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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讀書筆記藝術復仇

殘雪自選集 残雪 4757 2018-03-20
藝術復仇--讀魯迅 從外在的,與整個黑暗道德體系的對抗、廝殺,轉向內在的靈魂的撕裂,從而在自己體內將這一場殘酷的戰爭在純藝術層次上進行下去,是魯迅先生的一些文學作品(例如)的突破,而這篇,將這種創造達到了登峰造極。 小說的主題是複仇,然而文中卻分明有兩種複仇,令人想起博爾赫斯的《曲徑分岔的花園》。一種是表面結構的複仇,這種複仇是親情道德內的複仇。即,大王殺了眉間尺的父親,眉間尺決心替父報仇,歷經曲折,在黑色人的幫助下終於如願以償。潛伏在這種複仇之下的,是另一種深不可測的、本質的複仇。即,人要復仇,惟一的出路是向自身復仇。世界滿目瘡痍,到處瀰漫著仇恨,人的軀體對人的靈魂犯下的罪孽無比深重,人已被這些罪孽壓得無法動挪,而人的罪孽的起因又正好是人的慾望,即生命本身,所以無法動挪的人也不可能向外部進行複仇。向自身復仇,便是調動起原始之力,將靈魂分裂成勢不兩立的幾個部分,讓它們彼此之間展開血腥的廝殺,在這廝殺中去體驗早已不可能的愛,最後讓它們變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達到那種辯證的統一。這第二種複仇才是故事的真正內核,被我們所忽略了的藝術精神。為進行這場精神上的複仇,靈魂一分為三,讓驚心動魄的故事在三者(黑色人、眉間尺、大王)之間發生。

眉間尺一來到這個世界上,前世的複仇的格局就早已為他設好了:他的父親為王所殺,他必須報仇;但王又是絕對不可企及的,因為他既生性多疑,老奸巨猾,又受到重重保護,於是報仇成為不可能的事。當主角走進這個不可解的矛盾,尖銳的衝突產生之際,黑色人就作為指引者出現了。他向眉間尺指出了一條完全不同、甚至相反的複仇之路,他將眉間尺的境界提升上去,讓眉間尺拋棄自己的軀體,同他一道踏上不歸的征途。就這樣,青春和熱血濃縮為砍下的頭顱,無比輕靈而又勇敢無畏,向那幽冥的深處前行了。 因為眉間尺誕生於致命的矛盾中,他自身的性格便天生具有致命的"缺陷",即同情心或愛,這是人之所以為人的本性。為了實現他對父親的愛,他卻必須剿滅自己的同情心,變成一個硬心腸的冷酷的殺手,但以他的生性,是斷然成不了殺手的,因而他的複仇計劃剛一開始便一敗塗地。故事在這裡發生轉折,眉間尺內心的撕裂由此開始,愛和恨永久在靈魂內對峙的格局形成。黑色人告訴眉間尺,想要真正向王復仇,就只有將自己的身體也看作王,以自戕重新開始整個計劃,進行那種"頭換頭"的交媾,達到愛與仇的真正統一。正如他在歌中所唱的:

彼用百頭顱,千頭顱兮用萬頭顱! 我用一頭顱兮而無萬夫。 這是舊式複仇與黑色人的複仇的本質上的區別。 很顯然,眉間尺是現實中具有理性認識的個人,他的處境是絕境,他的出路是通過體內熱血的、愛與恨的衝動不斷地認識。黑色人則是那模糊而純淨的、理念似的自我。黑色人從"汶汶鄉"(虛空)而來,他要用眉間尺的愛和血和恨來實現自己,演出一場復仇的好戲。眉間尺則要通過黑色人將自己從污濁中提升,上升至"異處",讓世俗的愛和恨昇華成宇宙中永不消失的"青光"。對讀者來說難以理解的是王的形象,看到那些外在的"惡"的描述,一般人很容易將他與某種社會性的身份掛鉤,然而這樣的小說是另有所圖的。認真地反省一下,王身上具有的那些"惡"的成分--貪婪、自私的愛、專橫殘暴等等,難道不正是人所共有的本性嗎?魯迅先生以如此可怕的形象賦予社會中的個人,可見其對自身的嚴酷、決絕,對人類處境(當然首先是中國人的處境)深深的絕望。所以王的形象,是缺乏自我意識的、舊的人性中的自我,他飽含愛的激情(愛青劍),而又殘暴陰險,處處透著殺機。他因愛而殺人,一旦愛上什麼(人或物),必然伴隨了殺戮。而眉間尺的形象,則是覺醒的新的人性之體現,是那種內含尖銳矛盾不斷發展的自我。在早期,他同樣因為愛(愛父親)而計劃去殺人,但很快就由盲目的衝動轉入了自覺的認識,從而改變了復仇的性質。至於黑色人的形象,則是人性中潛在的可能性,人類精神的化身,藝術層次上的自我。他是眉間尺靈魂的本質,也是王內心縈繞不去而又早被他殺死了的幽靈。為命運驅使的這三個人終於在大金鼎的滾水中匯合了,一場你死我活的咬嚙展示出靈魂內在的戰爭圖像。在這輝煌畫面出現之前,是覺醒的精神在引吭高歌:

王澤流兮浩洋洋, 克服怨敵,怨敵克服兮,赫兮強, 宇宙有窮止兮萬壽無疆。 幸我來也青其光! 青其光兮永不相忘。 異處異處兮堂哉皇! 堂哉皇哉兮噯噯唷, 嗟來歸來,嗟來陪來兮青其光! 戰鬥的號角吹響了,已被黑色人精簡成一個頭顱的眉間尺的肉體,要在戰鬥中通過自戕來達到那種致命的快感。他將與黑色人合作,在滾水中與王搏鬥,將王殺死,並將他們自身的肉體與王徹底混淆,最後徹底消滅肉體,上升到純精神的境界。戰鬥是可怕的,痛感就是快感,恨就是愛,相互咬嚙就是合為一體,王就是我,我就是王,消滅就是再生。靈魂的內涵無比豐富,誰也無法將其窮盡。這樣一種壯觀的統一,恐怖的大團圓,正是藝術的境界。只有具有無比勇氣的藝術家,才敢於在熊熊烈火之上,在滾水之中來上演這種地獄裡的複仇的戲,而在充滿了正人君子的國度裡,這種事真是很難設想。歌中的下流小調"噯噯唷"是眉間尺要同王交合之前發出的呻吟,王既是他要超越的對象,也是他存在的根基,咬嚙王就是咬嚙自己,恨與愛的交織使他興奮到極點,創造精神的飛揚同生命的醜惡扭鬥將同時發生。沒有"噯噯唷"的下流,斷然不會有"堂哉皇"的偉麗雄壯,博大的靈魂容得下人性中的一切。這裡的"歸來"絕不是國人"尋根"式的歸來,而是在同王團圓之際陪伴"青光"將精神向"異處"昇華。

這種複仇的天機是由黑色人的一段話洩露的: "我一向認識你的父親,也如一向認識你一樣。但我要報仇,卻並不為此。聰明的孩子,告訴你罷。你還不知道麼,我怎麼地善於報仇。你的就是我的;他也就是我。我的靈魂上是有這麼多的,人我所加的傷,我已經憎惡了我自己!" 眉間尺並不完全懂得黑色人這話的意思,但在少年內心的最深處,一定有某種東西為之震動,因為黑色人說出了他的本能(要活下去的本能),而面前只有死路一條。於是他便毅然順從自己的本能,去著手創造自己從未創造過的東西了。黑色人外表冷酷,心裡卻有著真愛、博愛。他洞悉了人的本性,知道人活著,就會有仇視與傷害,他將這看作一種生存處境,而早就在內心寬恕了一切。但寬恕了一切不等於不再計較,他將每一樁仇都記在自己的賬上,而決心來擔負起復仇的使命了。黑色人的愛與眉間尺的愛(更與大王的愛)在這裡顯出了質的區別。可以設想,眉間尺在經歷了狹隘復仇的挫折之際,焦躁、沮喪、對自己不滿,如果黑色人不出現,他將長久地徘徊在王宮之外,對這一切產生深深的厭惡,這是他性格發展的邏輯。黑色人及時地出現了,眉間尺的絕境中出現了新的希望,黑色人向他說出了愛與仇的真諦,從此盲目的衝動化為了自覺的追求。

眉間尺面臨的矛盾同王的矛盾其實是同一事物的兩個階段。眉間尺愛父母親,同情老鼠,他的愛體現為善,但這種善不可能單獨在人生中持續下去(除非人停留在幼兒階段),人要成為真正的人,靈魂就要分裂。眉間尺的父親被殺這一生存的前提就是人所面對的命運,即,復仇使得人的愛(善)不可能,可是失去了愛和同情心,人也就不再是人。眉間尺在命運的鐵圈內惟一可做的事就是讓自己的靈魂猛烈衝撞,因為他既不能缺少愛和同情,也不能缺少恨和惡,矛盾的雙方同樣強大。完全可以設想,同情過邪惡的老鼠的他,在咬住王頭的一瞬間,仍然感到了那種切膚之痛,這痛感就是他的快感。再說王本身,他是因為愛被人仇恨。因為愛青劍愛得太深殺了人,被人仇恨也就恨得太深。王的愛是以惡的、排他的形式出現的,這種沒有自我意識的昏庸的愛也不能在人生中持續下去,他被仇恨所包圍,他面臨的是自己肉體的消滅,因為他沒有靈魂的分裂。這兩個人既體現了人的靈魂的層次也體現了人性時間發展上的階段。黑色人則是人性最高的層次之體現,他雖看上去近似理念,但決不是消滅了內在的矛盾,他的矛盾比眉間尺更為尖銳。他模樣黑瘦利落,目光似兩點磷火,胸腔裡燃燒著的是幾千年的死火,他對複仇有種飢渴。為什麼復仇?只因為愛得太深、太痴迷,只因為這愛無法單獨實現。要實現愛就得複仇,他是精通此道的老手,他也知道單薄的、無愛的仇恨(如眉間尺對王的恨)解決不了問題,眉間尺有賴於他來將他提升。他那尖利的歌聲給人的啟示是:真愛是要掉頭顱的事,愛與血腥不可分,陰鬱、冷血的殺戮場面會透出愛的旋律。他將此精神傳達給鼎底眉間尺的頭顱之後,喚起了頭顱的激情,新的人性在猛火與滾水中誕生了。黑色人的天職絕不是平息矛盾,而是挑起險惡的戰爭。他在自戕中領略大快感,在殺戮中高唱團圓歌,他將古老的複仇提升為純粹的藝術,賦予了復仇這一永恆主題新的意義。他的境界就是藝術與人性的境界。

眉間尺性格發展的過程就是內在矛盾展開的過程。故事一開始,他同老鼠之間的那場事件實際上就是他同人的關係的演習。眉間尺天生心細、敏感、富於同情心,這種性情在處理同老鼠的矛盾時,自己的矛盾也展開了。老鼠從裡到外都令人憎惡,但它也同他一樣是一條生命,在遇到大難時也同他一樣會有著求生的本能,將心比心,眉間尺對它產生深深的同情是很自然的。可是這種同情心卻是大忌,老鼠只要活著,就要繼續對他作惡,於是他殺了老鼠,對自己的靈魂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罪。口角流著鮮血,一條生命死在他殘暴的腳下,眉間尺的悲哀無法描述,他找不到解決內心矛盾的辦法。接著母親將那件可怕的往事告訴了他,期盼他改變優柔的性情,為父報仇。眉間尺在一時衝動之下也脫口說出"我已經改變了我的優柔的性情,要用這劍報仇去!"這樣的話。但"江山易改,本性難移",眉間尺的優柔正是他的本性。具有這樣的性情,他注定無法處理同人的關係,因為這種關係比同老鼠的關係還要困難得多,而他本人,"惡"(報仇之心)與"善"(同情心)在他內心總是此消彼長、勢均力敵。所以他在對母親作了保證之後,仍然無法入睡,根本不像改變了優柔性情的樣子,母親的失望也是必然的了。天生這種藝術家的性格,又如何到世俗中去報仇呢?接著他看見了仇人,內心燃燒起來,立刻就要衝上去。命運卻不讓他得手,他反倒被那些刁民纏住脫不得身。以他的性情,背著一把劍都生怕誤傷了人,哪裡會去對刁民施暴呢?於是眼看著一個報仇機會落空了。白白衝動了一場,心裡的善又佔了上風,想起母親,鼻尖發酸,那副樣子看上去愈加不是當殺手的料了。黑色人來到了,告訴他報仇已成為不可能的事,他自己的性命倒成了問題,因為王要來抓他了。眉間尺又陷入了傷感,似乎這報仇不再是為自己,而大半是為了母親。黑色人要怎樣塑造眉間尺呢?黑色人既不是要眉間尺成為冷酷的殺手,也不是要他淪為長吁短嘆的傷感者,他要他的頭。有了這個頭,他就可以將眉間尺內心的矛盾推向極致,即愛到極致也恨到極致。他早看出眉間尺正是那種材料--用自己的身體來做實驗的材料。應該說,黑色人是眉間尺命中註定的發展模式,眉間尺按他的模式發展下去,就既保留了性格中原有的一切,又不至於在精神上滅亡。去掉了軀體只剩下頭顱的眉間尺果然發生了轉變,障礙消失了,輕靈的頭顱變得敢愛敢恨,既不冷酷,也不傷感。因為在最高審判台前,人人都是平等的、同一的,咬嚙同時也是交合,人體驗到刻骨的痛,眩暈的快感,卻不再有作惡前的畏懼與作惡後的難過,世俗的仇與愛就這樣以這種極端的形式得到了轉化。眉間尺心上的重壓得到了解脫,情感釋放了,他微笑著合上了眼睛。這一次,他用不著再為王的死難過,因為他的頭顱已與他合為一體,王成了他自己。

以"天人合一"的文化滋養著的國人,最害怕的就是這種靈魂的分裂,所以魯迅先生作為純粹藝術家的這一面長久以來為某種用心所掩蓋,所歪曲,而對魯迅藝術的固定解釋的模式長久以來也未得到任何突破。我輩愧對先生之處,就在於讓他的孤魂在荒漠中長久地遊蕩,遇不到同類。希望以這一篇短文,促進對魯迅文學的新型探索和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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