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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1章青蔥歲月-2

莽城的陽光在傍晚的時候就會變得犀利起來。刺眼而銳利的陽光彷彿可以撕裂莽城裡每一個人的背影。 而在那犀利之後,它們便會消失得毫無踪影。 黑暗迅速來臨。 或許,任何東西都是這樣,在它快要消失的時候,它會突然變得盛大而且猛烈。 又或者說,它並不想消失,不想離開。 A城南 我一直住在城南。 我喜歡我住的地方,房子雖然很小而且破舊,但是,有一個不大不小的花園。裡面種滿了岩薔薇。我不知道這些岩薔薇是誰種的,似乎在我剛搬到這裡來的時候,它們就存在了。 每年夏天即將要來臨的時候,它們就會瘋狂地盛開。往往在某場暴雨過後,白色細小的花瓣散落一地。花朵裡的汁液和雨水混在一起,在空氣中緩慢蒸發著生命的餘味。

它們就這樣迅速而猛烈地死去。 死亡像場表演。生是愚昧的看客。 平常,我和姆媽生活在一起。姆媽不是我的母親,也和我無任何血緣關係。只是,似乎從我出生開始,她就像母親一樣照顧我,負責我的一日三餐。她也會在我調皮的時候責備我。在我身邊,她一直扮演著一個太過母性而又陌生的角色。 姆媽告訴我,我的父母一直在東南亞做生意,在炎熱的國度,他們就像異域來的淘金者。所以,他們使生命保持著諸多可能。他們在我兩歲的時候曾經回來過一次。之後,就再也沒有回來過。也從來沒有來過電話和信件。只是每年都按時匯錢過來。 我也時常想,他們現在究竟在哪裡呢。往往就是這樣一個毫無答案可尋的問題之後,在岩薔薇清冷的香味中,我睡了過去。

岩薔薇。我想說岩薔薇。 因為岩薔薇,我認識了深音。 深音是莽城裡的妓女。 在莽城裡,她是骯髒的象徵。可是,仍舊有很多男人喜歡她。喜歡她的容顏,喜歡她細如線,微微上揚的眼睛,喜歡她天生的傲慢,喜歡她不輕浮的笑顏。 喜歡她赤裸著身子在陌生男人面前,仍舊冷漠而堅毅的神情。 在我和姆媽搬到這裡住之前,深音一直住在這裡。她住在二樓。在花園裡,我偶爾能看到她在晾衣服。而我們,是從來不交談的。因為,姆媽曾經警告過我,別和樓上那個妓女有任何來往。她多麼骯髒,多麼令人噁心。姆媽說她的時候,眼神裡有一種不屑的輕蔑。似乎莽城裡的每一個女人都瞧不起她,甚至鄙視她。 因為,深音從事著這種極度卑微的職業。

那個雷雨過後的傍晚,我坐在花園裡看書。 岩薔薇已經凋零了一些,棕色的泥土上鑲嵌著支離破碎的花朵。 這個時候,我聽到有人在叫我,餵。小鬼。 我循著聲音的方向抬起頭,我看見了深音。她穿著白色的連衣裙,披散著頭髮。我有一點驚訝,這是她第一次向我打招呼。 你看看那裡是什麼在動?她指了指花園裡的岩薔薇叢。 我看了看岩薔薇,又疑惑地抬起頭,向她搖了搖頭。 就是那裡,木竿旁的蜘蛛網上,有東西在動。她又說。 在密密麻麻的岩薔薇上,我看到了一張不怎麼起眼的蜘蛛網,一隻微小的黃色蜘蛛在上面匍匐。一隻蝴蝶被粘黏在蜘蛛網上,正在艱難地蠕動,很落魄的樣子。 哦,是蝴蝶。一隻蝴蝶。我抬起頭,對樓上的深音說。

蝴蝶?深音叫了起來。把她從蜘蛛網上弄下來好嗎? 我朝她點點頭,然後撿起地上的枝幹,撥弄著蜘蛛網。可是,蝴蝶卻已不再蠕動,她的翅膀有點僵直,身體還黏附在網上。我用枝幹碰了她一下,沒反應。再一下,沒反應。再一下,仍舊沒反應。一直沒有反應。 哦,她死了,蝴蝶死了。我扔下枝幹對深音說。 死了?深音的表情突然變得很僵硬。 她不再說什麼話,朝房間裡面走去。 過了一會兒,她又走了出來。 對我說,你說,那會是一隻殉情的蝴蝶嗎? B城北 我在城北的學校讀書。 放學回家的時候,我經常遇見深音。 她常常在城北的市場買一些鮮花。每次我騎著單車經過她的時候,她都會笑著說,嘿,小鬼。你帶我一程吧。

我通常老實地點點頭,把書包從後座挪開。她會敏捷地跳上來,坐在上面。手裡還抱著藍色的馬蹄蓮。 然後,我搖搖晃晃地騎著單車,離開城北。 她問我,你知道岩薔薇的花語是什麼嗎? 我疑惑地搖搖頭。 她說,岩薔薇的汁液有毒。稍微觸碰之後就會皮膚紅腫。 所以,岩薔薇的花語是——拒絕。 拒絕?我有些疑惑。 那應該是一種極度任性而且冷漠的花。慶幸的是,我從未觸碰過岩薔薇。也許,是因為她的枝幹上有刺。也許,是因為她生長在沉溺的土壤裡。也許,是因為她周圍始終潮濕的空氣。而這些,我都不喜歡。 很多時候,我是一個渴望陽光的孩子。 我不喜歡陰天,不喜歡潮濕的空氣,不喜歡冰冷的拒絕。 那些東西,讓我想起我寒冷而沒有觸覺的童年。

A城南 城南有一條河,河的兩旁有繁茂的蘆葦叢。 若是衝進去,就會揚起白色的蘆花,能在空中盤旋好久。 偶爾在放學後,我會去那裡。把單車橫倒在河邊,然後,自己一個人躺在蘆葦叢中。閉上眼睛。恍惚地睡去。 會做夢嗎?那麼,夢裡會有什麼? 會是一條河,還是一片海。或者,是一條灰暗的公路,沒有人,兩邊有冰冷的電線桿。我拿著指南針一直往下走。只是,沒有明晰的輪廓和盡頭。 餵,小鬼。餵,你在幹嗎? 迷濛之中,我聽到深音的聲音。我恍惚地睜開眼睛,前面有女子模糊的臉。犀利的陽光從蘆葦的縫隙裡影射下來,眼睛有些微疼。 哎,睡著了。我揉揉眼睛說。 怎麼可以睡在這裡呢?我看到了你的單車才走了過來。深音說。

我立起身子,爬了起來。被壓倒的蘆葦發出清脆的摩擦聲。 你經常來這裡嗎?深音問我。 嗯。我輕聲的回答。 我看到深音轉過身,用手輕輕撫摸胸前的蘆葦。輕輕地拍打,蘆花盤旋起來。 有一陣風吹過來,它們飛得很高。一直在向上飛,好像不會墜落。 它們真的會飛起來。深音說。 之後,我和深音經常去那裡。 往往要到黃昏結束的時候,我才會回家,深音依舊是坐在後座後面,有時,手裡會抱著折下來的蘆葦。一路上,我的單車依舊是搖搖晃晃。 我們常常坐在河邊或是蘆葦叢裡。深音經常會給我講一些笑話。很多時候,驚訝地發現,原來自己也會大笑。自己也會肆無忌憚地朝河里扔石子,自己也會對著天空大聲地罵髒話。 那次,深音說,最近老感覺心口疼。有時,會突然喘不過氣來。她把手放在自己的胸口,突然,驚訝地對我說,小鬼,你聽聽,我的心跳得特別快。

我有些猶豫地低下頭,把臉緩緩地靠近她的胸口。 聽到了,我聽到了深音心臟清晰的跳動聲。 咕咚,咕咚,咕咚咕咚咕咚咕咚。 那應該是蝴蝶撲動翅膀時的振動吧。 那快速的撲動,是蝴蝶隱忍的掙扎。 深音在陌生男人的身下掙扎。 深音在人類導演的愚蠢劇目裡掙扎。 深音痛得死去活來。 B城北 你應該一直記得,你在城北的童年。 記憶像潮水一樣漫過。 ——腦海裡湧過的,是父親喝醉酒打母親時的那張不動聲色、麻木不仁的臉。 ——父親踩爛你養在盒子的蝴蝶。 ——蝴蝶的翅膀,被粘得粉碎。肢體和翅膀雜糅在一起,分解不開。 ——父親嫌母親菜做得不好,用筷子狠狠地敲母親的頭。 還有,還有。

——那天下過暴雨的夜晚,父親喝醉酒之後,到你的房間,粗暴地脫光你的衣服,要強姦你。他也許要成為你生命裡的第一個男人。你頑強地掙脫,拼命地叫喊,然而,一切都無濟於事。 ——你彷彿看見前面有光。明亮刺眼的光。蝴蝶,即將在那片光中毫無尊嚴地死去。 ——然而,母親刺向父親的那一刀結束了這一切。 ——蝴蝶,從鮮血裡掙脫開來,卻發現,翅膀上殘留的血腥再也洗不掉了。 時間像場大火,無情地在生命裡焚燒。 毫不理會人們無助而蒼白的臉。 ——最終,母親因為殺死父親被判了無期徒刑。在法庭上,你看到母親對你展開一個從未有過的微笑,是那麼輕鬆。你和母親都坦然接受了這一切。 ——在你和母親的最後一面裡,母親對你說,不管怎麼樣,用什麼樣的方式,付出怎樣的代價,都要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你答應了母親這個卑微的要求。

——母親在你離開的那個晚上。在監獄裡自殺。 A城南 攝影師埃里克達到莽城是在即將入夏的某一天。 氣溫已經有些炎熱,白日的陽光也很猛烈。 可是,他卻發現這座城在早晨的時候總有像是散不開的霧氣。 它們一團一團地包裹著這座城,包裹著莽城裡每一個人的秘密。 埃里克在城南拍攝的時候,偶然發覺許多角落里莫名其妙地生長出來薔薇花,還有圍繞著薔薇的蝴蝶。她們有漂亮的翅膀,在陽光的反射下,發出眩目的光暈。 可是,當他用相機拍下她們的時候,卻發現,在照片裡,根本找不到他真實感覺到的那種美。 或許,那種美有特殊的存在意義,任何的紀錄都是一種褻瀆。 也根本無法被紀錄,就像時光。 B城北 深音說,埃里克把她比做岩薔薇。沒有理由。 不過,他錯了。深音說。沒有什麼是沒有理由的。我們不曾保存前世的記憶,於是今生的每一件事,都是理由,都是決定。只是,有些人,很多人,不知道而已。 埃里克是一個四處流浪的攝影家。他走不同的地方,拍不同的東西。沒有人知道他是遊歷了多少地方才到莽城的。而當他到達莽城之後,就一直住在城北。在深音工作的那家酒吧旁邊,他開了一間工作室。 深音不知道他是遊歷四方的攝影師。 當然,埃里克也不會知道她是一個妓女。 她是因為好奇才走進了埃里克的工作室。 工作室很小,只有兩個房間,一間作為暗房。 進門之後,深音無意發現了遺落在地板上的一張照片。照片裡是繁盛的花朵。也許是陽光太過猛烈,照片的一個角落被完全曝光,留下慘烈的白。花朵的輪廓也變得模糊不清。 這是什麼花?深音把照片放在胸前問埃里克。 哦,我也不太清楚,也忘記了在哪裡拍到它。埃里克如實回答。 但願它是岩薔薇。深音說。 岩薔薇? 是。岩薔薇,一種會拒絕的花。 A城南 我不知道深音是否愛上了埃里克。 她離開了她工作的酒吧,不再做妓女。她住到了埃里克的工作室,幫助埃里克拍照片,做著瑣碎的工作。 所以,花園上面的陽台看不見深音白色的身影。 也沒有人來欣賞這一院子繁盛的岩薔薇了。 不過,在城南,我再一次遇見了深音。 她畫了很淡的眼影,很漂亮。像是撲朔著銀色翅膀的蝴蝶。 我叫住她,深音,深音。 她回過頭,依舊是熟悉的微笑,嘿,小鬼。 我說,你和那個攝影師在一起嗎? 她說,是。我現在迷上了拍照片,我們一起拍。 你愛他,是嗎? 她突然大笑起來,摸摸我的頭。小傻瓜,我不會愛上任何人的。 我不會愛上任何人的。 深音第一次說這句話的時候,是一個有風的夜晚。 她再一次赤裸地躺在了男人的床上。只不過,這個男人她不再陌生。她是埃里克,一個願意為她拍照片的男人。 埃里克說,你的身體太美。應該把她拍下來。 我從來沒有拍過照。深音側著身子對她說。 我想把你拍下來,用黑白的膠片。你知道嗎,只有美的東西才可以用黑白來表達。 在那個深夜,他給她拍了她的第一張照片。 她的身體就像深夜裡盛開的曇花。太過絢爛,又太脆弱。會在陽光來臨之前死去。 可是,她太美。就像黑暗裡的蝴蝶。雖然沒有光線,但仍能認清方向。會撲朔著翅膀,抵達充滿溫暖的地方。 她緊緊地握著手裡的照片,突然,她轉過身對埃里克說。 知道嗎?這是一個證據。一個我活在這個世界上過的證據。 B城北 深音在城北生活了將近一個月。 她始終和埃里克生活在一起。 埃里克在深夜裡抱著深音的身體,不斷地問深音,你愛我嗎?你愛我嗎? 而深音的回答始終是,不,我不會愛上任何人。 像一株倔犟的岩薔薇,她一直拒絕。沒有理由。 又或許是內心裡有太多的傷口。它們都太過醜陋。所以,害怕那些傷口被別人看到。也害怕別人的傷害。因為,自己本身就太脆弱。 埃里克在兩個月後離開了莽城。他不可能一直待在這裡。他的心也不可能一直歸屬在這裡。 深音沒有和他走。 他離開後,留給深音的唯一一件東西,就是那張深音裸體的黑白照片。 他說,這是你存在過的證據。也是,我存在過的證據。 A城南 深音又回到了城南。 她又開始當妓女。每天用身體賺錢,養活自己,使自己活下去。 我又可以看到深音在陽台上活動的身影了。 姆媽很是懊惱。不停地念叨,那個不要臉的妓女怎麼又住回來了。出去了這麼長時間怎麼又住回來了。 她又開始和同一樓道的鄰居咒罵著深音。 和很多中年婦女一樣,在深音從身邊經過後,不屑地往後看,時不時往地上吐一口口水。 姆媽還是一次次警告我,她禁止我和我深音接觸。她害怕我沉迷於深音這樣的女子。儘管,在她和深音眼裡,我還是個孩子,是個小鬼。 今年夏天的岩薔薇不知為什麼開得特別好。 花團錦簇,一疊一疊,一層一層。空氣中都瀰漫著它們清冷的味道。在黃昏陽光最犀利的時候,我和深音都會一起觀看這場盛大的演出。 日復一日,岩薔薇開了又謝了,卻始終保持飽滿而且盛大的姿勢。 我開始有了一些關於父母的消息。姆媽說他們在太平洋的一個島國發了大財,有可能要把我們接到那裡去。並準備開始辦移民手續。我終於可以和我的父母生活在一起了。只不過,我的童年已經過去,我那些需要愛的日子也已經過去。 B城北 姆媽和我坐在沙發上看電視。 天氣預報裡說,明天就要開始入夏。氣溫將明顯上升,近來的暴雨也會增多。 我打開門,走到院子裡,岩薔薇依舊很是繁盛。 我抬了抬頭,深音沒有在陽台上。 她在城北嗎? 那個入夏的夜晚,莽城突如其來一場暴雨。 奇怪的是,暴雨的時間特別長,足足持續了一個晚上。 第二天的早晨,當我推開院子的門的時候,我驚呆了。 岩薔薇的花朵已經全部被摧毀,就連枝幹都被暴雨弄倒。花園裡一片狼藉。白色的花瓣和泥土混在一起,變質成噁心的黯黃色。 盛大的表演就這樣倉促地結束了。 死亡突如其來。 A城南 第二天的晚報刊登了一則短小的社會新聞: 昨晚,一女子在城南被卡車撞倒,後送入醫院搶救無效死亡。 該女子手中緊緊握著一張已經模糊不清的照片。據說是因為撿它,才致使自己與迎面而來的客車相撞。 CEnding 花園裡的岩薔薇真的沒有再長起來。 它們也許徹底地死去了。 姆媽也未再提起過深音。 或許,她知道,岩薔薇不開。 蝴蝶,不會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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