“紅樓十二官”。

元妃省親的時候,有一個環節,就是讓戲班子演戲,以增加喜慶氣氛。為了成立戲班子,賈府就特派賈薔到姑蘇採買了十二個女孩子。這些女孩子或者是家裡面養了那麼大以後,還沒取名字,或者原來取了一個名字,買來集中到榮國府的梨香院裡集中訓練,派教習教她們演戲,就給這十二個女孩子都取了藝名,藝名兩個字,最後一個字都是官,這是符合清代梨園體例的。在清代,很多戲子都是兩個字藝名,最後一個字都是官,男戲子、女戲子都這樣。書裡面有一個男戲子蔣玉菡,他藝名就是琪官。元妃終於省親來了,十二官登台獻藝,一個個歌欺裂石之音,舞有天魔之態,雖是裝演的形容,卻作盡悲歡的情狀,元妃非常高興,大加褒獎。那以後,這些小戲子就隨時為府裡的主子及其客人們表演。但是後來書裡面交代,朝廷裡面薨了一個老太妃,書裡面的皇帝表示他要以孝治國,就把這個喪事辦得很隆重,而且下命令,從貴族家庭、官府人家一直到普通平民百姓,都不許唱戲了;又由於賈元春不大可能再省親了,榮國府就把戲班子解散。解散以後,賈府表示很仁慈,雖然當年是花銀子買來的,但是現在你們谁愿意回家,我還發給你銀子,放你回家;若是願意留下,就在賈府裡面分到各房當丫頭。結果這十二官留下了幾官呢?有的說你再把我送回父母那裡,他們還會把我賣了,有的說你們待我不錯,我願意留在這兒,就留下了八官。有四官沒有留下。

哪四官沒有留下?有一個叫官,她死掉了,當然也就無所謂留下不留下了。還有一個呢?你一猜就能猜中,就是齡官。她很重要。齡官畫薔記得嗎?先是寶玉隔著薔薇花架,看到齡官痴迷地用簪子在地上畫薔字,大惑不解;後來在梨香院裡面,寶玉目睹了賈薔和齡官的真愛,產生頓悟,就是每個人享受到的感情,是自有緣分的。榮國府戲班子解散,賈薔把齡官接了出去,兩個人結為夫妻了。有的紅迷朋友會說,戲班子解散,齡官沒留下,書裡雖然沒有明寫,但交代留下的八官分配情況的時候,沒提到她,可見她確實離開榮國府了,但你能不能拿出個證據,證明齡官後來確實是不演戲,跟賈薔過日子去了?證據是有的。前面第三十回,關於齡官畫薔這段情節的概括,不但是有的古本,有的通行本也一樣,回目裡寫成“椿齡畫薔痴及局外”。就把齡官叫做椿齡不叫做齡官。第二個字官,那是戲子的標誌,名字改得沒有官字,叫椿齡,可見不是戲子,是一個普通女子的名字了。但是無論古本還是通行本,在前八十回裡都沒交代說齡官後來改名字了。可見齡官改名椿齡,是在第三十回回目裡預告,具體交代,可能要到第一百回至一百零八回這個情節單元里,才會出現。

沒有留下的,還有寶官和玉官。她們在第三十回裡也出現過。下雨了,怡紅院的丫頭們就把門關了,把院子裡下水溝的水眼堵了,讓雨水積起來,就拿好多水禽,有的會飛的就把翅膀縫了,擱在水里面游動,大家一塊玩兒。一塊玩兒的女孩裡面,就有從梨香院去的寶官和玉官。第三十六回寶玉到梨香院找齡官唱曲,出面接待他的,也是寶官和玉官。可是,到後來,我們就發現留下來分配各處的名單裡,沒有她們兩個。她倆的名字合起來恰是“寶玉”,就和第二十八回裡出現的書裡唯一的妓女取名云兒一樣,作者是否另有深意,值得探究。 留下來的八官裡,我們印象最深刻的當然是芳官,這是一個到後面很搶戲的角色。芳官的性格和晴雯很接近,任性,浪漫,前面晴雯的這種性格已經刻畫得淋漓盡致了,到後來又把芳官寫進怡紅院,跟晴雯在一個小空間里活動,按說這兩個人物靠色,很難寫出她們的差異,搞不好會讓人覺得雷同。但是曹雪芹卻能寫出她們兩個的區別,使你相信這是兩個不同的,活潑潑的生命。曹雪芹手裡這支筆真不得了。第六十三回,“壽怡紅群芳開夜宴”,多少小姐、丫頭在怡紅院集合,真是群芳鬥艷,曹雪芹對哪個角色進行了重點描寫呢?不是別人,就是芳官。有這樣一段文字:“當時芳官滿口嚷熱,只穿著一件玉色紅青駝絨三色緞子鬥的水田小夾襖,束著一條柳綠汗巾;底下是水紅撒花夾褲,也散著褲腿;頭上眉額編著一圈小辮,總歸至頂心,結一根鵝卵粗細的總辮,拖在腦後;右耳眼內只塞著米粒大小的一個玉塞子,左耳上單帶著一個白果大小的硬紅鑲金大墜子,越顯得面如滿月尤白,眼如秋水還清。”給我們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 這十二官在《四副冊》裡的排列順序,我認為是這樣的:第一位還應該是齡官,就是後來改名叫椿齡的那個女子。第二位是芳官。第三位是後來到賈母那兒當丫頭的文官,書裡交代她是十二官之首。第四位是後來分給了黛玉的藕官,藕官在大觀園杏樹下給誰燒紙錢?給官燒紙錢。為什麼給官燒紙錢?她倆在舞台上扮演夫妻,最後弄假成真,她和官是一對同性戀人。曹雪芹寫“杏子陰假鳳泣虛凰”,絲毫沒有譏諷和批判的意思,而當芳官向寶玉兜出底細,“茜紗窗真情揆痴理”,寶玉毫無厭惡,只是讚嘆。在那個時代,曹雪芹對於同性戀就能夠如此寬容,也是很不容易的。第五位是蕊官,分給了寶釵。第六位是葵官,分給了史湘雲。第七位是艾官,分給了探春。第八位是豆官,分給了薛寶琴。第九位茄官,分給了尤氏。第十位寶官。第十一位玉官。第十二位官。 “紅樓十二官”作為一個群體,總體來說有兩個特點。第一個特點就是她們因為學戲、演戲,就都很浪漫。第二個特點就是她們非常團結,比府裡園裡其他的丫頭群體凝聚力強多了。趙姨娘跑到怡紅院去向芳官興師問罪,藕官、蕊官、葵官、豆官聽說後,四個人刻不容緩地衝進去,一個頂著趙姨娘的前胸,一個抵著趙姨娘的後背,一個抱著她左胳膊,一個抱著她右胳膊,放聲大哭,說你把我們一塊打死!其實她們在搓揉趙姨娘。芳官看到她們的支援,就直挺挺躺在地上大聲號哭,把怡紅院鬧得沸反盈天。艾官雖然沒有去,但當天就在探春面前,告發了挑唆趙姨娘到怡紅院去鬧事的婆子。她們擰成一股繩,維護自己所屬群體的利益。這些小戲子變成小丫頭真是很難纏,但是,也真可愛。 她們後來的命運都不好。齡官嫁給賈薔,兩人很恩愛,但寧榮二府崩塌,賈薔就算免於追究,也只能低調生存,應該是帶著椿齡,離開北京遁往遠方了。芳官被騙到尼姑庵里以後,豈甘被老尼驅使壓榨,她應該是逃出尼庵,浪跡天涯;藕官、蕊官不知能在庵中煎熬多久。寶官、玉官下落不明。其他留在賈府的五官,隨著賈府及四大家族的覆滅,逃不出被打、被殺、被賣的淒慘命運。 說到這兒,我們算一算,五組十二釵,加起來有六十釵了,規模已經相當可觀了。那麼是不是金陵十二釵的冊子就到此為止呢?還不是。根據周汝昌先生的研究,金陵十二釵的冊子一共有九冊,所容納的女性的數量是一百零八位。 文本的總體規律,就是它總有一個9×12的配伍關係。前面引的畸笏叟的那句話:“至末回情榜,方知正副再副及三四副芳諱。”可以理解成他是大概而言,就像第二回前頭有一條脂硯齋批語說:“以百回之大文,先以此回作兩大筆以冒之,誠是大觀。”“百回大文”就是大略而言,不是意味著全書是一百回,是把一百零八回甩掉零頭來說(如果是一百二十回,則不可這樣略去後面,因為“二十”不能認為是“零頭”)。畸笏叟說“方知……芳諱”,也並不意味著到冊子“三四副”為止,有“等等”的意味在裡面。因此,整個《情榜》,就應該是9×12,也就是九組金陵十二釵,五組以後,還有《五副冊》《六副冊》《七副冊》《八副冊》,加起來一共九個冊子,共一百零八釵。 當然也有人會說,那是不是有點落套呢?因為一想的話,出現在之前的一部古典小說《水滸》,後面就有一個英雄榜,就是一百單八個英雄好漢。你曹雪芹寫,最後你也排了個一百零八人的榜單,豈不是亦步亦趨?我認為不然。這體現了曹雪芹文本的兩個特點,第一個特點,曹雪芹總是善於從他之前的,我們中國古典文化當中汲取營養,最明顯就是他把直接引入書中,來表現寶、黛的精神滋養與心心相映。 《水滸》的一百單八將的英雄榜,對他可能是有觸動有啟發的,但他感興趣的可能只是那數字,而非實質。曹雪芹文本的第二個特點,恰恰就體現在他對《水滸》英雄榜內涵的顛覆上。 《水滸》一百單八將的名單,你仔細想一想,基本上全是男性,就幾個女性,而這幾個女性有女人味嗎?疑似男性,對不對? 《水滸》歌頌的基本是一些男子漢。曹雪芹寫,他別開生面,他為在皇權、神權、宗族權之下最受壓抑的女性,特別是青春女性樹碑立傳,為她們列榜,這是多麼大膽的創新!當然他最後一回的這個《情榜》,當中有一個男性,就是賈寶玉,他作為絳洞花王單列,好比一個紅色的洞天裡面,一個護花的王子,他引領出一組一組的金釵,先是《金陵十二釵正冊》,然後《副冊》《又副冊》《三副冊》《四副冊》,接下去還有《五副冊》《六副冊》《七副冊》《八副冊》,加起來就是九個冊子,錄入一百單八個女性。 一定會有紅迷朋友好奇,說如果曹雪芹真有這麼一個《情榜》的話,你能不能試著把它恢復一下?是可以嘗試一番。 以下簡單說一下我個人的看法。 《五副冊》,也是第六個冊子,裡面都有誰呢? 第一位是二丫頭。在給秦可卿送殯的過程當中,寶玉隨著王熙鳳到一個莊院裡面去臨時休息一下,寶玉第一次見到了農村的景象,見到了一些村姑,其中就有一個二丫頭。寶玉看見那個農莊的房子的炕上有一個紡車,不知道是什麼東西就去玩兒,二丫頭就過來說你不知道怎麼弄,我弄給你看,二丫頭紡線給他看。最後,他隨著王熙鳳告別這個農莊,要重新歸到送殯隊伍當中去,於是出現奇特的一筆——歷來很多讀者和評家,對這段文字,要么麻木不仁,要么就覺得驚心動魄——“一時上了車,出來走不多遠,只見迎面的二丫頭懷裡抱著他小兄弟,同著幾個小女孩說笑而來,寶玉恨不得下車跟了他去,料是眾人不依的,少不得以目相送”。二百多年前的一個作家,寫到一個貴公子,偶然見到一個農村小姑娘以後,竟然就“恨不得下車跟了他去”!何以這樣下筆?曹雪芹要展示寶玉的什麼心理?又想通過寶玉這瞬間的心理活動昭示什麼?現在我不展開分析,你自己去琢磨。但是我要告訴你,這也是一個伏筆,在第一百回至一百零八回這個情節單元最後,二丫頭還會出現。怎麼出現?在我講座的最後,梳理全部的後二十八回內容時,我會告訴你。 第二位是兒。這個不是一萬兩萬那個萬,是一個符號,這個符號你會不會畫,拿手指頭試著畫一下,我看有人畫錯了。如果畫的是順時針旋轉的圖形,再斜著放,那是法西斯符號了;兒這個要逆時針旋轉。 兒,這是一個和寶玉的小廝茗煙相好的寧國府的丫頭。她在一百回至一百零八回這個情節單元里還要出現,我也放在下面講座裡去講。 往下排,第三位是瑞珠,第四位是寶珠。這是在秦可卿淫喪天香樓的時候,一個觸柱而亡,一個表示願意當義女,給秦可卿摔盆,願意去守靈,永遠不再回到寧國府,兩個表現怪異的丫頭。前面講座里分析很多,這裡不再重複。 第五位是饅頭庵的尼姑智能兒,秦鐘的情人。 第六位是書裡唯一出場的妓女,雲兒。她出現在第二十八回馮紫英家的宴席上。 第七位是青兒,劉姥姥的外孫女。第八位是寶玉房中的小丫頭佳蕙。 第九位是迎春的丫頭繡橘。第十位是探春的丫頭翠墨。第十一位是惜春的丫頭彩屏。第十二位就是偷蝦鬚鐲的墜兒。 《六副冊》,也就是第七個冊子裡,我個人認為依次會有琥珀,這是賈母的丫頭;春纖,這是黛玉的丫頭;碧月,這是李紈的丫頭;佩鳳、偕鸞、文化,都是賈珍的侍妾;還有靛兒,應該是賈母房中的丫頭,她去問寶釵你拿沒拿我的扇子?寶釵就“借扇機帶雙敲”。底下,是寶玉房裡一些丫頭,有的只出現一次,後面不再寫了,顯得很神秘;有的書裡交代是死掉了,或者被攆出去了,其中有媚人、檀雲、綺霰、可人、良兒。 《七副冊》,第八個冊子,我認為會收入的依次是:張金哥,這是王熙鳳弄權鐵檻寺間接害死的一個女子。還有就是紅衣女子,寶玉在茗煙的陪伴下,過節的時候偷偷跑到襲人家裡面去,發現襲人家裡的炕上還有襲人的兩姨姐妹,一個紅衣女子,根據脂硯齋的批語可知,這是一個伏筆,在八十回後,紅衣女子會出現,在情節發展當中起到作用。還有周瑞的女兒,周瑞家的很拿事兒,在接待劉姥姥過程當中,她女兒搖搖擺擺來了,說我丈夫冷子興被人家放了一把野火給告了,說要把他解遞回鄉,周瑞家的口氣很大,因為當時賈府的勢力是最旺盛的時候,就說小孩子家沒經過大事兒,就急成這個樣子!後來周瑞家的跟王熙鳳匯報完別的事,順帶腳說了這個事兒,王熙鳳立刻讓她的一個僕人去傳個話,就把官司化解了。再有就是嬌杏,原來是甄士隱家的一個丫頭,最後被賈雨村先是接過去,後來賈雨村原配死掉了,就把她扶正了。另外還有王熙鳳的丫頭豐兒,尤氏的丫頭銀蝶,迎春的一個小丫頭蓮花兒——這個蓮花兒在故事當中她是有重場戲的,她就雞蛋的事跟內廚房廚頭柳家的先有衝撞,後來司棋帶著一群丫頭去鬧廚房,打砸搶,蓮花兒是急先鋒。還有就是蟬姐兒,探春的丫頭;炒豆兒,尤氏的丫頭;小鵲,前面我提到的,去給寶玉報信的,趙姨娘的丫頭;臻兒,香菱的丫頭;還有就是嫣紅,賈赦逼娶鴛鴦沒有成功,花銀子買來的一個女子。 有人會說,你這麼一掃描,基本上像樣的女子都被你搜羅淨了,剩下的,大都不像樣子,難道她們也有資格入冊?那麼我很鄭重地告訴你,我個人認為,她們也應該入冊。仔細想來,以下我所提到這些女子,她們也是社會的犧牲品,她們本身所表現出來的,比如人性惡,壞品質,更多的是社會因素,人際因素造成的。 《八副冊》,第九個冊子,也就是最後一個冊子裡面,我覺得會列入一些本來你十分厭惡的女子,第一個就是夏金桂;然後就是她的丫頭寶蟾;還有就是參與虐待尤二姐,導致尤二姐死亡的秋桐、善姐兒;然後是府裡面兩個蕩婦,鮑二家的、多姑娘,在有的本子裡面把這個多姑娘寫成燈姑娘,又把她設計成晴雯的姑舅哥哥的妻子;還有彩霞的妹妹小霞;問雪雁借月白襖兒的小吉祥兒,趙姨娘的丫頭;春燕的妹妹小鳩兒;夏金桂的小丫頭小舍兒;邢岫煙的丫頭篆兒;最後一釵,壓軸的,則是拾得繡春囊的傻大姐。最後這一組,你會覺得有點奇形怪狀,但是,跟前面的合起來,就構成了那個時代,悲劇性的一百零八個婦女形象。 講到這兒,我想起了上個世紀先賢魯迅先生,在那篇文章裡寫到的一段話,我認為藉用來奉獻給九冊《金陵十二釵》裡面的一百零八位女性——她們雖然善惡不等、性格各異——是非常貼切的。 魯迅先生是這麼說的—— “她們是可憐的人,不幸上了歷史和數目的無意識的圈套,做了無主名的犧牲,可以開一個追悼大會。 “我們追悼了過去的人,還要發願:要自己和別人都純潔、聰明、勇猛、向上。要除去虛偽的臉譜,要除去世上害人害己的昏迷與強暴。 “我們追悼了過去的人,還要發願:要除去於人生毫無意義的苦痛,要除去製造並賞玩別人苦痛的昏迷和強暴。 “我們還要發願,要人類都受正當的幸福。” 隨著我的講述,熒屏上會飄過全部《情榜》的名單。你會注意到,單列的賈寶玉,除了稱絳洞花王,還有考語“情不情”。這個考語和林黛玉的考語“情情”,是曹雪芹寫出來,被脂硯齋在批語裡加以引用的。我試著對頭三冊的其他人物,擬了考語,供您參考。 《情榜》在整個講座結束時還會呈現。 講到這裡,有的紅迷朋友可能會提出一個很苛刻的要求了,說你探佚都探到這個份兒上了,最後連《情榜》你都給列出來了,那後二十八回的回目,能不能也探佚一下?從八十一回到一百零八回的回目是什麼?每回大致內容是什麼?能不能給捋一遍?好,咱們下一講再聚在一起,來把我對後二十八回的回目之謎的探佚成果,竭誠地奉獻給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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