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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1章 火樹銀花里的回憶

冰心全集第七卷 冰心 1630 2018-03-20
窗外是聲聲繁密而響亮的爆竹,中間還有孩子們放的二踢腳,是地下一聲、曳著殘聲又在天上發出一聲巨響。薄紗的窗簾上還不時地映出火樹銀花般的粲然一亮,那是孩子們在放著各種各樣的煙火呢。多麼熱鬧歡暢的北京除夕之夜啊,我的心中為什麼有一點惆悵呢? 我想起古人的兩句詩,是“一年將盡夜,萬里未歸人”。 現在北京就是我的家,我沒有客了思家的悵惘,我苦憶的是我的萬里外的許多朋友! 我的好友不多,這不多之中,海外的朋友幾乎佔了一半;這“一半”之中,日本朋友又佔去大半。 我開始結識日本朋友,還是在萬里外的美國。二十年代初期,我在美國留學,在同學中,和日本女學生更容易親近。 大家拿起毛筆寫漢字,拿起筷子吃米飯,一下子就“相視而笑,莫逆於心”。那時正是日本軍國主義者當權,中日關係相當緊張,但我們談起國事來都有很堅定的信念,認為我們兩個東方國家應該而且必須永遠和平友好下去,來維持東亞和世界的繁榮和進步,只要我們年輕一代不斷地為此奮鬥,在我們有生之年,我們的崇高理想一定會實現。

在這些日本同學中,我特別要提到瀨尾澄江,她和我住在同一宿舍——娜安碧珈樓。她是一個地道的東方女孩子,敏而好學,沉靜而溫柔,我們雖不同班,下了課卻常在一起。我們吃西餐吃膩了,就從附近村里買點大米,肉末和青菜,在電爐上做飯吃。一般總是我烹調,她洗碗,吃得十分高興。這幾十年來,除了抗戰那幾年外,我們通信不斷。我每次到日本去都見得著她;她也到過中國,北京。前幾天我還得到她的賀年信。 一九四六年冬,我到了戰後的東京,結識了松岡洋子。她是一位評論家,又是一位熱心從事日中友好和世界和平工作的人。她也在美國留過學,我們用英語交談,越說越興奮。此後我們不斷地在北京或東京,或國際和平會議上見面。不幸她在七十年代末期逝世了。一九八○年,我們作家代表團訪日時,巴金和我曾到她家弔唁;見到她的女兒——曾在中國上過學的松岡徵子。前幾天我得到她給我的一封賀年信,她說:“我要在今年為日中友好做出更多的貢獻。”多麼可愛的接班人啊!

這裡應當提到女作家三宅艷子,她也是和松岡洋子一起搞和平友好運動的。我在六十年代初期寫了篇《尼羅河上的春天》,那裡面的兩位日本婦女,就是以她們為模特兒的。她們都曾分別單獨訪問過中國,我也曾分別陪著她們乘京廣火車南下,一路參觀遊覽,並一直送到深圳。現在回想起來,那時我們在車中舟上,山光水色中的深談,真有許多是值得好好地追記的。 談到女作家,我還接待過有吉佐和子。她對中國很有感情,我只在北京陪她遊覽,日子不多,但我每次到日本都見到她。 還有漱戶內晴美,也是一位女作家,在六十年代的一次訪問中,我同詩人李季曾到過她家。一九八○年春,我再到日本時,她已削髮為尼,但談鋒之健,不減當年。 一路寫來,提到的盡是些女性朋友!其實我的日本男姓朋友的數目,不在我的女朋友之下。現在索性把他們放過一邊,談談他們的夫人吧。

中島健藏自稱為我的哥哥,中島夫人就是我最敬愛的嫂嫂。每次我到東京中島先生的府上,在四壁圖書、茶香酒冽之中,總有中島夫人慈柔的笑臉和親切的談話。一九八○年我生病以後,中島夫人每次來華,必到醫院或家中來看我。還有井上靖先生的夫人,也是多次在井上先生的書室里以最精美的茶點來招待我,也曾在我病中到醫院或我蝸居來探問我。 她們兩位的盛情厚意,都使我感激,也使我奮發,我願自己早早康復起來,好和她們一起多做些有益於中日友好的工作。 我的回憶潮水般湧來,我的筆也跑開了野馬。在我勒住韁繩之先,我還必須提到一位在友誼橋上奔走招呼的人,佐藤純子女士。我和日本朋友相見的場合,常常有她在座。僅僅一個多月以前,陪著井上靖先生到我新居來看我的,就是她!

窗外的爆竹聲音更加脆亮,更多的煙火照得我的窗簾上一時濃紅,一時碧綠。孩子們大聲歡呼拍手跳躍,甲子之旦來到了!我這篇短文竟然寫了兩年,也是從未有過的。在這歡慶聲中我祝愿我的日本朋友們(不論是女士,先生,夫人)健康長壽。我將永遠和他們一起為中日友好和世界和平努力到底!一九八四年二月一日子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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