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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短篇小說公牛

殘雪自選集 残雪 2379 2018-03-20
那天外面雨的。風刮著,老桑樹上的桑葚"嚓嚓嚓"地落到瓦縫裡。我從牆上的大鏡子裡看見窗口閃過一道紫光。那是一頭公牛的背,那傢伙緩慢地移過去了。我奔到窗口,探出頭去。 "我們倆真是天生的一對。"老關在背後乾巴巴地漱著喉嚨,彷彿那裡頭塞了一把麻。 "那些玫瑰的根全被雨水泡爛了。"我縮回頭來,失魂落魄地告訴他,"花瓣變得真慘白。夜裡,你有沒有發現這屋裡漲起水來?我的頭一定在雨水里泡過一夜了,你看,到現在髮根還往外滲水呢。" "我要刷牙去了,昨夜的餅乾渣塞在牙縫裡真難受。我發誓……"老關輕輕巧巧地繞過我向廚房走去。聽見他在"撲--撲……"地噴響著自來水。

下午它又來了。我正坐在窗前吃飯,板壁縫裡忽然閃出那道熟悉的紫光,一隻牛角伸進來了。原來它把板壁捅了一個洞。我又探出頭去,看見了它渾圓的屁股。它正離開,它緩慢地移動,踩得煤渣在它腳底苦苦地呻吟。有一大群長腿花蚊在桌子底下襲擊我赤裸的雙腿,是很熱鬧的聚餐。 "剛才我發過誓了,"老關像貓一樣從內房溜出來,身上披著那件千瘡百孔的薑黃色毛衣,"以後決不再在半夜吃餅乾。我的板牙上有四個小蛀洞,兩個已經通到牙根。你總害怕蚊子,把腳跺得那麼嚇人,房子像要垮下來似的,那是由於你心裡太躁……" "我看見了一點東西,"我用不確切的語氣告訴他,"一種奇怪的紫色,那發生在多少年以前。你記不記得那件事?那扇玻璃門上爬滿了蒼蠅,從門洞裡伸出頭來。樹葉在頭頂嘩啦啦地響,氨的臭氣熏得人發昏。"

"你看,"他朝著我齜出他的黑牙,"這裡面就像一些田鼠洞。" 我們的床緊緊地靠著板壁安放。當我要睡的時候,那隻角就從洞眼裡捅進來。我伸出一隻赤裸的手臂想要撫摸它,卻觸到老關冰涼堅硬的後腦勺,他的後腦勺皺縮起來。 "你睡覺這麼不安分。"他說,"一通夜,田鼠都在我的牙間竄來竄去的,簡直發了瘋。你聽見沒有?我忍不住又吃了兩片餅乾,這一來全完了。我怎麼就忍不住……" "那個東西整日整夜繞著我們的房子轉悠,你就一次也沒看見?" "有人勸我拔牙,說那樣就萬事大吉。我考慮了不少時候,總放心不下。我一想到拔了牙之後,再沒有什麼東西在口裡竄來竄去,心裡就怦怦直跳。這樣看起來還是忍一忍為好。"

黃昏時分,有哽哽咽咽的二胡聲從山坡那邊傳來。窗玻璃上晃動著橘黃色的光斑,那光斑刺痛我的眼睛。有人在門上"嘣嘣嘣"地敲了三下。很輕,很遲疑的三下。也許只是我的幻覺。我推開門,看見它圓渾的屁股。它已經過去了,它的背影嵌著一道紫黑的寬邊。 "在我們從前的小屋外面,長著一株大苦楝樹,風一吹,枯死的苦楝子噠噠落地。"老關難受地齜著齲牙說夢話。他已經兩夜沒吃餅乾,他不吃餅乾就要說夢話,"在樹底下,長年累月晾著一床白被單,那是用來包裹媽媽的屍體用的。後來,果然用上了它。" "有一天,"我也不知不覺地說起來,"我照了照鏡子,發現自己白髮蒼蒼,眼角流著綠色的眼屎。我出門去買一瓶墨水,想寫信給從前的一個朋友。外面刮著南風,風裡影影綽綽的有許多小孩鑽來鑽去。我扶著馬路邊的磚牆往前移動,那條路溜溜滑滑,灰沙迷濛著我的眼,我沒法看清那些門牌號碼……"

"樹下長著一層瘠薄的地薺,小花兒開得那麼淒苦。有人曾挖開地薺,在那土裡翻尋過什麼。" "我的腿是被蚊子弄殘廢的。那年秋天蚊子特別狠,一隻大的在腿彎裡猛咬了一口,腿子就再也直不起來了。那以前我總打算去買敵敵畏。" 我們說了一通夜。早晨,舌尖長起了黃豆大的血泡。太陽照在我們的屁股上,熱烘烘的。 它又來了,它把板壁弄得"嗵嗵"直響。我打開門,一道耀眼的紫光逼使我閉上了眼。 "它過去了。"我悵然地垂下雙手。 "它要永遠繞著我們轉悠下去。我的腋下正流著冷汗。" "一刮風,我就生出許許多多傷感的想法。比如昨天,我忽然想到將拔掉的牙浸泡在玻璃罐裡保存起來。我仔細地觀察那上面的蛀洞,心裡想起一些往事。當時你正在照鏡子。你時時刻刻總在照鏡子,那麼關心自己的容貌,真使人覺得十分驚訝。"

從昨天起,它就不再來了。昨天,我在窗口站了一整天,用一把缺了齒的木梳對著窗玻璃不斷地梳我那一頭乾枯的短髮。在窗玻璃上,看見我的頭髮大束大束地脫落在梳齒間。 風把屋頂上的瓦掀去了好幾塊,我們屋裡到處都在"嘀嘀嗒嗒"地漏雨。我和老關躲在床上,床頂遮著一大塊油布,那上面灣著一大灘雨水。老關瑟縮在床角,心事重重地挖著鼻孔,用板牙磨出一種怪異的響聲。 "從昨天起,它就不來了。"我告訴他,"那是一些很久遠的事情,和落在瓦縫裡的桑葚有關的事。有一條響尾蛇掛在樹丫上……我只要看見紫色,周身的血液就要沸騰起來。剛才我咬破了舌尖上的一個血泡,滿嘴腥味。"

"這屋裡要是真的漲起水來該怎麼得了,床底下的玻璃罐會不會被沖走,裡面一共浸泡著六顆牙。" "外面的玫瑰被雨打得匍匐在地,你總該聽見了吧?一個人從玫瑰園穿過,用馬靴在中間踩出很深的腳印。它第一回來這裡那一天,我從鏡子裡看見你打算把砒霜往牙縫裡塞,為什麼?" "我想毒一毒那些田鼠,它們太囂張了。原來你照鏡子就為這個?多少年來,我一直與它們搏鬥,醫生說我有超人的毅力。" 他的嘴唇變得烏黑,眼皮沉重地耷拉下來。他晃了兩下,皮膚立刻皺縮得如八十歲老人。我伸出手去在他前額上一探,那堅硬的額發扎痛了我的手指。他再次朝我齜出他的齲牙,做出很滑稽的威脅神態。

我走到窗口,忽然看見了那個五月的日子。他攙著我的母親走進來,滿身汗味兒,一邊肩膀上停著一隻虎紋蜻蜓。 "我帶來了田野的氣息。"他露著雪白的門牙愣頭愣腦地告訴我,"牙醫說我有蟲牙的症狀,真是豈有此理。"他一直服用安眠片。有一次,他把一瓶安眠片放在桌上,被我母親吃下去,從此長眠不醒。 "老婆子對西藥丸子有種不正常的嗜好。"他對法醫說。 從鏡子裡面可以看得很遠。在那裡,有龐大的動物的身軀倒在水里,"啪嗒啪嗒"地作垂死的掙扎,鼻子裡噴出濃黑的煙霧,喉嚨裡湧出鮮紅的血漿。 我驚駭地回過頭來,看見他高舉著大錘,向那面鏡子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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