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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談巴金的《隨想錄》

冰心全集第八卷 冰心 1605 2018-03-20
袁鷹來信說:“巴金同志的《隨想錄》,有的同志推崇為當代散文的巔峰之作,我很同意這種評價……不知您有沒有興致和時間寫一兩千字……” 我不但有興致,而且有願望,但是時間就難說了! 我打開巴金送我的已出版的隨想錄第四卷《病中集》,在第一篇的《干擾》裡就有這樣的話: 題目找我寫自己的經歷,談自己的過去,還有人想從我的身上,搶救材料……” 看到“搶救”兩個字時,我痛苦地微笑了,這正是每當我“答問”和坐著讓人照相時,所常有的想法。 在《一篇序文》的結束語中,巴金說:“盡可能多說真話;盡可能少作違心的事。” “真摯”是一切創作的靈魂和力量!巴金的散文之所以被推崇為“當代散文的巔峰”,就是因為在他的每篇散文裡,句句都是真心話!

在《願化泥土》這篇裡,他說: 一起接受陽光雨露,與花樹,禾苗一同生長。 “我唯一的心願是:化作泥土,留在人們溫暖的腳印裡。” 這使我猛然想起龔定庵的“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之句,它代表了一切熱愛祖國,熱愛後人的“溫暖的腳印”的人的願望。 這和下面一篇的《掏一把出來》裡所寫的:“人活著不是為了'撈一把進去',而是為了'掏一把出來'”是一個意思! 在《為〈新文學大系〉作序》這一篇裡,有個警句,他說:“我記得有一個規律:好作品淘汰壞作品。”近來,我常得到各種散文刊物編輯的來信,讓我推荐一篇好散文,我手頭的散文刊物不算太少,但是看來看去,竟難得挑出一篇可以算作“好”的。我覺得現在不但有了“朦朧詩”,也有了“朦朧散文”,也許是我太淺薄,也許是我趕不上時代,現在的確有許多散文,在我看來,都是朦朦朧朧的不知所云。作者若是不敢寫出真心話,又何必讓讀者浪費猜謎的時間呢?

這又和下一篇《我的倉庫》有了聯繫。 巴金說:“好的作品把我的思想引到高的境界,藝術的魅力使我精神振作……一直到死,人都需要光和熱。”這末一句,講得多麼徹底! 《病中集》翻到最後了,巴金在《我的日記》裡有一句話說,“十年的'文革'並不是一場噩夢,我床前五斗櫃上蕭珊的骨灰還在低聲哀泣……” 巴金今年八月四月寫給我的信中說“……我的隨想錄第五冊就要脫稿了,還差一篇文章。說了自己想說的,總算沒有辜負我這支筆,本月內一定編好送出去。您也替我高興吧。” 在他十一月十二日寫的信中說:“我說擱筆,也是真話,並非不想寫,只是精力不夠。 這大半年相當疲乏,我擔心隨時會垮下來,不能再拖下去了。 ……我卻想多活,只是為了想多看,多思考,的確我們需要好好地思考。 ”

從我同他和蕭珊的幾十年的友誼經驗中,我想像到,在他的“多思考”的時候一定還會回憶蕭珊! 《病中集》的末一篇就是。 在我自己的回憶中,蕭珊是一個十分活潑天真,十分聰明可愛的大姑娘!她在替催稿時,甚至調皮地以“再不來稿,我可要上吊了!”這樣的話來威脅我。至今我的箱底還壓著一件咖啡色縐綢的絲綿襖,面子就是她送的。 巴金的《懷念蕭珊》,我記得是在蕭珊去世六年以後才動筆的。這篇“再憶”是寫在蕭珊去世十二年之後了!他說“十二年,多麼長的日日夜夜!”他在夢中還會憶起蕭珊說過的話,如: “你怎麼成了這個樣子?” “你有什麼委屈,不要瞞我,千萬不能吞在肚子呵!” “我不願離開你。沒有我誰來照顧你呵?!”

巴金還是有勇氣的巴金!他最後說:“她不會離開我,也從未離開我。做了十年的'牛鬼',我並不感到孤單。我還有勇氣邁步走向我的最終目標——死亡,我的遺物將獻給國家,我的骨灰將同她的骨灰攪拌在一起,灑在園中,給花樹作肥料。” 《病中集》翻完了,巴金最後的話也抄到此為止。自從一九八○年夏同巴金一起到日本訪問回來,不久,我就得了腦血栓。病後,神經似乎脆弱了許多,獨自的時候看到好文章或好事,就會笑出聲來;讀到或是遇到不幸的事,就會不自主地落淚,雖然在人們面前,我還能盡力控制。 這次在一邊看《病中集》,一邊筆不停揮地寫著,因為旁邊沒有人,我又悄悄地落了眼淚,這眼淚是《病中集》中的“真話”催下來的。我也說句真話吧! 1986年12月2日濃陰之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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