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作品集 冰心全集第八卷

第121章 我回國後的頭三年

冰心全集第八卷 冰心 3101 2018-03-20
我回到祖國,先住在來接我的放園表兄的上海家裡。在上海的親戚朋友們請我吃了好幾頓豐盛的筵席。回到北京家裡,自然又有長輩親戚們接連請“接風酒”,把我慣吃麵包黃油的胃,吃得油膩了,久瀉不愈。中西醫都治過了,還沒有多大效驗,燕京大學又是九月初就要開學,我著急的了不得。 這時我們的房東、旗人祈老太太來看我,說:“大姑娘,您要聽我的話吃一種藥,包您一吃就靈。”我的父母和我聽了都十分高興,連忙道謝。當天下午她就帶一位十分慈祥的旗人老太太來,還帶了一副十分講究的鴉片煙燈和煙槍,在我的病床上,點上了白銅鏤花和很厚的玻璃罩的煙燈,又遞過一桿黑色有綠玉嘴子的煙槍,煙斗上已經裝上了煙泡,讓我就著燈儘管往裡吸。我十分好奇地吸著嗆著,只覺得又苦又香,漸漸地就糊塗過去了,據說那天我一直昏睡了十八個鐘頭,醒來時痢疾就痊癒了。回到燕大時,許多師友問我最後是怎麼治的?我竟不敢說我是抽了大煙!

我回到母校教學,那正是燕京大學遷到西郊新校址的第一年,校舍是中國式的建築,翠瓦紅門,大門上掛著蔡元培先生寫的“燕京大學”的匾額,進門是小橋流水,真是美輪美奐!最好的是校園裡還有一個湖。據說這校址是從當時的陝西督軍陳樹藩手裡買來的,是他在北京的房產中之一。那時湖里還沒有水,湖中的小島上也沒有亭子,只在島旁有一座石舫。我記得剛住到校裡時,有一夜從朗潤園回到我住處的燕南園53號時,還是從乾涸的湖底直穿過來的。後來不久這湖里才放滿了水,這一片盈盈的波光,為校景添了許多春色! 那時四座稱為“院”的女生宿舍裡,都有為女教師準備的兩室一廳的單元,還可以在宿舍裡吃女生餐廳的“小灶”。 差不多中國籍的女教師如生物系教師江先群,教育系教師陳克明等都住進去了。我來得晚了一些,只好住進了燕南園53號英美國籍女教師居住的小樓。這個樓裡吃的當然都是西餐,我在53號吃早餐,中晚兩餐卻到女生宿舍的第二院去吃中餐。我住在燕南園53號也有方便的地方,因為女生宿舍的會客室裡,是“男賓止步”的,男賓來訪女生,只能在院門口談話,而燕南園53號的會客室就可以招待男賓。那時我的二弟為傑已考上燕大,三弟為楫也在預科學習,他們隨時都可以到53號來看我。

這一年住進新校舍裡的新教師、新學生……大家都感到興高采烈,朝氣蓬勃,一切都顯得新鮮、美麗、愉快。特別是男女學生住在同一校園裡——男生宿舍是六座樓,是坐西朝東,沿著湖邊蓋的。我的兩個弟弟都住在裡面,他們都十分喜歡這湖邊的宿舍,說是游泳和溜冰都特別方便。於是種種活動也比較多,如歌詠團、戲劇團等等,真是熱鬧得很。 我在《當教師的快樂》一文中,曾提到我在教授會裡是個“嬰兒”,而在學生群中卻十分舒暢愉快,交了許多知心朋友。一年級的新生不必說了,他們幾乎把我當姐姐看待。現在和我們有來往的如得到世界護士榮譽獎的王瑛,協和醫學院畢業的高材生,晚年成為虔誠的基督徒的陳梅伯等等,至於現在中央民族學院教學的林耀華等,因為居處密邇,往來就更多了。

記得那時我為高班同學開的選修課中有《歐洲戲劇史》,用的是我在美國讀過的筆記本,照本宣科,本來沒有什麼意義,但這個班裡,有三年級同學焦菊隱,他比我隻小三四歲吧,我們談話時,一點不像師生,記得有一天早晨八時,他來上課——燕大國文系裡的教師,大半是老先生,他們不大願意太早上課,因此教務處把我的功課表都排在八時至十時之間——他進門來脫下帽子,裡面還戴有一頂薄紗的壓發帽,我就笑著說“焦菊隱同學,你還有一頂帽子沒摘下來!”同學回頭看了都笑了,他也笑著趕緊把壓發帽擼了下來,塞進袖子裡。 因為我喜歡聽京戲,我同焦菊隱的課外談話,常常談到京戲。他畢業後就辦了一所中國戲劇學校。學生實習的場所就在東安市場的吉祥戲院。焦菊隱為我在戲院樓上留了一間包廂,說是謝先生任何時候進城,都可以去看戲。這所戲校的四個年級學生的排行是:德、和、金、玉。所以以後的那幾位名演員如王金璐、李和曾、李玉英……等,他們小時候演的戲,我都看過。學生的待遇也十分平等,在上一齣戲裡演主角的,在下一出就可能跑龍套。

我覺得他是個很得學生敬愛的校長。七七事變後,我離開了北平,從此我們的消息便斷絕了。關於焦菊隱以後的事蹟,我還要細細地去打聽。 前天收到一本《泰安師專學報》1987年第二期,裡面有一篇《高蘭評傳》,使我猛然憶起我的學生郭德浩,他寫詩的筆名,便是高蘭!這篇文章裡提到高蘭做學生時受到我的影響時,有許多溢美之詞,我就不往我的臉上貼金了。但裡面有一段話,使我回憶起:“冰心給他教大一《國文》和《寫作》時……有別具一格的指導方法……有一次她給學生出個作文題——《理想的美》,她要男同學在文章裡寫出《我理想中的美女子》,女同學卻寫《我理想中的美男子》,以此來抨擊當時社會對思想解放的學生設下種種禁區……她認為愛情要堅貞而潔美……”我真不記得那時我會給大一學生出這樣的題目,還有一次我的女學生潘玉美——她也有七十多歲了——從上海來京,順便來看了我,也笑著提起,我給她們出過的作文題目,還說“無論是親身經驗還是虛構的都可以寫。”這些事我都忘得一干二淨,我想我那時我真是大膽到“別具一格”,不知學生的家長們對我這個年輕的女教師,有什麼評論,我也沒有聽見我們國文系的老先生們對我有什麼告誡,大概他們都把我當做一個“孩子頭”,“童言無忌”吧。

我在頭一年回國後,還用了一百元的《春水》稿費,把我們在北京住了十幾年的家,從中剪子巷搬到前圓恩寺一所坐北朝南的大房子裡。這房子的門牌我忘記了,這房子的確不小,因為那時我的父親升任了海軍部次長,朋友的來往又多了些,同時我的大弟為涵又要結婚,中剪子巷的房子不夠用了,就有父親的一位朋友介紹了圓恩寺那所房子,說是本來有個小學要租用它,因為房東怕小學生把房子糟蹋了,他便建議租給我們。我記得我的父母親住北房的三間,涵弟夫婦住了三間南屋,我住在東廂房的三間,傑弟和楫弟就住三間西廂房。 我寫的中第五段《叫我老頭子的弟婦》,便是以那所房子為背景的,我說: 間屋子是周末養靜之所,收拾得相當整齊,一色的藤床竹椅,花架上供養著兩盆臘梅,書案上還有水仙,掀起簾來,暖香撲面。 ……猛抬頭看鐘,已到十二時半,南屋里新房裡還是人聲鼎沸……我回國的第二年,我父親的學生們便來接他南下,到上海就任上海海道測量局長,兼任海道巡防處長,離開了北洋政府。我們的家便也搬到了上海的法租界徐家匯,和在華界的父親辦公處,只隔一條河。這房子也是父親的學生們給找的。這一年涵弟便到美國留學去了。

我仍在北京的燕京大學任教,傑弟和楫弟在燕大的本科和預科上學。那時平滬的火車不通,在寒暑假我們都是從天津坐海船到上海省親。我們姐弟都不暈船,夏天我們還是搭帆布床在艙面上睡覺。兩三天的海行,覺得無聊,我記得我們還湊了一小本子的“歇後語”,如“羅鍋兒上山——錢短”、“裱糊匠上天——糊雲(胡云)”、“城隍廟改教堂——神出鬼沒”、“老太太上車——別催(吹)了”、“豬八戒照鏡子——前後不是人”,等等,我們想起一句,就寫下一句,又笑了一陣。同時也發現關於“老太太”和“豬八戒”的歇後語還特別多。 這三年中,我和文藻通信不斷。他的信寄到我上海家裡的,我母親都給鎖在抽屜裡,怕有人偷拆開看。寄到學校裡的當然沒有問題。住在同一宿舍的同事們,只知道常有從美國來的信,寄信人是W. T. Wu.她們也不知這個姓吳的是男是女,我當然也沒有說。如今這些信都和存在燕大教學樓上的那些書箱,在珍珠港事變後,日軍進駐燕大,把我們的存書都燒掉了。

往事寫到這裡,我不禁想到不但我年老的父母,就連文藻和我的三個弟弟此時也都已離開了我! “往事如煙”,我這一身永遠裹在傷感的雲霧之中了! 1987年11月30日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