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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一長串的死者》——小說,像一隻小鳥

八百萬零一種死法 唐诺 3882 2018-03-20
這回,在閱讀之前,讓我們來和勞倫斯·布洛克先生算個賬吧——作為一個斯卡德系列非常非常忠誠的讀者,這絕不是存心挑毛病,而是因為我們喜歡這組小說,認真閱讀且一看再看,很自然的,我們會發現一些應該不是來自校對者的失職,而是原寫作者的失誤。 比方說,艾提塔·里維拉,這個不幸被斯卡德流彈擊殺、但也因此改變斯卡德一生的小女孩,她死時的年紀,依斯卡德不同書中的回憶,從六歲到八歲不等——當然,這可以解釋為年紀愈來愈大的斯卡德,記憶力有點問題了。 然後,是一家酒店的名字,它有時叫“安塔爾與史畢羅酒吧”,有時倒過來成了“史畢羅與安塔爾酒吧”——當然,這仍可以解釋為這家酒店兩名老闆股份起了消長、股數高的人名字移到前頭去了。

再來,是斯卡德先生歇腳所在的西北旅館,那名用原子筆玩填字遊戲、喝含可待因咳嗽糖漿的沉默櫃檯,有時他叫雅各,有時叫以賽亞——當然,這兩個名字皆出自《聖經·舊約》,有可能真是一對來自某基督教家庭的雙胞胎,有著同樣的長相、嗜好和性格,兩兄弟輪番值班。 錯誤中最有趣的,大概是全系列最重要的女性伊蓮·馬岱了,斯卡德告訴我們,她原是他任職警局時的應召女郎性伴侶,直到一書性虐待狂李歐·摩利的出現,讓他們在分別十二年之後重新聚首,然而,我們也注意到本系列的第一本書中,伊蓮·馬岱仍恍若無事地接待斯卡德,事後斯卡德還放了三十塊錢在她床頭櫃上。 凡此種種。 你問我個人在意這些疑點嗎?老實說,我個人半點也不在意,我說過,之所以發現這些疑點只是讀小說時自然記得,它們一點也不妨礙我動輒犧牲睡眠,熬夜讀小說。

這裡,讓我們先引用一段《聖經·舊約》的掌故,這段掌故在文學史上很重要,因為關係著小說史上兩位舊俄的璀璨天才,托爾斯泰和契訶夫。 這段掌故記在《民數記》中,話說摩西帶以色列人出埃及,尋求允諾之地,以色列人進軍摩押平原時,引起摩押人驚恐,遂用錢賄賂先知巴蘭,讓他築壇詛咒以色列人,然而,耶和華插手了這件事,先是,巴蘭在趕赴摩押途中,被天使擋住去路,他所騎的驢子看到了駐足不前,他卻渾然不覺,好不容易到達摩押步上山巔祭壇,巴蘭說出的卻盡是祝福以色列人的話語,如此連續四次。 托爾斯泰引用這個掌故來讀契訶夫的一篇小說《可愛的女人》,小說寫一個非常容易墜入情網的女人歐蓮卡,她先愛上憂鬱的劇場經理古金,在接到他的電報死訊後,又馬上愛上沉靜的木材商普斯托瓦洛夫,木材商急病死去,她跟著又愛上有妻有子的軍中獸醫米洛夫,在米洛夫隨部隊派駐西伯利亞後,她憂傷未盡,卻又一面愛上了獸醫十歲的聰明小男孩沙先卡——依托爾斯泰的體會,他以為契訶夫“原本要譴責她,可是他把詩人縝密的注意力集中在她身上以後,卻反而把她高舉起來了”。 ——意思是,契訶夫扮演的是先知巴蘭,而這可愛的女人歐蓮卡則成了被文學家祝福的以色列人。

好,這段舊俄文學的公案告訴了我們什麼? 告訴我們,小說(當然也包括其他的創作形式)並不總和原寫作者一開始的意圖相符,依托爾斯泰的講法是,“像巴蘭所經歷到的這種事,真正的詩人和藝術家也常會遇到:詩人受了巴勒(摩押國王)所應許禮物的誘惑,或受了希望的誘惑,或是受了含糊不清先入為主想法的迷惑,遂看不見天使正擋在他的路上(然而驢子卻看到了),他原是打算要詛咒的,可是,你看,最後他卻祝福起來了。”——當然,托爾斯泰是把這不相符拉到極致,成為兩者背反,事情通常並不會這麼戲劇性,著名符號學者兼小說家的翁貝托·艾柯的分辨方式比較心平氣和,他試圖分出所謂的“作者意圖”和“本文意圖”兩者,明白揭示了這兩者並不完全重疊。

這和我們所指出布洛克小說的錯誤與矛盾有什麼關聯呢? 這我們得回到布洛克寫斯卡德小說的原始意圖來。據布洛克親口所說,斯卡德系列的原點,在於他想寫一個酗酒退職警員的探案,然而獨木不成林,你得再給他造型和配備,於是,就像米蘭·昆德拉在中,從一個手勢逐步加上血肉創造出阿涅絲這個美麗女子一般,斯卡德住進了紐約一家小旅館,不領私探執照,也一開始就有一個妓女女友等等。說真的,這個初步的造型和配備都是有意思的點子,但仍在類型小說的氣味之中,尤其是“退職警察加妓女”的組合,丟在大紐約犯罪城市中相濡以沫的配套設計,非常具類型小說的想像力和發展性,一個有經驗的寫作者會清楚知道,事情已經可以開動了,你已找到了一處夠高的雪坡,並順利滾出第一顆石子——

接下來便是我作為讀者的猜測了:這個斯卡德雪球開始順利滾動,而且不斷黏附上新雪愈變愈大,斯卡德累積了更多的記憶,認識更多的人,有了更多更清楚的性格、主張和感受,五年之後,他終於在追索冰錐殺手()的過程中,“不當”結識了同為酗酒所苦的女雕刻家珍·肯恩,而且聽任珍·肯恩領頭跑去匿名戒酒協會。布洛克的“作者意圖”到此出現了明白而立即的麻煩,他一定隱約察覺出自己快變成先知巴蘭了,所以他選擇反擊:在的結尾,斯卡德探頭看了聚會中的戒酒之人,帶著幾分嘲意地說聲:“祝好運,女士。”決定再找一家酒館,再喝一杯波本去—— 但這最後的一擊證明也是完全無力的一擊,扮演攔路天使的珍·肯恩並沒認輸,在接下來的中,珍成功地把斯卡德“誘”入戒酒協會,而且逐步解除他的自嘲和沈默抗拒,最後才會出現斯卡德自承酒鬼的崩潰舉動。

作為作者的布洛克說,他覺得這個系列到此該告一段落了——然而,通過上述的討論,我們知道,這句話的真正意思是,原作者的意圖和設計到此完結,往下,小說生出了翅膀,要自己飛了。 細心的讀者一定注意到了,是個分水嶺,從此開始,小說的厚度陡然增厚了一兩百頁,這絕不是偶然或巧合,我以為是個清楚的徵象。布洛克自己也不安地察覺了這個變化,作為一個不得不顧慮讀者反應的類型小說家,他自言對買書人是否樂於承受一個前酒鬼私探動輒喃喃自語三四百頁甚為疑慮,但他決意把自己作為成功類型小說家的信用押下去,押在這組往後已不怎麼像類型小說的“斯卡德重生探案”之上。 好,我們已多少理解了,“作者意圖”並不必然等於“文本意圖”,但這樣的分離好嗎?難道一個作者不能鐵腕鎮壓他筆下這些蠢蠢欲動的角色嗎?

當然可以,一個小說家關起門來,愛怎麼宰殺他筆下的人都不會被告謀殺凌虐,但這樣好嗎?我以為寫作者的天職在於把作品寫得更好,而不是展示權力。 有很多人講過,一個小說家之於他筆下的生靈,其意等於上帝。這當然不是真的。最大的差別,我個人以為,上帝是全知全能的,包括對未來,但小說家眼前的景觀卻不是透明的,小說世界中所謂的“創造”,也不像《聖經·創世記》中上帝的創造方式,那種要有光就有光的方式是超越時間的,小說世界的創造是包含著時間的一段過程,時間意味著變化,因此,如果我們勉強要將小說家的創造因式分解的話,它可能包括了:設定、摸索、思考、反省、調整、決心等等。 人,對自身的創造物從來不是全知全能的,而且通常無法控制,我個人以為這應該已是常識了,不信的人可想想人類所創造出的核武器、貨幣、國家社會暨家庭結構云云,瑪麗·雪萊所寫的《科學怪人》一書早就告知我們這一點了。

多年來,我一直記得一部古老電影中的一段道白,電影名字叫,影片中,劍術師傅對學劍報仇的史都華·葛蘭傑上的第一課是,“劍,像一隻小鳥,握得太鬆,它就飛走了;握得太緊,它就窒息了。” 我猜,如果有人想學寫小說報仇,小說師傅也應該在第一課跟他講類似的話。 我們常聽也常說,要把小說中的人寫“活”。 “活”的最簡單解釋是什麼?是他有自身的目的,有自身的意志,對周遭的環境事物,他有屬於自身的反應、感受和主張。完全受操縱的人物,我們不會說他活,我們會說他是“傀儡”,這是活的反義詞。 從這一點,我便清楚看出小說家這個行業的兩難宿命,要嘛你得損失一部分宰制一切的權力和麵子,要嘛你就得到一部死板板的小說,這是魚和熊掌。

然而,換個心情來說,就連《聖經·創世記》中的上帝,也容許他依自己形象所造的亞當夏娃被引誘、犯罪、吃分別善惡樹的果子,一個寫小說的人懂得在何時鬆手,松什麼樣程度的手,並不一定丟臉,這也可以是樂事——我曾聽過朱天心談她的創作經驗,她說,寫小說最快樂的時光,是你開始察覺自己筆下的人物眉目逐漸清晰起來,他開始會想會反應,這時,你固然發現自己某些精心準備的安排設計用不上了,有點懊惱,但這也是想像力開始放開四蹄奔馳、卻又準確無比的時刻,用孔老夫子的話來說是為“從心所慾不踰矩”。 我相信布洛克在寫前後,一定有類似的享受之感。 既然如此,小說家要不要乾脆趁早認輸,早早鬆手,完全讓小說自身帶著你走呢? 這是另一個大問題了,也有很多寫小說、評論小說、研究小說的人做此主張,尤其是在近一二十年這個後現代、後工業、後結構等等一籮筐冠個“後”字標籤的時代,這裡,我們能說的只是,我們是看到不少勇氣十足的實驗創新之作,但還沒能看到什麼像樣夠水準的成功例子。

我以為,一種稀釋的、柔軟的、可商量的意志,並不等同於沒有意志,放馬奔騰,但大致規制方向的韁繩仍握在騎師手中,小說家何時鬆手和怎麼鬆手,這裡可能找不出先驗好用的指導通則,而是一種鬆緊之際的張力和藝術。從布洛克的筆下,我們看到,原先被設定為第一女主角的伊蓮·馬岱在十多年後的一書,總算又被布洛克安排重現江湖,儘管我相信她已不再是一開始那個甜蜜沒意見的應召女郎伊蓮了,她和斯卡德覆水重收的新關係也時時跌宕起伏面臨重重考驗,而且前有雙手是勁的雕刻家珍·肯恩,後有()寂寞小女人莉薩,我們知道布洛克也許希望斯卡德和伊蓮會一直相處下去,但誰也不知道他們會怎麼相處,以及相處的明天究竟會是如何。 好奇的人要不要打電話到紐約,直接去問布洛克本人呢?我猜,他可能會引述兩句某重要小說家的話作為回答:“在我還沒寫之前,我怎麼知道自己知道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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