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作品集 飛揚:夏天以後

第11章 第6章此間少年

飛揚:夏天以後 10374 2018-03-20
於是我們就這樣,地老天荒。 永遠不要相信講故事的人,要相信故事。 ——勞倫斯 一 那一個清晨久久停留在我的記憶裡。像一幀定格了的黑白照片:灰濛蒙的霧,動盪不安的紅樹林,以及若隱若現的帆影。一個叫做穎的女人牽著我的手,久久佇立在被大霧緊鎖的碼頭。她的手心潮濕,略帶冰冷的溫度。我的小小的手被她握著,感受著從她身上散發出來的安穩和馨香。這是與母親截然不同的氣息,它們瀰漫在這個大霧緊鎖的碼頭,瀰漫在我小小的身軀裡。長久的佇立,令我感到困惑,但我無心打擾,亦不敢過問,只是保持著和她同樣矜持的姿勢。目之所及,徒留空曠的虛無塗抹蒼穹。 時間一寸寸流逝。我忽而覺得手背冰冷,再抬起頭,已見她落淚。她的眼淚如一枚銅幣落地,啜泣被南來的群雁嘶啞的叫聲覆蓋。風大口大口地灌進來,吹散她的髮髻,散開的一頭秀發簌簌地拍打著後背。銀簪隨之掉落,跌入了漩渦盤繞的江水之中。濺起的水花迷濛了我的雙眼。

在我成長的那段隱晦的歲月裡,我時常記起這樣的一幀畫面。翹首以盼的女人和一無所知的小孩。他們之間難以描述的關係,使得故事從一開始就蒙上了一層灰,一層琥珀色一樣透明的灰。而我,就是故事裡的那個小孩。你所知道的,只是一顆尚未成熟的魂靈。擁有堅韌的外殼以及脆弱的心。我知道,這一切與母親有關。 那時候我貪玩、任性,每天糾纏著母親。我手裡握著一架紙做的風車,那是母親送給我的玩物,扇葉是紅黃藍三種顏色。我握著風車爬上高高的木質樓梯。樓梯口的扇形窗戶被推開,風吹進來。於是風車呼呼地轉動,風車轉得如此快,它的轉動鼓動我歡騰的心,我都快看花眼了,風車形成的圓周一如那天碼頭江水的漩渦。 我迷戀風車簡直到瞭如痴如醉的境地,但那時我尚幼小,未學會製作風車。母親於是用舊報紙為我裁剪,然後用釘子將扇葉釘在竹棍上。一架簡易的風車誕生,我驚詫於母親的心靈手巧,欣喜若狂地握著竹棍在巷子裡奔跑,像風一樣地奔跑。心極易滿足。一點安慰,一句哄騙,足以令我度過無所事事的一整日。

二 如今我坐在青春的末尾懷戀逝去的年華。我每天騎著自行車穿行在人流擁擠的校道上。我看到無數美好的同齡人與我擦肩而過,他們灑落滿地的笑聲。抬頭可見漫天的星斗,有時候是萬里無雲的晴天。脖子上佩戴的長命鎖從我出生那天伴隨至今。隨著我身體的晃動,它摩擦我的淺灰色毛衣領,發出“呲呲”的聲音。我幾次欲將其摘下,但母親不讓。她固執地認為,這是保佑我長命百歲的吉祥物。母親的命令不可抗拒,這是我自幼便謹記於心的。 那時迷戀的東西已經不是風車了。風車作為一個童年的標記遺失在時間的暗流裡,現在所迷戀的,是齊整地碼在書架上的那些裝幀優雅的古籍,它們被時間蒙上了一層看不見的灰。 《笏山記》是我甚愛的一本。潛入字裡行間描述的笏山,我成了小說裡面的顏少青。偏執,充滿幻想,衣袂翩翩,跋山涉水。我長久沉浸在文言的世界裡,幾欲喪失自己的語言,這是一件可怕的事情。懸崖勒馬,我的意識告訴我,必須這樣做,抽身離開,不做任何藕斷絲連的蠢行。閱讀對象的迥異令我一時難以適應。而後我在長久的閱讀裡,如魚得水。每天形色匆匆地出入於圖書館,像瘋子一樣長久地泡在閱覽室裡,通過長時間和大範圍的閱讀來填補空洞的心。需要膨脹,不斷的膨脹才能使我強大。我時常覺得,閱讀是一場沒有期限的流放。我衣衫襤褸,滿面污垢,是在時間湖里垂釣的孤獨漁人。眼之所見,千山鳥飛絕。

在食堂裡排隊打飯的空隙,我捧著一本杜拉斯看得入神。全然不知道打飯的阿姨喚了我好幾遍,遭到白眼也渾然不覺。我在一個翹了枯燥的中國現當代史綱要的午後,邂逅了杜拉斯,然後不可抑制地愛上她。我時常念叨起她的名字——MargueriteDuras。抑揚頓挫的音節從舌尖吐出來,婉轉悠揚。 那些詩句一般短促跳躍的文字,令人如痴如醉。她的情人告訴她,那時你是年輕女人,與你那時的面貌相比,我更愛你現在備受摧殘的面容。那次讀到這句話,靈魂為之一顫。我所了解的杜拉斯,是一個孤獨的女人,她說,寫作,從一開始就是我的地方。 “書裡的孤獨是全世界的孤獨。它無處不在。它漫及一切。我一直相信這種蔓延。和大家一樣。孤獨是這樣一個東西,缺了它你已事無成。”彼時我尚未意識到自己的孤獨。某個日落的黃昏,街燈一盞一盞照亮腳下被落葉鋪滿的小路。我發現自己的影子被燈光切割,它們孤孤單單地緊貼著地面匍匐。我瞬間就被俘虜了。孤獨清晰得毫髮畢現,孤獨像睡眠一樣餵養了我。

我眼神渙散,反复咀嚼杜拉斯的箴言。寫作,從一開始就是我的地方麼? 許多時候,把自己幽禁在宿舍裡,敲擊鍵盤,耳朵裡充斥著大量的管弦樂,它們成為我寫作時候的催化劑。他們是罌粟,是可卡因,是我的興奮劑。我對古典音樂一無所知。我分不清大提琴和中提琴的區別。我是個非典型的音樂愛好者,我附庸風雅牽強附會虛偽至極。 然後我嘗試去寫這麼一個故事,故事的開頭有煙霧迷濛的碼頭,一個叫做穎的女人和一個一無所知的孩子。穎的容顏變得模糊不清,但是她的名字,卻似一個刺青,深深鐫刻在我的記憶裡。給我疼痛和自我凌遲般的快感。 三 每個人終其一生都是孤獨的,唯有影子是忠實的伴侶。不管你開心還是哭泣,它堅貞不渝。穎出現在我面前,反复念叨著這樣的一段話。穎的聲音聽起來像一塊鬆軟的奶油蛋糕。但因為混淆了太多世俗的圓滑和尖刻,她吐露的每一個字都眼滑膩至極。我一度認為,穎的出身是個可怕的秘密。在穎出現之前的每一個晝夜。我背著小小的心事,像一隻蝸牛行走在時間的叢林里里。四周荒草萋萋。

穎提著一個藤條箱,風塵僕僕地出現在巷子口。她給了三輪車夫四個硬幣,提著藤條箱下車。光線從她身後直愣愣地投射。將她稍顯豐腴的體態裁剪出來,清晰得刺痛了我的眼睛。我看到她款款走來,那時候幾乎沒有人穿旗袍,可是穎卻穿著,並且上癮一般難以自拔。她的身體擋住了風,沒有風我的風車就無法轉動了。我的樂趣被攔腰截斷。我抬頭看她,沒有說一句話,我以為這樣就可以表明我的抗拒,可是她絲毫沒有退讓的意思。她半蹲下來,撫摸我的頭。輕聲問我,孩子,你知道一個叫做柳青的女人麼? 那是我第一次從一個女人的口中聽說我母親的名字,陌生的疏離感令我害怕,往常並沒有人如此稱呼母親。我嚇得扔下風車,掉頭就跑。我邊跑便喊,娘——娘——

我的喊叫混合著凌亂的腳步聲,一波一波迴盪在長巷裡。 那天我一直躲在門後偷聽母親和女人的對話。說到動情處,她掩面而泣,聲音斷斷續續,聞之悲傷,但是我什麼都聽不懂。闖入我耳朵裡的含糊不清的幾個詞彙是:上海、當舖、高利貸。聽到激動處我振奮不已,如獲至寶。彷彿窺探多年的幽暗一下子豁然洞開。 母親與穎只有一面之緣。那時母親在她家當保姆,穎待母親甚厚。母親萬萬沒有想到,當初在車間裡對著一幫工人頤指氣使的老闆娘會淪落到如今的境地。只是近十年的光景,母親和她的主顧關係徹底扭轉。 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 四 我喜歡的女孩子叫穎,她喜歡向日葵,喜歡文森特?凡高,時常幻想大朵大朵金燦燦的顏色,充斥視野的飽滿而富有張力的金黃。我告訴她,凡高是麥田裡的朝聖者,是追日的夸父,是歐洲乃至世界的偉大靈魂,生命綻放成向日葵,金黃而熾烈。 “生活在低處,靈魂在高處。”這是她對凡高的評價。那日在石頭塢廣場觀看《不能說的秘密》,之前看過,卻騙她說沒有,為的只是能和她坐在一起。那是我第一次和女生看電影,雖是在露天的廣場。但有清風作伴明月相隨。也是浪漫至極。逃了一晚上的書法課,我的動機因了這一舉動暴露無遺。在人頭攢動的石頭塢廣場,夜裡的燈光照耀著因年輕而蠢蠢欲動的心。我和她靠得如此近,近得可以聞到她身上的馨香。我也有一個不能說的秘密,我要為她種植一萬棵向日葵。面朝太陽,春暖花開。

我告訴她,我試圖寫一個故事,故事裡有一個叫做穎的女人和一個小孩。 為什麼用我的名字呢?她轉過頭問我。 沒有為什麼,就是喜歡。 就像我喜歡她黑白搭配的衣物,喜歡她不走重複的路,喜歡和她徹夜地打電話,漫無邊際地訴說著心裡的隱秘。那夜流著眼淚給她發短信,後來忍不住,眼淚就這樣嘩啦啦地滴落在枕頭上面。拼命想忍住,可是無法控制。我已經好久好久沒有流過眼淚了。眼淚是什麼滋味?甜的還是苦的。我不知道。距離上一次,中間隔著太長的時光。無限漫長的、寂寥的、黑暗的時光。 穎,你知道嗎?那晚打電話給你,抑制不住便哭出聲音來。我也不清楚究竟流了多少眼淚。原諒我這個脆弱的男人。後來你也哭了,哭得很傷心。我聽得出你的聲音在哽咽。話都說不清楚。斷斷續續。夜裡很安靜。除了樓梯口發亮的白熾燈,外面一片黑暗。有時候喜歡變成習慣。是一件可怕的事情。我想把這些寫進我的故事裡,點點滴滴,擠滿文字的縫隙。在厭倦了由敘述技巧支撐的寫作之後,危機以猝不及防的姿態刺痛我的眼睛。居安思危。我需要的是將靈魂融入到文字裡,就像鹽融化到水中。不著痕跡。捕風捉影。我想在城堡裡做一個不可一世的王子。揮斥方遒。將千軍萬馬,踩於腳下。我的故事剛開了頭,卻已經艱澀得難以為繼。在我的故事裡,我依然還是那個孩子氣的、長不大的、傻傻的我。容易情緒化。極度敏感脆弱。迷戀風車轉動的聲音。跌跌撞撞。沒有堅強到足以去保護另一個人。難以成長為一個可以面對變遷而安之若素的男人。

五 翌日。我見她晨起洗漱。母親捧著一套花藍的開襟長裙給她。她停滯了許久,最終還是收下了。我一直倚靠在門邊看她,頓覺她身上散發著某些經年的古舊氣息。是江南的青石板路和煙花春曉。她塗抹口紅,攬鏡自照臉上絲毫沒有因落魄而呈現的疲憊。不怨天尤人。見我躲在一旁,便招手令我過去。她抱起我,將我放在她的大腿上,當我接觸到她裸露出來的半截大腿時,我打了一個寒戰——從來沒有人對我做過如此親暱的動作,就連我的母親,也只是蜻蜓點水般,她的愛,囊中羞澀。 父親外出經商。幾乎終年不歸家。而這一段時間,我卻見他奇蹟般歸來。我幾乎認不出他了。他過早步入了衰老的光景。眼神疲憊不堪,塗抹上了鉛灰的面容淡漠至極。溫暖從我的世界裡硬生生地抽離,在我記憶模糊的年齡,父親將我騎在肩膀上。帶我去看皮影戲。我坐在父親的肩膀,居高臨下。那時我感覺自己是一個凱旋的驕傲的將軍。策馬巡視。那時候我把父親僅有的一點溫存比喻成馬背。多年後我懺悔,已經來不及。踏著熹微的晨光,父親朝臨水街走來。晨起的穎到井邊打水,和父親打了個照面。兩個人沒有對話。穎穿著單薄的睡衣。身形顯得臃腫。

那段時間,穎讓母親教她刺繡。敢將十指誇針巧。我的母親擁有一雙靈巧的手。她將潮州刺繡和抽紗的技藝融合在一起,繡出的花紋極為精緻複雜。母親的針法多平線、撚線。絲細如發,針腳平穩。她總是低頭,專心在布面上穿針引線,靜寂的時候,可以聽見針腳穿過布帛的聲音。成衣店的張裁縫僱傭我的母親幫手。畫龍點睛,這是張裁縫對我母親手藝的評價。張裁縫在臨水街上開了一家成衣店。生意興隆。他常常步履匆忙地提著一袋衣物抵達我家,張裁縫對我母親說,整條臨水街就數你手藝精湛,客人的綢衣有了你的刺繡,真的是畫龍點睛啊。說完樂呵呵地笑起來。母親依靠這手藝,養家糊口。街坊鄰居皆視母親為勤儉持家相夫教子的楷模。我三歲時候,父親越洋做生意,他乘坐紅頭船出海,背影消失在霧氣茫茫的碼頭,消失在我們無盡的眺望裡。父親在南洋做商運的營生,所得的銀元悉數投資,以擴大生意。他寄來的僑批一摞摞疊在床頭。我常見母親捧著僑批,藉著微弱的煤油燈,凝視上面的潦草的字,黯然神傷。

穎寄人籬下,本就遭人微言,她整日無所事事更是引起了街坊鄰居的猜疑。母親說,要不你跟我學刺繡吧,也好打發這時日。她伸出玉蔥一般的十指,問母親,我能學會麼? 先學了再說。於是母親放下案頭的活,開始手把手地教她。在此之前,穎捧著一本線裝本的宋詞,她念道: 過盡千帆皆不是。斜暉脈脈水悠悠,腸斷白蘋洲。 聞之,令人傷懷。 穎的手不及母親靈巧,常不小心扎破手指,疼得淚珠滾落。她眉頭緊皺,將被針紮傷的手指放進嘴裡吮吸。但穎終究是聰明之人,一個月的光景,她已對潮繡技巧嫻熟起來。而她所繪繡的圖案,既不是大紅雙喜亦非牡丹月季,竟然是大朵大朵姿態各異的向日葵。金燦燦的好似烈日。母親問她,為何單單喜歡這花? 穎說,你知道西洋有個叫凡高的畫家麼?我喜歡他的向日葵。 母親是絕然不知凡高為何方神聖的。她搖搖頭笑了。難以置信。 那日,張裁縫見到母親送往成衣店的幾幅向日葵,恍若巧奪天空之作,嘆為觀止,執意要見那刺繡之人。 六 這一刻,我坐在黑夜裡冥想關於你的種種:你敲擊鍵盤的樣子,嘴角苦澀微笑的樣子。都好像夜空裡突然放亮的燈盞,照亮我灰暗的生命。許久不曾讓自己浸潤在悲傷的海裡。當你看到我滿臉微笑站在天光化日之下,我不知道你是否也像我一樣心懷感激。這個世界上,總是有人能夠輕易闖入你的心,與你惺惺相惜。幻覺,滅失。然後是無窮無盡的黑洞,吞噬一切,毀滅一切。就像是劃過天際的流星,帶給你祈願的慾望,然後撞向未知的遠方——毀於一旦。這段時間,我沉眠在無休無止的虛空之中,有心無力,像一尊失去了操控的木偶。渾身癱軟。沒有寫下一個字。故事進行到一半便墜入黑洞裡,外界的煩擾令我坐立不安。 老省讓我寫一個稿子,老省是我認識的編輯,老省說要寫出你能寫的最好的小說。所以我開始絞盡腦汁去構思一個全新的故事。沒有歷史背景,人物模糊,情節俗套。故事無法進行下去,我的文字便成了無病呻吟的抒情。 在我寫下這些文字的時候,我不知道你究竟是怎麼想的,究竟站在哪個角落打量我。當你看到我站在燦爛陽光下,你不知道我一轉身便會露出苦澀的笑容。一如既往,這個世界飛速流轉。我只是一不小心就掉入了溫柔的陷阱,然後萬劫不復。是誰告訴我,這一切不過虛妄。生生不息,然後死於沉寂。我想為你唱一首溫暖的歌,讓她在這個冬季觸摸你的心,為此,我已經掏空了所有的溫存。當你坐在電腦前面,手指僵硬,卻依然為我寫下那些諫言。我知道我已經徹底地失敗了。迷失在一個巨大的漩渦裡。靈魂無止境地墜落。我試圖讓自己的文字溫暖起來,但總讓人看到冰冷。而唯有你知道,心涼了,連文字也煮成了一鍋透徹的冰。一直試圖剖析某些不為人知的生命,但我總是徘徊在門洞外面,遙想關於那些黑暗和白晝之間隱秘的細節。生命之於我究竟是一場盛大的喜宴還是一場濃墨重彩的表演。我所有關於想像的謊言,在不經意間被逐一擊破。放逐我一個人流浪在兵荒馬亂中。 試圖歃血,然後聯盟。但我發現自己兩手空空。 當一個人貧瘠到無法擁有愛的時候,他是這個世界上最可憐的人。你是知道的,我總是無助得像一個小孩,看著脫手而飛的風箏手足無措。我沒有哭,不過砂石迷了眼。我試圖在旅途中塗抹掉過去的一切。在我的世界裡,有這麼兩種人,有一種人常駐心底,永世難忘;另一種人,蜻蜓點水,路過你的生命,然後消失殆盡。這些人,我要感激。心懷一顆真心,永遠為你奏響溫暖的旋律。不管我曾經路過誰的生命。始終要成為一顆耀眼的星星。一如你此刻看到的我。我獨自唱著沒有人附和的情歌。月光作伴,青燈作伴,流水作伴。他們說這叫曲高和寡。 可我,一直,一直都是低吟淺唱。斟酌自己搖搖欲墜的情感。澆註一棵不會開花的樹。我一直在唱著,彈撥琴弦,只有你知曉。調子從這裡流淌,曲曲折折,抵達不了彼岸。 我一直壓抑自己,不讓自己暴露在眾人面前,膽戰心驚。誰那麼固執,任憑溺水三千,只取一瓢飲。誰那麼天真,執子之手,與子偕老。誰說轟轟烈烈愛一場,誰說死心塌地赴天堂。一切皆是假,一切皆是虛。 最後誰都蒼老,最後誰都,心成殤,淚千行。 七 我潛心研究辛格,我告訴穎,我喜歡這個用意弟緒文寫作的猶太人。我突發奇想要去學習意敵緒語,那樣我就可以讀到辛格的原著了。可是這樣的小語種尋之如大海撈針。我只好放棄。 1991年他去世的時候我才三歲。我絕然想不到十多年後我會和他邂逅,在文字的時空裡,我是一名蹣跚學步的孩童。我用稚嫩的眼睛去捕捉靈感。可是捕風跟捉影,都只是淺嚐輒止。當我讀到傻瓜吉姆佩爾的時候,我的靈魂差點沸騰起來。我的感官和辛格的故事產生奇妙的碰撞,一種類似宇宙大爆炸的衝擊震撼了我。小說裡,傻瓜吉姆佩爾說,肩膀是上帝造的,負擔也是上帝給的。我是極其同意這句話的,那段時間我終於移情別戀,杜拉斯被束之高閣。 辛格是我敘述上的良師,他告訴我,必須具備以下三個條件,他才會去寫一個故事: 1,必須有情節和懸念,必須引人入勝。 2,必須有激情寫好這個故事,而且不寫不行。 3,必須確信,只有自己是唯一能夠寫好這個故事的人。 我以這三個標準去衡量我的小說,發現自己淺薄至極。除了遣詞造句之外我一無是處。我的小說沒有引人入勝的情節,無非從一個孩童的視角切入去敘述父輩之間的情感糾纏,沉湎於窠臼,自我陶醉。唯一符合的便是後兩個條件。我瞬間產生了將其推翻重寫的衝動,可我捨不得,捨不得苦心孤詣寫下的文字。它們是我的情人,我如此戀愛它們。愛得入骨,愛得不肯放手。辛格擅長在故事裡書寫性愛,他說只有在性愛里人性才會顯露得更加充分。那麼是不是我的小說也要加入這樣的元素增加噱頭呢?可是故事裡我只是一個小孩,一個小孩怎麼能去討論這些事情呢? 八 穎必是出自書香門第。我常見她捧一卷詩詞依窗而讀。那日她招呼我,抱我坐於膝頭。放下手中的書。自顧念道: 章台柳,章台柳!往日依依今在否?縱使長條似舊垂,也應攀折他人手。 母親自幼沒上過私塾,並不懂得詩詞曲賦。見穎肯教我,甚是欣喜。母親刺繡的時候,穎便給帶著我穿梭時空。在穎的故事裡,有一個叫做韓翃的秀才。穎說,他自是癡情的男子,縱然金榜題名,不忘舊情。穎說,這是一個士子戀上紅塵女子的故事。鶯歌燕舞,巧笑倩兮,這些應該是故事裡的情節。穎說,你知道安史之亂嗎?你不知道吧,安史之亂中他從軍。韓闢為書記,柳氏卻削髮為尼。柳氏應為它流下離別的淚。這一別就是經年,經年啊。 穎說,都是鐵蹄,踏碎這人間真情,勞燕分飛不過兩行清淚。穎給我念的,是韓翃贈予柳氏的《章台柳》,穎說,你知道男人也有柔情似水的時候,所愛之人被蕃將劫去,刻骨,切膚。穎念得如此動情。字字句句。錐心泣血。她突然間哽咽,無法抑制,彷若她已於柳氏融為一體,捧金嗚咽。而後她將我放下。佇立窗前,從這裡可以看見臨水街。穎牽著我的手,兀自念叨起我尚未認識的字句: 楊柳枝,芳菲節。所恨年年贈離別。一葉隨風忽報秋,縱使君來豈堪折! 那時我並不理解大人們的愛恨情仇。穎的聲音聽起來像是融化了的奶油蛋糕。我並不知道,這是柳氏所和的詞。遙相呼應。心有靈犀。經年之後,我於詞集上讀到《楊柳枝》,驚嘆於柳氏的才情。彷若看見她攬鏡自照感嘆韶華易逝。離別恨。斷腸淚。 我問穎。後來他們怎麼樣了? 穎說,有情人終成眷屬罷了。 那段時間我常流連於穎的房間,聽她吟詠詩詞曲賦。我幼小的心靈在此得以浸潤。細水長流,繞過曲折回環的歲月。 九 時間的鉸鏈生了銹,這個故事一直生澀地進行著。大學生活過得差強人意。每天上課前在小賣部買一罐維他奶成了一個揮之不去的習慣。這些不添加防腐劑的植物蛋白飲料被擠在瓶子裡,填補我的腸胃。然後新陳代謝。我在熙熙攘攘的林陰路上騎車,與無數美好的靈魂擦肩而過。對許多事情無動於衷。在這個季節更、氣溫回生的時間段裡,我看到無數的女生解放身體的某個誘人的部位,而男生則解放了蒙蔽已久的眼球。看與被看和諧統一。拉拉雜雜。我看到無數的背影殺手掠奪視野,生姿搖曳。見慣了短裙和黑色絲襪,開始審美疲勞。不同的香水味混淆了空氣。朋友們戲稱我為打字機,我想我這台打字機已經開始高速運轉了,我無時無刻不在惦念著穎,惦念著那個手持風車迎風奔跑的孩子。 半夜裡驚喜,我夢見穎死了,穎死的時候嘴角綻放一枚若隱若現的微笑。我還夢見孩子在哭泣,他蹲在自家門前,哭得那麼傷心,好像全世界都把他遺棄了。他的風車被雨水浸濕,像一朵糜爛的紫荊花。我突然就一個啞巴一樣失去了語言。我喋喋不休地重複故事的單調情節。穎說,你應該寫出有氣質的文字。就像《秦歌》。那是我第一次聽說,文字也是有氣質的。穎是如此喜歡秦歌,穎說,我能讀到深入骨髓的顫抖,字裡行間散發溫潤和濕冷。 我喜歡的作家說,小說是靈魂的逆光,你把靈魂的一部分注入你的作品從而使他們有了你的血肉,也就有了藝術的高度。一段時間,我的腦子裡塞滿了各種亂七八糟的聲音,太多人在告訴我,他們想主宰我,控制我,想讓我卑微的靈魂臣服與大地。而我負隅頑抗,想要衝破這藩籬。墜落在文字的枯井裡,我是那隻坐井觀天的青蛙。沉湎於自我的幻想,容易滿足。抬頭只見滿天的星光。幾米告訴我,在最深的絕望裡遇見最美麗的驚喜。我不想我故事裡的人死去。我要扭轉乾坤翻雲覆雨做一個萬能的上帝,我要我的故事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十 父親抵達臨水街的事情很快就傳開了。街坊鄰居議論著這個穿西裝戴墨鏡的男人。議論他儒雅的談吐和豐富的閱歷。父親的越洋歸來使得母親思念的心得以慰藉。她看到風塵僕僕的男人,眼淚一下子擠出了眼眶。彷若多年積聚的悲苦被化解。那日清晨,父親與穎相視而過,而後,他拿著一隻放大鏡蹲在我面前。伸出手拉著我,問道:給你這個,喜歡不? 父親的眼裡充滿渴望,渴望我親近他。可那時我還小。尚未讀懂父親的眼神。我掙脫了他的雙手。繼而奔向穎。我緊緊地抱著穎,不願離開。穎蹲下身子,替我抹去臉上的驚恐。我偷偷地轉過頭,瞥見父親裂開一半的嘴角。經年之後我才明白那笑容的含義——尷尬、自責,混合著愧疚和後悔的成分。我還是鍾情於我的風車,我拿著它迎風奔跑,光著腳丫,踏過臨水街的鵝卵石,將歲月打磨得更加光彩照人。天空藍得如一片巨大的琉璃,它映照著塵世的倒影映照著悲歡離合生老病死。 “瓜藤上面兩隻瓜,一凋零來一開花。”那日,不知道哪個孩子起哄,臨水街的其他孩子拍手高喊著順口溜招搖過市。我蹲在門檻前擺弄父親送的放大鏡,我把手放到焦點中間。頓覺手指發燙。孩子們的嬉笑在我面前。我瞇著眼睛,看到烈日下一個掛著褡褳的算命先生向我走來,孩子們圍著他。像一群聒噪的蜜蜂。算命先生帶一雙圓形墨鏡。捻著鬍鬚。笑得詭異。我不習慣這樣熱鬧的場面。抱起放大鏡和我的風車,轉身跑回了屋裡。 是夜,我躺在母親身邊。夏夜。有螢火蟲飛舞著,落在天井裡。茉莉花綻放,陣陣沁人心脾的香味飄過來,我看見風,一股又一股的風嬉笑著,摸爬滾打,天井是蟲和花的舞台。 穎的房間這幾日總是緊閉著。母親不讓我去探望她,這讓我感到失望。幾日不聽穎輕啟朱唇誦念詩詞。總令我坐立不安。母親哄著我,不久我便迷迷糊糊進入了夢鄉。 外面開始下起傾盆大雨。花香被雨水沖散。有個男人垂手而立,他耷拉著腦袋,頭髮沾濕糾結,一縷縷貼著頭皮。我看不見他的眼睛,只聽得到他在低聲哭泣,像一條喪家的狗。他哭得肩膀顫抖。蠟燭投射的燈光在他身上裁剪出猥瑣骯髒的形象。我見他形銷骨立。長衫被雨水浸潤出深色。這樣的男人像極了一個遊魂。穎走出房間,撫摸他被雨水淋濕的腦袋。而後招呼他進去。黑暗。無窮無靜的黑暗覆蓋下來。黑暗裡,男人像一條貪婪的狗一樣在穎身上舔。我的身體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我的沉睡意味著對雨水的遺忘。可我分明看見了發生在家裡的骯髒不堪的交易。然後我聽見了女人的哭泣,長短不一、高低不平的哭泣聽起來和蕭竹嗚咽無異。這聲音來自我母親。家裡的衣櫃被推落。餐桌被人撞開。鍋碗瓢盆散落一地。唯有雨水,嘩啦啦的雨水覆蓋了無休無止的爭吵。我看見兩個男人扭打在一起。黑暗中,我看到兩張男人的臉,一張是我的父親,另一張則是一個陌生的男人。拳腳相向。是黑夜裡盲目的,類似兩隻狗的撕咬。旁邊的女人冷眼相看。母親不知所措地哭喊著,可是沒有人理她。沒有人理一個弱不禁風的女人。我想要站起來,卻動彈不得。我茫然地看著發生在雨夜裡的一場荒誕不經的鬧劇。啞然失聲哭了起來。我的哭泣匯進母親的哭泣。哭的雙重奏助長了混亂的火焰。 而後陌生男人被父親擲出的花瓶砸破腦袋。哐當一聲,花瓶碎裂。粘稠的血順著他水淋淋的頭髮流下來。他抱頭嚎叫起來,聲音凌厲得讓我害怕。他雙手撐地,慢慢爬起,然後不顧一切,一瘸一拐衝出穎的房間。我動彈不得,他向我衝過來,我看清楚了他的臉,是張裁縫,是臨水街成衣店的張裁縫。他把我撞倒,撞倒我手中的風車。我嚇得尖叫起來,迅速摀住自己的眼睛。可不願意看到的事情還是發生了。我的風車被他踐踏,成了一張皺皺的紙。碾碎了的風車扇葉沾到了他鮮紅的血。雨水從天而降,將它沖刷得千瘡百孔。然後不可挽救的,我的風車順著急流的雨水,滑向水溝裡。 我的整個童年都被碾碎了。夕陽西下,天空塗抹了猩紅的顏色。我夢見了自己的哭泣,夢見自己親手葬送了風車。親手葬送了一個五彩的夢。 十一 我終於還是將故事推向了俗不可耐的結局。用夢寐的形式混淆讀者的視聽。我欺騙了自己,也欺騙了穎。在虛構的故事面前,一切的條條框框失去了作用。我乘坐了一艘沒有方向和航線的船。它載著我一路航行。越過了險灘也越過了暗礁,一路劈波斬浪,終於還是靠了岸。我將這個故事送給穎,穎說,你的靈魂丟了,葬送在無止境的苦海裡。永遠找不回,找不回了……我捧著打印好的稿件。難以掩飾自己的失落。我盯著稿件,讀到了這樣的開頭: 那一個清晨久久停留在我的記憶裡。像一幀定格了的黑白照片:灰濛蒙的霧,動盪不安的紅樹林,以及若隱若現的帆影。一個叫做穎的女人牽著我的手,久久佇立在被大霧緊鎖的碼頭,她的手心潮濕,略帶冰冷的溫度。我的小小的手被她握著,感受著從她身上散發出來的安穩和馨香。這是與母親截然不同的氣息,它們瀰漫在這個大霧緊鎖的碼頭,瀰漫在我小小的身軀裡。長久的佇立,令我感到困惑,但我無心打擾,亦不敢過問,只是保持著和她同樣矜持的姿勢。目之所及,徒留空曠的虛無塗抹蒼穹…… 我突然難過得想哭。努力回想第一次寫下這個開頭的情景,可是我什麼也回憶不起來了。什麼狗屁靈感什麼狗屁激情統統消失不見。我隨手撕爛了稿件,將他們丟在校道上。我又看到了無數的美好靈魂擦肩而過。他們無視我茫然失措的表情,他們並不知道,他們步伐踩過的地方,是交織在一起的現實和幻象。我不知道是我虛構了故事還是故事虛構了我。 我只知道我隨波逐流了這麼久,真的該上岸了。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