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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短篇小說歸途

殘雪自選集 残雪 4913 2018-03-20
說起來,我對這一帶是再熟悉不過了,有一陣子,我天天到這裡來。可是因為天太黑,月亮又遲遲不肯出來,現在我只好憑藉本能的判斷朝前邁步。一會兒,我就聞到了一股氣味,那是一棵小栗子樹,過了栗子樹,我的鞋就踏在喳喳作響的枯草上了,這樣我就放心了。這裡是一片遼闊的草地,不管你朝前面哪個方向走,都要走半小時以上才到得草地的盡頭,地面又十分平坦,一個坑洼也沒有。我和我的小弟做過一個這樣的試驗:閉上眼朝前走十分鐘。試驗的結果是我們安然無恙。 到了草地,我漫無目的地溜達著。我知道過不了多久,一定會看見一所房子,我不必過多地去想這事,但最終總要到達那裡的。從前,這個方法總是給我帶來意想不到的愉悅。只要進了那房子,和房主人(一個無須無發的白臉男子)坐下來喝一杯茶,然後你就可以順著彎曲的山間小道一口氣往下走,走到香蕉林裡面去了。房主人相當可親,總是依依不捨地將我送到轉彎的地方,說些祝福的話。最舒服的是沿路盡是微微傾斜的下坡,走起來不費絲毫力氣。很快就會有一隻猴子來向我問候,每次我都朝它微微一點頭,然後它就在我前方領路了。到了香蕉林,躺在樹下吃飽了,我就動身回家。回去的時候沒有了猴子,當然我不會認錯路,一切都太熟悉了。奇怪的是回去走的也是下坡路,不費吹灰之力,這是怎麼回事呢?我從未搞清過這件事的邏輯。

我這樣溜達時,那座房子就到了,因為前額猛地一下碰到了磚牆上。今夜主人沒點燈,也沒像往常那樣坐在台階上迎候我。 "這麼晚了還來呀?"他在窗戶裡面說,聽起來有些不高興的味道。又摸索了老半天,才吱吱呀呀地開了大門。 "我不能點燈,"他說,"太危險了。你還不知道吧,我們屋後就是萬丈深淵,這房子一直是建在懸崖上的,以往我對你隱瞞了這件事,現在瞞不下去了。你還記得嗎,我總是將你送到轉彎的地方,與你談些有趣的事?我怕你回首遙望這房子的所在地呀!" 我在桌邊坐了下來。 "這倒不是太難,"主人又說,在黑暗中將一杯溫開水遞到我手中,"它間常也出來,我指的是月亮,你可以看見它。我決不能點燈,請你諒解。這座房子已經到了風燭殘年。請你聽一聽吧,一切都會明白了。"

他說的很明顯是無稽之談。明明房子是坐落於平坦的草地盡頭,背後靠山,我記得清清楚楚的。有一回,我還繞到屋背後去餵過鴿子呢!可現在他搞得這麼毛骨悚然,我也只好警惕些了。 月亮固然是沒有出來,外面卻也沒有絲毫響動。是寂靜的,悶人的夜晚。也許分開這些年,房主人的神經已經失常了吧。 面前的他靜靜地坐著,抽煙。 "可能你不會相信,那你就試著站起來看看吧!" 我扶著桌子站好,忽然,並沒有人拉我,我就一直朝前撲倒在地上了。 "現在知道了吧。"我猜他微微地笑著,"很可怕呢,這種事。燈是絕對不能點的,至於香蕉林,只有在你不回首遙望的條件下才走得到,再說那是多年前的事了,現在你未必還有興趣。"

"我只好等到早晨再走了。"我嘆了口氣,說出第一句話,"天一亮,外面就都看得見了,走起來也方便。" "你完全弄錯了,"他抽著煙,沉思地說,"早就不存在天亮的問題了。我對你說過,這樣的房子,已經到了風燭殘年,餘下的事你還想像不出嗎?既然你已經闖進來了,我就要替你安排一個房間,當然燈是不能點的。你最好自己定下神來聽一聽,聽那些海浪怎樣擊在峭壁上。" 我當然是什麼也沒有聽見。窗戶外面有些黑影,那可能是山,我記得這所房子是坐落於山腳的。我仔細聽了聽,仍是萬籟俱寂。 "天怎麼會亮呢?"房主人猜到了我的心思,"你會明白的,日子一長,什麼都將明白。你一旦闖進來,就只好在這裡住下去了。不錯,你從前也來過,每次我都將你送走,但那隻是路過,並不是像現在這種闖入,那個時候,這所房子也沒有這麼老。"

我想辯解,想告訴他我並不要闖入,這一次,仍舊只是路過,早知我的行為屬於"闖入",我就不會來了。但我張了張嘴,有些羞愧似的沒說出口。 "房子的地基很脆弱,又是建在懸崖上,屋後便是萬丈深淵,你對這種情況應當做到心中有數。你既然已經來了,就住在右邊這個小房間裡吧。實際上,我並不是這座房子的主人,先前的主人已經走了。我也是無意中來這裡的,來了就住下了。那時候,先前的房主人還不太老。有一天他去屋後餵鴿子,我也聞聲走到屋後,但就是找不到他,他失踪了,那就是我首次發現屋後的懸崖。當然,先前的房主人一定是從那裡跳下去了,我竟沒來得及詢問他,為什麼要將房子建在這種地方,現在也還是糊塗,不過已經很習慣了。"

他領我走到他指定的小房間,吩咐我躺在一張木床上,什麼也不要想,說這樣就可以聽到外面所發生的事,又說尤其不要去考慮天亮的問題,因為那種事已不存在了,我必須學會適應這種靠觸覺和聽覺生活的新環境。他像魚一樣悄無聲息地離開了。好久好久,我還在懷疑:他是否在誇大其辭呢?比如他將我到這裡來說成"闖入",又老是強調懸崖深淵什麼的,這與點燈有什麼樣的聯繫呢? 不知道在寂靜中躺了多久,我終於打定了主意,從口袋裡掏出打火機點燃了一支火苗。我將小房間從上到下照了個遍,什麼也沒發現。這是間極普通的房子,天花板是用篾折子做的,房裡惟一的東西是我躺過的舊木床,床上墊著棉墊,還有一床布包被。四周靜悄悄的,這房子並不因為我弄出了亮光就發生什麼可怕的變化,可見房主人完全是吹牛,也可能是神經過敏。世上的事很難說,什麼可能性都有,為謹慎起見,我還是原地不動為妙。再說打火機裡的汽油也不多了,我應該留有餘地。就比如我和小弟玩的那種瞎子遊戲,也只能以十分鐘的路程為限。要是走一個小時,事情就完全不同了。那麼,人的耳朵究竟是怎樣一種構造呢?比如我,耳邊就永遠這樣清靜下去了嗎?再說房主人,他就找不到使他清靜的辦法了嗎?他怎麼可以長時期這樣躁動呢?

聽見他走進來,四處摸索了一遍,說道:"原來天花板已經掉下了一個角呀!剛才那幾聲爆炸真是可怕,你沒有弄出什麼亮光來吧?在下面的海濤中,有一隻漁船遇難了,我懷疑那個漁民就是從前的房主人,這種事總是有聯繫的。據我聽到的分析,那是觸礁。整條船都被劈成了碎片,死者正安詳地躺在海藻中,他的上面,是他親手建造的小房子……當然這都是世俗的鬼話。他哪裡還看得到什麼房子,他是被海水嗆死的,一點詩意都沒有,伏在水底,臉朝下埋在沙石中慢慢腐爛……我回房間去了,你只要安下心來呆下去,慢慢地就會覺得還不錯的,總比你東走西走要好。"我嘗試走出這座房子。地面顛動得厲害,我就貼著地面爬行,終於爬出了大門。前面應該是平坦遼闊的草地了。我站起身來想要邁步,忽然感到腳下並不是草,而是一段正在移動的硬東西。我開始改變方向,可是不管朝哪個方向走,總到不了草地,腳下也總是那團移動的東西。四周一片灰黑,除了房子依稀的輪廓,連那些山也看不見了。屋後當然是不能去的,房主人說過,那是懸崖。既然我是順著草地隨意走來的,那麼只要隨意邁步,也可以走回去的,完全用不著緊張。我這樣想著,就任意朝一個方向走起來。一開始也沒出事,就有些沾沾自喜起來。大約走了一百來步的樣子,一隻腳踏進了虛空裡,幸而被伸出的一株小樹掛住,才爬上了懸崖。我記得我是朝屋前的方向走的,為什麼也到了懸崖呢?莫非這就是"異道同歸"?草地的通道在哪裡呢?我想了又想,看來答案只會有一個。說起來,我早就隱約地感到了這個答案,只是心裡不願意承認罷了。

我緊貼地面爬回屋裡。在房間裡,有一種安全的放鬆,竟覺得這黑暗,這石灰味道,都有些親切似的。房主人又在黑暗中遞過來一杯水,溫溫的,一股生水味,不過還能喝。 "我需要講一點什麼。"房主人說,於是我聞到了紙菸的香味。 "是關於他的事。他穿著黑衣,戴著黑帽,綁腿帶子也是黑的。他就如一個古代強盜出現在城裡的街道上。一些人從他面前經過,沒有發覺他,另外一些人從關閉的窗戶後面偷偷對他進行窺視。街道兩旁全是理髮店,房子裡坐著很多等待理髮的顧客,其中有一些顯得容光煥發。所有的理髮師都不知到什麼地方去了。顧客們並沒有發現黑衣人,在窗戶後面對他進行窺視的都是過路的行人。這些發現了他的行人都飛快地鑽進理髮店,隱身在窗簾後面。太陽很毒,他已是汗流浹背了。他伸出雙臂像要趕開什麼,隱藏者們臉色蒼白地觀望著這黑衣人的表演。並沒人推他,他撲倒了。大批的人湧出去,將他團團圍住。

"將他運回去吧!隱藏者之一大聲命令。 "對,將他運回去!所有的圍觀者都附和。 "只要不去想天亮之類的,就會與這所房子和諧起來。天是不會亮的,你抱定了這個宗旨,心裡就踏實了。從前的房主人心裡過於煩悶,他從屋後的峭壁上跳到海里當了漁夫。我每天在這裡聽,總聽見他在驚濤駭浪裡掙扎。你和我不屬於這下面的海,我們倆。答案你早知道了。從前房主人的駕船技術並不高,他是造房子的,所以觸礁的事在所難免。" 他悄悄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自從我聽房主人談起,峭壁下面便是海這件事以後,對於想像中的下面這個世界,我心裡無端地湧起一種渴望來。我已經在這個房子裡不知呆了多久,我沒法計算,因為沒帶錶,天又這麼黑,打火機也早就沒油了。無聊之際,照例與房主人談海。每次他都遞過來一杯溫水,自己抽著紙菸,用這句話開頭:"先前房主人的小船已經到了……"每次我都反駁他說:"先前的房主人不是已經死了嗎?是觸礁。"這時他就微微一笑,抽煙的紅光一閃,並不介意我的反駁,自顧自地說下去:"出發的時候我去送的行,船上有一個漁夫,聽說後來老死了,他自己就成了漁夫。他從來也不捕魚,只是撈些海藻什麼的充飢,後來他的臉就漸漸地變成了藍色。"

我有些明白了似的說道:"我們倆,住在上面,我們不點燈,就幾乎等於不存在,是這樣嗎?先前的房主人即使是從下面經過,也不會注意到這上面的房子。很可能有一回,他是將這團黑影當作一棵樹了。他平靜地瞟了這上面一眼,立刻掉轉了目光。" 後來不知不覺地,我加入了談話。我們倆的描繪變得過於殷勤,好像不說點什麼,心裡就過意不去似的。一說了又覺得自己有多嘴之嫌。時光就如此打發過去。當然沒有時鐘,天也不曾亮過。房主人說。用不了多久我就會對沒有季節變化這件事滿意了,還說我們也不能以談話的內容來作為劃分年月日的基準,因為每次談過的到第二天都忘得乾乾淨淨。再說小船本身就是虛構的,談不上有什麼意義,解解悶罷了。

談累了,我們就各自昏昏睡去。有一回醒來。我偶爾想起過去的事。我記得一開頭我就找到了那條通道,惟一的通往草地的小路。雖然那條路已經走過幾百次了,但還是每一回都要尋找,找起來倒也並不費很大的力氣。後來的事就迷迷糊糊的了。似乎是有一隻熱帶的火烈鳥死命地在我後面追,我並不怕它,但它就是到不了我面前。它就像被磁石吸住了一樣在原地奔跑。我老是懷疑。那條我走過了數百次的小道,真的是惟一的通往這裡的路嗎?既然在我原來的記憶中,這座房子坐落在一大片草地的盡頭,背後又靠著大山,那就一定可以從幾個方向到達這裡的。比如從山上繞下來,再比如從草地的南邊和西邊。誰能說那些地方就走不通呢?有一回,在西邊的昏光中,我的確看見了一個人影,我相信不會錯。火烈鳥會不會來? 現在,房主人斬釘截鐵地將所有的可能性都排除了。他說屋後是萬丈深淵,屋前根本沒有草地,只有滾動不息的砂石。那麼我又是如何走過來的呢?他說這純粹是一個意外罷了,草地呀香蕉林呀,都是我心造的幻影。原先這屋後確實有條路,就是他送我出去的那條路,不過經過幾次大的爆炸,已被泥砂封死了,先前的房主人正是估計到了這個,才選擇這個地點造的房子。這個地點,偶然路過並不稀奇,很多人都曾像我從前一樣偶然路過,他客客氣氣地接待,將他們送到拐彎的地方,沒人感覺到什麼異樣。只有我這一次的闖入是意外的,所以他一開始還有點見怪,現在已經好了。 我堅持要到屋後去看一看那些鴿子,我說,我們應當去餵一餵這些小東西。房主人冷笑著勉強答應了,可是他說只有從廚房的地道可以通向屋後的懸崖,那種地方,探出頭去看一眼都夠人受的,虧我想得出,會以為那種地方有什麼鴿子。再說我根本到不了廚房,我心裡存著這種幻想,只要一動身就會撲倒在地的。 雖然與房主人住在兩個隔開的房間裡,他的存在倒也是我的一種慰藉。疑惑的心漸漸變得鎮靜下來。睡醒過來每每聽見主人的問候:"起床了呀。"我摸黑穿好了衣服,照例與房主人坐在客廳裡。到無話可說時,就呆呆地悶坐,倒也並不特別煩躁,有點乏味而已。 199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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